洪熙三十年,冬。
接連下了十來天雪後,阡陌一片銀白。
這種天氣,人們多是不想出門的,故而每每到了冬日,少了生靈氣息,處處都肅剎陰冷得很,可在淨山一片茅草土房中,幾個年紀相差不大,打扮也簡單的女娘的驚喜笑聲像是能把冬日肅冷趕走一般。
「啊!啊!啊!姑娘,最甜的糖!沒有一點苦味的糖,您熬出了這幾年來秋葵吃過的最甜的糖。」
秋葵着一身素色厚長袍,她手裏拿着的是一塊剛被她舔過一口的雪白糖塊,因太激動,她高興大叫的同時也把被她敬稱為姑娘的年輕女子抱得極緊。
「秋葵,曉得你是個愛吃甜的,姑娘這幾年種蔗熬糖可是滿足了你的胃口,可你這麼抱着姑娘作甚?當心勒壞了咱們姑娘,你快些鬆開。」
另一個年輕女子面色發紅,眼眸中也同樣帶着激動,她也好想擁抱她聰慧過人的主子,說盡激動興奮的話,可看秋葵那般激動,她真怕秋葵一個不當心,弄傷了這幾年為了她們幾人的生存殫心竭慮而顯得身形單薄孱弱的主子——游溪。
「玉麥,你少胡說,我才不是嘴饞。」秋葵瞪玉麥一眼,然後鬆開她的主子,斂衽行禮,「對不住,姑娘,秋葵太激動,失禮了。」
游溪虛扶秋葵一把,阻她行禮,然後將目光緩緩落到她面前的方桌,這方桌上放了一十六碟糖,她端起最末端的一碟,手指拈了一小塊糖放進嘴裏,慢慢抿着。
確實是有她在後世吃過的白糖的味兒了,這三年來她勤耕不輟,想盡辦法在不適合種甘蔗的北地種植甘蔗的一切付出終於收穫了回報。
待她將蔗糖奉給君上,她就能以此求得恩典——獨立女戶,遠離一心坑害她的游氏本家。
想到自己即將得到的東西,游溪唇邊溢出淡淡的笑。
「秋葵玉麥,你二人在家好好陪着我阿母,我要立刻去都城。」
「姑娘,您今天就要進都城嗎?現在已經晌午,您到都城得昏天了,您到時候住哪裏?要不明天再去吧,到時候秋葵在家照顧夫人,我陪您入都城,這早一天獻糖晚一天獻糖也沒差的。」玉麥擔憂說。
「不,已經等了三年了」游溪輕搖頭,隱下心中急切,笑着道,「你們不用擔心我,我會儘快回來的,我現在去與我阿母辭行。」
秋葵玉麥想到游溪這些年製糖的目的,相視一眼後,齊齊點頭應是。
主僕三人,一人吩咐兩人聽命的交談完後,就要散開。
突然外頭傳來急呼聲,「姑娘,姑娘,不好了,不好了,都城中游家被抄了,京兆府的人馬上要來這邊抓您和大夫人歸案了。」
恰似一石落水驚起灘邊鷺,屋內的三個年輕女娘均呆愣在原地。
游溪本是大家族中的女娘,三年前被本家的大家長放到游氏祖墳這邊來為那時剛過世的祖母守孝,她阿母擔心她,就跟着她來了祖墳這邊,母女倆如此一待就是三年。
游溪面上因為終於熬出不帶苦味的糖的喜悅驟然消失,她疾步走出屋子,山間朔風瞬間撲來,讓她感到不適,可她完全顧不上安撫自己,只大步走到中等身材的男子身前,面色凝重問,「樂山,你曉得游家因何被抄嗎?」
玩忽職守,貪污受賄,媚主賄上,欺君罔上,賣國謀反
游溪腦子裏一瞬出現了這些罪名。
她暗自祈禱,游家被曝光出來的罪名輕一些,再輕一些,別連累了她和她娘。
可都被下令抄家了,她也實在無法往好處想。
「姑娘,說是家中的二爺和四爺守孝結束,籌劃復官時,媚主賄上,其它的樂山就不知了。」樂山快速答,緊跟着他又補充,「姑娘,我一進城,看到游府被抄,幾位主子爺被鎖在一塊兒往大牢裏去,就趕忙跑回來知會您了。」
行賄。
游溪在腦子裏快速回憶,在這個時代,行賄一罪的責罰。
她記得,行賄罪不至抄家。
她不由想,游家被抄家是不止行賄一罪被查出來但其餘罪責還不便公佈於眾,便只好先控制住游家人,再圖後續。
還是在罪責披露時,那高高在上的君主剛好心情不好,所以懲罰就被加重了?
