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話就藏在她心裏,已經醞釀了很久很久,只等着他一回來,她就要說的。
而現在,他回來了。
除夕的傍晚,外面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這樣重要的日子,家家戶戶笑語歡聲,而這間公寓,卻冷清得只有電視機里的笑聲。空氣中隱約有麵粉和薺菜的味道,那是她為了除夕包好的餃子,可卻是生的,沒有剛出鍋的熱氣騰騰,於是便連味道也變得清冷起來犬。
沉默到近乎窒息的空氣里,她堵在喉嚨里的話,終於艱難地溢了出來——
「沈先生,我們離婚吧。踺」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仿佛不是自己的,古怪喑啞,像是童話故事裏在黑暗中居住了百年的巫婆才應有的聲音。卻又好像沒什麼不對,因為像她這樣的人,永遠不可能成為童話中的公主。
沈青城臉上的神情仿佛是凍住了,可是那雙漆黑的眸子卻還是一點點地起了變化。仿佛天上寒星一點點地隕落,直至緩緩沒入深海,幾不可見的微瀾過後,便只剩了死寂的黑暗和寒冷。
他一點點地勾起了嘴角,好看的唇形勾勒出近乎完美的笑容,可那笑卻是冰涼的,涼得讓人心頭髮顫。
「離婚?」他聲音低得可怕,「你有什麼資格跟我提離婚?」
佳期身子微微一顫,沈青城忽然伸出手來,大手卡住她的下顎,抬起她的頭來,逼她看向自己。
佳期被迫仰頭看着他,眼淚控制不住地大顆大顆滑落。
她的眼淚對於他來說,從來致命,可是此時此刻,那不斷滑落的淚,卻仿佛熱油,燃起火來,生生地灼痛他的五臟六腑!
「我知道……」被他卡主下顎,佳期聲音愈發艱難古怪,可是她卻沒辦法不說,「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
她曾說過會彌補他愛而不得的痛,她曾經在他耳邊說過愛他,她曾經向他許諾不會背叛他……可終究是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對不起……對不起……
沈青城聽着這三個字,看着她蒼白的臉,手上的力氣不由得加大了些許。
十二年的魂牽夢縈,十二年的愛恨交織,他終究還是輸得這樣徹底?
「沈希。」他看着她,緩緩喊出這個名字,帶着徹骨的寒意。
佳期微微一僵,下一刻,卻有些克制不住地伸出手來,緩緩撫上了他的臉。
她指尖很涼,動作很輕,從他臉上撫過,觸感竟若有似無。
「不要再想着沈希了。」她忽然低聲道,「你這樣恨着她,你這輩子都不會快樂……你好好跟懷曼在一起,忘了沈希,好不好?」
沈青城唇角卻再度浮起了笑意,譏諷,嘲笑一般,「所以你就可以去跟你心裏想着的人雙宿雙飛了?」
不是,不是。佳期用力地搖了搖頭,被他大手卡住的位置已經隱約有了淤痕,可是她卻仿佛察覺不到痛,緩緩道:「我只是希望能得到自由,你放我自由,也讓自己快樂吧……」
「自由?」沈青城捧着她的臉,緩緩靠向自己,四目相視許久,他嘴角再度牽起笑容,卻只是一字一句地開口道,「這輩子,你都別想!」
*
佳期大病了一場。
除夕的晚上,她在冰涼的沙發上臥了一整晚,大年初一就病了,一燒就燒到了40度。
模模糊糊中,她知道自己病了,全身發冷,手腳無力,頭暈想吐,非常難受。
她伸出手來,胡亂地在自己頭頂摸索着,想要摸到電話,打給寧安,或是打給鍾嘉慕。
可是摸不到,怎麼都摸不到。
隨後她才想起來,昨天晚上,她的手機被沈青城摔了。
她向他提出離婚,原本以為會是一場和平的談判,可是他卻那麼生氣,還說她這輩子都別想得到自由。
可是他明明已經有懷曼了……
頭暈想吐的感覺忽然就加重起來,佳期艱難支起身子,趴到沙發邊就嘔吐起來。
她胃裏根本就沒東西,從昨天到現在,她什麼都沒有吃過。昨天中午煮的餃子放到涼她也沒吃下去一顆,而晚上包的餃子此時此刻還擺在桌子上,早就已經變了形。
她吐到
胃抽搐,不斷地嘔出胃液,只覺得自己可能會就此死去。
可是,應該也沒有什麼關係吧?
她生,或者死,又有多少人會在乎?
