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手術室外,沈青城頎長的身軀靜靜佇立在牆邊。
他身上本穿着白色的禮服,因為抱過佳期,如今禮服上也全是血跡,他卻渾然未覺,只是站在那裏,等待着手術室里的消息。
不多時,沈青文走出電梯,大步而來該。
「怎麼樣了?」他看了一眼依舊亮着的手術燈,沉聲道蹂。
沈青城許久未動,好一會兒,才緩緩抬起頭來看向他,「媽怎麼樣?」
沈青文看着他,微微嘆息了一聲:「血壓飆高,這會兒已經穩定下來,大哥大嫂陪她回去休息了。」
「嗯。」沈青城聽了,低低應了一聲。
沈青文又看了他一眼,本想說什麼,卻終究還是打住了,只是伸出手來拍了拍沈青城的肩膀,隨後便轉身離去了。
沈青文剛一走,宋宜朗就趕到了醫院,看了一眼依舊亮着的手術燈,微微平復了一下呼吸,隨後才道:「已經把趙小姐他們送回去了,趙小姐本來想來醫院看看,我勸她改天再來。」
沈青城聞言,依舊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沒有說話。
宋宜朗遲疑片刻,終究還是從口袋裏取出了沈青城的手機,遞到了沈青城面前。
那是今天早上沈青城交給他的。交給他的時候,上面有佳期的七個未接來電,而現在,上面有二十九個未接來電。
沈青城看了那個手機一眼,下一刻,卻猛然接過手機,重重往地上一摔!
手機霎時間四分五裂,宋宜朗看在眼中,心頭微微嘆息,面容卻依舊沉靜,因為他早就已經猜到沈青城會有這樣的反應。
宋宜朗知道,從簽署離婚協議後,從這場婚禮籌備之初,沈青城就在等待,等着佳期的消息。可是沒有,始終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一直到今天早上。
如果是此前,那麼還好,可是如果是今天早上,一部手機不僅沒辦法滿足沈青城,反而會徹底地激怒他。
絕望之中,卻依舊固執地抱着最後一絲希望等待着的人,如果等來的跟自己的預期不同,那只會更加失望。
所以沈青城沒有接電話,反而將電話丟給了他。
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如果知道佳期會生車禍,會受這樣重的傷,宋宜朗想,沈青城肯定會在電話響起的第一聲就接起電話,並且即時取消婚禮,立刻飛過去找佳期,什麼自尊,什麼驕傲,通通都可以去見鬼了!
可是,誰都不是先知,誰又能早料到?
宋宜朗心中嘆息一聲,眼角餘光忽然瞥見電梯那邊走出一個人來,轉頭一看,卻見沈老爺子目光沉沉地走了過來。宋宜朗臉色頓時一變,微微朝沈老爺子點了點頭,隨後不動聲色地退開了一些。
沈興淮徑直走到了沈青城面前,「我想跟你談談。」
沈青城目光沉沉地看着地面,沒有抬頭,許久之後才啞然開口:「我沒什麼好說的。」
「這就是你的選擇?」
「這不是選擇。」沈青城終於緩緩抬起頭來,看向自己的父親,一字一句地開口,「這是我的命。」
沈興淮臉色很明顯地變了變,哪怕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他臉上還是不可避免地出現了震怒的神情。
父子倆久久對視着,後方的宋宜朗看得心驚肉跳,正猶豫要不要上前解圍之際,卻見牆上的手術燈一下子熄滅了。沈青城反應卻更快一些,一下子已經轉頭走向了手術室門口。
醫生出來,見了他,神情有些凝重。
「她傷得很重,全身多處骨折,內出血嚴重,手術雖然做完了,可是情況依舊很不穩定。接下來我們會將她轉入重症監護室,希望她能平安度過危險期。」
沈青城聽了,臉色灰白,靜默無言。
沈興淮聽完醫生的話,看了沈青城一眼,轉身就又離開了。
佳期在重症監護室內昏迷不醒地躺着,換了消毒服的沈青城始終陪伴在側。
她躺在那裏,身上插滿各種儀器,面無血色,一絲生氣也無。他坐在旁邊,握着她的手,始終不曾鬆開。
整整三天的時間,他守在她身邊,始終沉默無言,只默默等她醒
來。
第三天的深夜,佳期突然醒了過來,那樣期待已久,卻猝不及防。
他原本一直看着她,可是那一瞬間,卻怔忡得無法動彈。
她醒得很不容易,眼睫顫動得很厲害,目光迷離混沌,游離許久,仿佛才終於在他身上落定。她看着他,神情凝住,久久不動。
「小希。」沈青城聲音已經喑啞得不成樣子,只這樣低低喊她一聲,尾音都已經幾乎不出來。
氧氣面罩之下,她卻忽然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要說什麼。