「姑娘,家中老太爺不是才剛升官嗎?咱家怎麼還會被抄,現在可怎麼辦呀?」游溪垂眸沉思時,秋葵緊張問。
「被那樣的人盯上,又幹過不要命的事,總有一日要栽的。」游溪苦笑,以極低的聲音呢喃。
可惜到底是晚了。
她還沒能從游家分出來單過,還沒呼吸過自由的空氣
那個人要辦游家為什麼就不能再晚幾天,他真是她天生的冤家對頭。
游溪遺憾又憤恨的想。
「姑娘,您和夫人跑吧,等京兆府的來了,我們都不會供出您和夫人的。」游溪悵然的時候,樂山突然如此道。
種蔗熬糖對於工藝成熟的後世來說是一件便捷的事,但對於剛起步的現在,卻是件難事,游溪來祖墳三年,能有如今熬糖成果,祖墳上的游氏家僕出力不小,因他們也在其中得了利,又敬佩游溪的想法,都對她稱的上一個忠字。
聞言,游溪微微笑了下,「樂山,今日熬的糖最甜,你嘗嘗。」
「姑娘,現在還吃什麼糖啊!」樂山不明白,抄家是何等大的事,他們這位游娘子怎麼好像事外人一樣,還有空讓他吃糖。
樂山着急,「您和大夫人真的快跑吧,晚了就來不及了,也就是我熟悉回來的路,不然那些騎着高頭大馬的京兆府差吏一定來的比我快。」
「樂山,我和我阿母跑到哪兒都是游府的人,我和我阿母若是跑了,今後就只能躲躲藏藏的過了,這世道我和我阿母活不下來的。」游溪語氣平淡,平淡中似乎又透着一絲淡淡的不甘。
逃跑嗎?她試過的,可沒成啊。
那年如詩如畫的青衫少年,不顧她的哀求辱罵,一定要將她送回遊家深宅,是她至今都無法釋懷的事。
樂山怔在原地,那難道就這樣了嗎?
看着游溪清雅雋秀的臉,樂山鼻子突然不受控制的酸了,這位被家族流放到祖墳的游娘子是個頂好的人啊。
樂山還想勸游溪些什麼,突然靜謐的山林里傳來一陣簌簌的落雪聲和此起彼伏的馬蹄踏地聲。
樂山心跳不均的看向遠處,就見約有二十位着褐色武兵官服,跨黑色駿馬,帶黑柄灰鞘朴刀的大漢氣勢凌冽的飛奔而來。
不過幾息,那些人就已經到樂山跟前。
樂山在這一瞬感覺到了濃烈殺意,他駭的想落荒而逃,奈何腳下虛軟,一個不察就摔倒在地。
二十位統一着裝的京兆府差吏中,有一位上官,姓趙單名闡。
他拿着畫像對比,確定面前穿着樸素,與農婦無異的年輕女娘就是他要抓的人後,他中氣十足的吼道,「罪犯游氏家眷,速速受捕。」
趙闡沒有下馬,其餘的差吏卻已經下馬抽出朴刀,虎視眈眈的望着游溪。
游溪好似沒看到那些朴刀已經逼近自己一般,只進退有度的對趙闡行了一禮,「小女見過尊駕。」
趙闡微愣了會兒才繼續說,「小娘子,識相好,識相少受苦,你家有個不識相的姊妹就被折斷了只手,一路上都哭哭啼啼的,還是拿茅草堵住了嘴巴,爺們才得些清淨。」
聞言,游溪眸光迷漫,目下只剩年幼孩童的哭喊聲,無助女眷的嗚咽聲和壯闊漢子的怒吼聲
「兄弟們,把這小娘子綁了。」在游溪出神的時候,趙闡揮手發佈命令。
「且慢。」游溪鼻息間的呼吸粗重了不少。
趙闡眉頭一擰,「小娘子,本官說了,識相少受苦,你家那不識相的姊妹就被折斷了只手,你也不想多受苦吧。」
「尊駕莫惱,不過是小女身上有聖物,恐尊駕這般綁了小女,會對今上不敬,小女已是戴罪之身,不敢讓尊駕在此時犯禁。」
趙闡這下是真愣了,他聽他們少尹說,游家大房只剩寡母孤女兩個後,歷來是不受游家待見的,連吃穿都要靠她人接濟,怎麼這小丫頭身上會有聖物,不是眶他吧。
可是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能賭,若真落了個對聖物不敬的罪名,他也完了。
「小娘子,游家被抄家,游氏家財都應盡數上繳國庫,不論你是從何處得的聖物,都速速交出來,你乖乖聽話,本官可以給你些體面。」最後一句話,已經帶了誘哄意味。
「尊駕稍後,我這就取來。」游溪抬步要走。
趙闡抽出刀來,橫在游溪脖頸上,不耐煩說,「本官看你是想吃些掛落了!還聖物,你個連吃穿都成問題的,游家會給你什麼聖物帶在身上。」
冬日白雪皚皚,銀光閃閃,但都不及這逼近身前的刀光刺人,游溪眸子不規律的閃動了好幾下,喉嚨也隱秘的上下滾動幾次,但身形卻未動半分,「尊駕何須劍拔弩張,尊駕覺得小女有何可騙尊駕的?難不成尊駕怕小女尋機跑了?那聖物是小女親向今上討來的,都城裏的游家人不知道罷了。」游溪快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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