除了寧安和嘉慕會為她難過……不,也許還有葉博堯,他可能也會難過……而沈青城,沈青城……他會不會難過?不,他不會難過,她不希望他難過,他應該忘掉沈希,忘掉她……
她昏昏沉沉,終究克制不住地昏死過去。
*
佳期看見自己走在一條白茫茫的道路上,仿若雲端,仿若天堂。她原本心緒茫茫,卻一瞬間忽然又激動起來——
如果她死掉了,是不是可以見到媽媽,以及那個沒有出世的寶寶?
她忽然就大步往前奔跑起來,沒跑出多遠,卻忽然就看見了前方有一個人影,正緩緩朝她走來。
是一個男人,成熟優雅,溫潤清俊。分明是陌生的容顏,於她來說,卻又是那麼親切熟悉。
「爸爸!」她忽然就衝着那個男人喊了一聲。
那個男人忽然就笑了起來,朝她招了招手,「囡囡,過來。」
她鼻子一酸,瞬間撲上去緊緊抱住了他,哭出聲來:「爸爸!爸爸!我好想你……你為什麼不要我了?」
他撫着她的頭,溫柔愛憐,「囡囡,你要開心一點。」
「我不開心。」她埋在他懷中大哭,「爸爸,我不開心,你帶我走,你帶我走,好不好?」
「囡囡,你弄丟的東西還沒有找回來,爸爸不能帶你走。」
她弄丟了東西……她弄丟了什麼?要怎麼找回來?
佳期一片茫然,可是心卻突然痛了起來,她連忙抓住他的袖子,「爸爸,我找不到,我不找了,你帶我走吧!」
可是他卻沒有再說話,佳期抬起頭,卻見他的容顏,正一點點地變得透明……
「爸爸!爸爸!」她驚恐萬分,聲嘶力竭地喊着,可是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消失不見——
「姐!姐!溫佳期!」
另一道聲音響起在耳邊,粗暴,焦急,伴隨着劇烈的搖晃動作,佳期猛地睜開了眼睛。
一片刺目的白,伴隨着強烈的消毒藥水味道,下一刻,雙目泛紅的鐘嘉慕的臉出現在了她的視線之中。
「嘉慕……」她喃喃地喊了他一聲,鍾嘉慕眼睛瞬時更紅了一些,一下子轉開頭,看向了窗外。
佳期的目光緩緩又落到了床頭的吊瓶上,再然後,她順着輸液管看到了自己的手。
原來……還活着。
*
鍾嘉慕是在大年初一的晚上回到香城的,他在國外一直打佳期的電話都打不通,立刻便搭乘了最早的一個航班回來。佳期的電話依舊不通,他只怕出了什麼事,立刻找到公寓大廈管理處,打開那間公寓的門後,才知道真的是出了事。
高燒、胃炎、肺炎……如果不是他及時回來,這世上恐怕已經沒有溫佳期這個人了。
然而在佳期醒來的時候,鍾嘉慕卻什麼都沒有說,倒是寧安,得到消息之後一來醫院就劈頭蓋臉地把佳期罵了一通。
佳期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任由寧安罵完,才笑了笑。
寧安一看更是生氣,「溫佳期,你發燒把腦子燒壞了是不是?」
佳期低低應了一聲,隨後才道:「就是覺得,還能聽見你罵我,真好。」
寧安頓時就無話可說了。
這時鐘嘉慕拎着一個暖壺從病房外走了進來,將暖壺放在床頭,對佳期說道:「白粥。涼一下再喝。」
佳期點了點頭,寧安在旁邊嘖嘖一嘆:「佳期,我怎麼沒白撿到這麼帥又這麼體貼的一個弟弟啊?」
佳期沒力氣回答她,鍾嘉慕卻徑自拖了一把椅子到床邊,對着佳期坐下之後,緩緩道:「開始吧。」
佳期和寧安都是一愣,「開始什麼?」
「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鍾嘉慕抱着手臂看着她,「是不是姓沈的欺負你了?」
寧安一聽,頓
時也在床邊坐了下來,直直地看着佳期。
被這兩人審犯人一般地看着,佳期緩緩搖了搖頭,「沒有。」
「那你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機是怎麼回事?」鍾嘉慕繼續道,「別跟我說是你自己摔的。」
「不是。」佳期低聲回答道。
「所以呢?」鍾嘉慕繼續審。
佳期安靜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道:「除夕那天,他突然回來了,然後我跟他說了離婚的事……」
「然後呢?」寧安急着問道。
佳期目光沉靜,平靜道:「他很生氣,沒有答應,然後就走了。」
「所以你就把自己搞成了這個樣子?」鍾嘉慕冷着臉,「溫佳期,你知不知道自己差點就沒命了?」