沈青城驀地站起身來,緩緩取下了面罩,想聽她在說什麼。
她氣若遊絲,可是沈青城還是聽到了她說的話。
「以後,不許不接電話……」
他竟久久怔住,忍不住低頭,將唇印上她的額頭,而後覺自己竟克制不住地濕了眼眶。
回過神來,才現佳期不知什麼時候又閉上了眼睛,再度昏睡過去。
沈青城這才後知後覺地有了該有的反應,猛地伸出手來按下了呼叫按鈕……
*
佳期到底還是度過了危險期,雖然那樣艱難而緩慢。
接下來她又在重症監護室里住了五天,每一天她都會醒來一次,可醒來的時間都非常短暫,也沒有再像第一次醒來時那樣試圖說話。每一次她睜開眼睛來,目光總是會游離許久,最後才會停留在沈青城的面容之上,盯着他看不了一會兒,便又一次地昏睡過去。
情況穩定下來之後,佳期轉到了普通病房,卻依舊處於長時間昏睡的狀態,沈青城仍舊寸步不離地守着她,只恐錯過了她醒來的每一刻。
轉入普通病房的第一個深夜,佳期再度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照舊是用了許久的時間,才終於讓目光聚焦到他身上。
「小希?」沈青城撫着她的頭,低低地喊她。
她看着他,許久之後才張了張口,可是她接下來說出的那句話,卻讓沈青城的身體僵了一整晚。
她看着他,聲音沙啞地開口:「你……是誰?」
沈青城神情驀地凝住,久久地看着她,竟說不出話來。佳期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的回答,大約又累了,閉上眼睛之後就又睡了過去。
沈青城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樣一個事實——她又一次忘記了他?
他坐在那裏徹夜未動,直至第二天早上醫生來給佳期做檢查。
「這次車禍對她的頭部有損傷?」沈青城問,「為什麼她會再度失憶?」
「在我們的檢查中沒有現她頭部受傷的情況。」醫生回答,「但是人類的大腦非常複雜,此前她就處於失憶的狀況中,雖然後面有過短暫的記憶恢復,但是受這次嚴重創傷的影響,再一次失憶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沈青城聽完就再度恢復了沉默,一直到宋宜朗來探望,給他帶了早餐和咖啡。
外面的休息室內,沈青城一面喝着宋宜朗送過來的咖啡,一面依舊站在透明玻璃前,沉眸看着病房裏的佳期,目光一刻也不願意移開。
這幾日沈青城雖然寸步不離地守着佳期,很少說話,但是宋宜朗終究是從沈博易那裏打聽到了他和佳期之間的具體情況,這才驚覺原來佳期之所以對他有那麼大的影響力,根本就不是因為他口味特別,而是因為曾經刻骨銘心。
「所以,如果她再度失憶,對你來說,算是你希望看到的情況嗎?」宋宜朗知道佳期最新的進展之後,忍不住問道。
沈青城背對着他站在玻璃前,目光沉沉地落在佳期身上,沒有回答。
其實如果遵循內心最深處的想法,那麼答案是肯定的。
比起恢復記憶,他更願意她記憶全無。
因為他和她的過去,不僅僅是甜蜜相愛的回憶,還有那樣殘忍的訣別和分離。
他不願意她想起過去,從來不願意,因為他不願意她記起她曾經和另一個男人之間生的那些事。所以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讓她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可是那天她出現在教堂的時候卻是記得從前的,然而她看着他,喊着他,卻分明好像他們之前從來不曾有過那樣決絕的分離,以
及第三者的存在……
所以沈青城有些混亂,他期待着她醒來,卻又有些隱約的憂慮。
而眼下,如果佳期真的再度失憶,那麼他內心所有的混亂都可以得到解決。
縱然心疼她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失去記憶,可是這一次,他們卻可以真真正正地從頭來過,重新開始。將那段過去塵封,他不會再讓她受絲毫委屈。
宋宜朗見沈青城不答,其實也就大概猜到他的答案了,因此並沒有繼續追問什麼,收拾了一下東西準備離去。
正在此時,外面的走廊上卻忽然傳來一陣嘈雜,可以清晰地聽到一個年輕憤怒的聲音:「沈青城!你這個混蛋!你憑什麼不讓我見我姐!你跟我姐已經離婚了!你這是禁錮!你再不讓我見她我就去報警了!」
沈青城放下咖啡杯,看了宋宜朗一眼,隨後就又走進了病房裏。
宋宜朗只能起身出去。