「是意外。」佳期微微深吸了口氣,道,「我只是不小心在沙發里睡着了,沒想到會生病。」
「那我沒辦法去國外念書了。」鍾嘉慕很快說道,「誰知道哪天你又一個不小心將自己搞死了呢?」
「烏鴉嘴!」寧安毫不客氣地伸手拍了鍾嘉慕的腦袋一下,隨後才又看向佳期,關注的卻是另一方面,「那你跟沈青城打算怎麼辦?繼續這樣下去?」
佳期緩緩搖了搖頭,「我已經跟他說了我的想法,所以我會搬回我的小公寓,至於他,我相信他很快會同意離婚。」
「你就這麼有信心?」寧安問。
佳期微微垂了垂眼,道:「是。我對懷曼很有信心。」
鍾嘉慕聽了,和寧安對視一眼,才又聽佳期道:「他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水到渠成的時候,沈青城自然會要我退出,到那時候,我不就自由了嗎?」
佳期說完,又看向鍾嘉慕,「嘉慕,你不用擔心我,學校那邊,你必須去。」
「我不去。」鍾嘉慕固執,「不然你死了怎麼辦?」
寧安忍不住又是一個巴掌揮過去,佳期看在眼裏,忽然就笑了,「寧安,你搬過來跟我一起住,這樣我有人照應,嘉慕應該就可以放心去念書了。」
寧安聞言,微微擰眉思索了一會兒,道:「也不是不行,但是家務方便我可懶——」
「沒關係啊。」佳期笑,「我也懶。不過金窩銀窩不如咱們的狗窩嘛!」
*
佳期被管理處和鍾嘉慕一起發現病倒在家裏的那天,將她送進醫院之後,管理處的人立刻就打電話聯繫沈青城,沒想到沈青城的電話卻是不通,管理處的人輾轉聯絡到宋宜朗,宋宜朗一聽,登時整個人都緊張起來,連忙找沈青城,誰知道卻發現他一個人飛去了夏威夷,電話持續處於不通的狀態。
宋宜朗密切關注着佳期,從醫生那裏打聽着情況,聽着她從高燒不退到終於退燒,到度過危險期醒過來,沈青城始終處於失聯的狀態中。
不僅僅是他找不到沈青城,沈家其他人也都找不到沈青城,從除夕那天下午起就再也沒見到過他,後來沈青山才查到他在初一那天飛去了夏威夷,並且徹底地關閉了手機。
老太太氣得不輕,恨不能立刻就飛去夏威夷問問他到底想怎麼樣,周圍所有人都勸不住,最後還是沈青文站了出來,說自己過去找沈青城,讓老太太不要太着急。
上飛機之前,沈青文來到了佳期住着的醫院探望佳期。
那時候只有佳期一個人在病房裏,她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眉目低垂,整個人分明是失神的模樣。
沈青文站在門口往裏面看了一眼,便輕輕叩了叩房門。
誰知道佳期卻沒有反應,沈青文又叩了兩下,便直接推門走了進來。
直到他出現在病床前,佳期才猛地回過神來,一眼看到他,先是僵住,隨後才有些不敢相信地喊了一聲:「二哥……」
其實她跟他僅僅有過一面之緣,可是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再見之後,她會這樣自然而然地喊他「二哥」。
「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你。」沈青文微笑道。
佳期連忙指了指床邊的椅子,「二哥,你坐。」
沈青文點點頭坐了下來,隨後才道:「身體沒什麼大礙了吧?」
佳期看了看自己床頭
依舊掛着的點滴,微微一笑,「沒什麼,就是發燒而已,燒退了就好了。」
沈青文聽了,道:「大年初一就搞得住進了醫院,實在不是什麼好兆頭。」
「嗯。」佳期抿了抿唇,回答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是嗎?」沈青文看着她,片刻之後才又道,「青城大年三十那晚上沒出現吃團年飯,初一那天就飛去了夏威夷,到現在還處於失聯的狀態。」
佳期聞言,臉色微微一變,原本的蒼白似乎更蒼白了一些,「他……」
「我們家老太太很生氣,待會兒我就要去機場,去夏威夷找他。」沈青文緩緩道,「不過我希望我去找他之前,能知道找到他之後可以跟他說什麼。」
佳期緩緩低下頭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道:「我那天晚上,跟他說了離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