外面,鍾嘉慕正和守在外面的保鏢擰作一團,寧安站在旁邊,齜牙咧嘴地看着這副情形。
「停手。」宋宜朗擰眉開口,「你們這麼吵,影響佳期休息怎麼辦?」
保鏢一聽,立刻就撒了手,鍾嘉慕再次要往病房裏沖,卻還是被攔住。
「宋特助!」寧安連忙上前拉住宋宜朗,「沈先生到底想幹嘛?之前佳期在監護病房,我們不能進去見她就算了,現在佳期都轉到普通病房了,我們為什麼還不能見?」
宋宜朗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喉嚨,道:「佳期現在依舊長時間地昏睡着,你們進去看她一下也沒多大作用。」
「那沈青城在裏面就有作用?之前監護病房他都待在裏頭,現在又霸着我姐不放,他到底想怎麼樣?」鍾嘉慕怒道。
宋宜朗不由得聳了聳肩,想了又想,才回答道:「反正佳期醒來肯定也會要求見你們,到那時他攔也攔不住,你們就當多給他一點時間讓他跟佳期獨處吧。」
*
佳期再次醒來,是在當天的下午,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沈青城正背對着她站在窗前,靜靜地看着窗外的景致。
佳期有些艱難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似乎察覺到這次醒來與之前的情形有些不同——那個一直握着她的右手的男人哪兒去了?
很快她的目光就落到了窗邊的那個背影上,很久之後,她忽然出一聲:「餵……」
沈青城驀地回過頭來,一看見她居然睜着眼睛看着他,立刻轉身上前,低下頭來輕輕撫着佳期的頭,「醒了?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佳期忍不住皺了皺眉,闔了闔眼。
傷得這樣重,自然是不舒服的,全身都不舒服,可是她卻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好一會兒,才又道:「寧安呢?」
寧安?沈青城臉色驀地一滯,「寧安?許寧安?」
「嗯……」佳期有些艱難地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你記得許寧安?」沈青城目光一下子沉下來,看着她,「那我是誰?」
佳期眼睛微微闔着,好一會兒才又睜開眼來,盯着他看了許久,目光卻始終是沉靜無波的模樣。
沈青城的心忽然就一點點沉了下去。她還記得許寧安,卻不認得他,那她的記憶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只是忘了他,還是將他重新出現之後的那些日子都忘了?
「沈青城……」佳期卻忽然再度開了口。
沈青城身體驀地一僵,凝眸看向她,「你還認得我?」
佳期忍不住咳嗽了兩聲,隨後再度睜開眼來,看着他,緩緩道:「祝你……跟懷曼……幸福愉快……」
沈青城臉色再度一變,「你說什麼?」
佳期重新又閉上了眼睛,忽然就不再動了,仿佛又昏睡了過去。
可是沈青城的身體還僵在那裏,始終沒法動彈。
他現在已經徹底混亂,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的記憶到底停留在什麼時候,她到底是已經想起了所有事,還是又一次將多年前的那些事情遺忘,只記得現在?
否則,她怎麼會忘了她出現在教堂中的情形,還祝福他和趙懷曼?
可是又仿佛有什麼不對勁的
地方——
沈青城從來沒有混亂至此的感覺,他盯着佳期看了又看,卻忽然現,她的嘴角似乎是微微翹起的,仿佛是在笑!
他忍不住伸出手來,在她唇角輕輕一撫。
卻如同變魔術一般的情形,那絲微笑竟然緩緩地擴大開來,隨後,佳期再度睜開眼來,卻因為身體的疼痛,笑容瞬間又消失,被痛苦的面容取代。
「小希!」沈青城捧着她的臉,心疼得直皺眉。
佳期忽然又低低咳了兩聲,隨後睜開眼睛來看着他,緩緩道:「青城哥哥……」
沈青城的身體再度僵住。
她的嘴角卻又彎了起來,低聲道:「你是不是……特別希望……我不記得從前的事?」
沈青城沉眸看着她,沒有回答。
她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卻又緩緩閉上了眼睛,唇角猶自帶笑,低聲呢喃:「我記得呢……我記得清楚着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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