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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九到十一月,派以李景隆為主使的使團去日本,探查清楚後準備抹殺女真所需的情報、輜重、兵馬。
明年一月,姜星火出獄。
明年二月顧成帶兵抹殺女真,隨後四到五月時陳兵長白山,迫使朝鮮交還濟州島,六到七月再從寧波海路出發,運兵到濟州島,以雷霆萬鈞之勢攻佔對馬島這個海盜窩。
如此一來,便能像張開了一對巨螯般鉗制住日本的西北角。
而在明年的八月到十一月的暴風期,大明則不會犯跟蒙古人一樣的錯誤,老老實實在濟州島、對馬島上整訓部隊,準備跨海登陸。
等到整訓完畢,後年春暖花開,大明水師將以絕對優勢拿下其餘三島,完成顧成「列島鎖國」的戰略構想,再以勘合貿易為利誘,迫使日本幕府將軍割讓或借出日本的『中國』地區。
如果幕府將軍不答應,那朱棣也不會心慈手軟。
畢竟,顧成的顧慮,也是只一種可能而已,只要能按姜星火所說,避開日本周圍海域的暴風期,朱棣相信自己手下的百戰精銳絕對能夠橫掃日本!
到時候說不得,只能委屈日本的征夷大將軍來南京表演一下獻俘遊行了。
而只需拿到了日本的金山銀山,朱棣便打算讓姜星火主導大明的『白銀寶鈔』計劃了。
至於一心躺平等死的姜星火本人的意願。
嗯.
那也只能到時候再說了。
而另一邊,話題仍在繼續。
「正如你所說,我之英雄,彼之仇寇,岳王爺之所以在遼東也能立廟,最大的原因恐怕不是他把幾百年前的女真人打服了,這站不住腳,而是大明的太祖高皇帝追封岳王爺為武聖,所以才有這種現象。」
姜星火設想道:「那我們假設、僅僅是假設,如果在未來又出現了類似於蒙古人的異族,統治了華夏,你們覺得對於這個異族來說,岳王爺是民族英雄嗎?」
這個問題一出,壓根不需要姜星火說話了,這倆人自行討論了起來。
朱高煦耿直道:「岳王爺是我們漢人的,未來有異族統治華夏那是異族,既然不是一個民族的,對於它們來說,岳王爺肯定不算是它們的民族英雄。」
李景隆問道:「那它們統治了華夏,到了那時候,岳王爺又會被如何對待呢?」
「想一想。」
李景隆大約是最近大喜大悲多了精神失常,有些失了智,竟然敢語含譏誚。
「到了那時候,會不會岳飛被污衊作為反對什麼華夷融合的罪人?會不會秦檜被捧為苦心孤詣不被世人理解的救時宰相?會不會還給秦檜編一齣戲,把《滿江紅》署上秦檜的名字,讓秦相公當眾朗誦一番?」
「誰敢如此?!」朱高煦怒道,「岳王爺乃是俺一生所敬,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傑,如何能被這般污衊戲弄?俺定擰了它的頭!」
李景隆復又笑道:「那時候你早死了,還能從棺材裏爬出來不成?」
朱高煦氣急敗壞,一拳把新歪脖子樹打的樹葉亂掉。
紛紛揚揚,似柳絮飛灑、又似飄雪旋落。
姜星火默默地拍了拍腦袋上的黃葉。
這個猜測他沒法否定,雖然姜星火穿越的時間點沒看到相關為秦檜隱晦翻案的影視作品,但其實他知道,李景隆所說的事情,在未來是一定會出現的。
當錯誤的文化傳播到了極致,就已經形成是一種畸形的,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病態的扭曲觀念。
如同後世的強盜國家,總會用這樣或那樣的話,來標榜自己。
同時也會用各種方式來抹黑、扭曲華夏的英雄人物。
在文化圈內,這樣的思想已經開始蔓延,並且深入某些人的骨髓。
只要一個人帶頭出聲,就會有無數收了錢的軟骨頭隨聲附和,試圖顛倒黑白、指鹿為馬。
而這種差異造成的矛盾與爭議,這是很難徹底解決的問題,無論是在哪個時代都是如此。
金朝、元朝,不也有很多文人抹黑岳飛的功績和歷史意義嗎?
所以姜星火也沒辦法否定李景隆的這些猜測,畢竟這些事情,都不是空穴來風,而是早就有跡可循的。
與此同時,隔壁的顧成,也忽然對朱棣說道。
「陛下,您在南京城郊外驛站迎老臣的時候,那時候,老臣在驛站的二樓有感而發,念了一首詞,您還記得嗎?」
朱棣只是說道:「只聽了後半闕,『龍虎散,風雲滅;千古恨,憑誰說』朕覺得寫得倒是不錯。」
顧成沉聲道。
「陛下,這首詞,詞牌名為」
「——《滿江紅》!」
朱棣剎那驚訝,竟有此呼應,世間巧合莫過於此。
「這首詞,乃是元軍攻入臨安後,擄掠三千宮人北返時,昭儀王清惠途徑北宋時的都城汴梁夷山驛站時,想起靖康之恥,想起岳王爺那首氣壯山河的《滿江紅》,勾起深切的亡國之痛,遂在驛站牆壁上,以血為墨,復又題了一闕《滿江紅》。」
「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馨妃后里,暈潮蓮臉君王側。忽一聲、鼙鼓揭天來,繁華歇。
龍虎散,風雲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客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山月。問嫦娥、於我肯從容,同圓缺?」
一首《滿江紅》吟罷,顧成淚濕白髯,儼然是有些不堪起來。
「老臣父祖以操舟為業,辛苦多年薄有積蓄,帶着全家定居揚州,彼時揚州繁華,老臣少年時亦是能讀得起書,過得還算安穩,還與定了一門逞心如意的親事.後來元末兵亂,老臣遊歷在外,待回家時,卻只見得胡馬呼嘯,整個揚州城,真真如白石道人所言『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等老臣尋到她家時,早已焚燒殆盡,最後便只見得零落在桌面上的半闕《滿江紅》。」
朱棣等人亦是噤聲。
任誰也沒想到,老將軍少年時竟然還有這段往事,而朱棣再念及顧成在驛站二樓時,向北望着江北揚州方向,觸景生情念出這首詞,便轉瞬有了不一樣的心境。
「從那時起,老臣投奔太祖高皇帝,擎大纛、負沙舟,每戰必懷有死無生之志,便是這個心結的緣故了。」
「胡虜不滅,老臣無以慰親眷在天之靈。」
「可老臣今日聽到姜星火所提問題,一想到或許數百年後,老臣一生努力,便會如岳王爺那般被扭曲、抹黑,老臣便心有不甘的緊!做了鬼,也不甘心!」
鬚髮皆白的老將軍顧成,幾乎是以某種祈求的眼神看向朱棣。
「陛下,沒辦法嗎?」
「姜先生,沒辦法嗎?」
朱高煦垂頭喪氣地問道。
「有辦法。」姜星火說道:「但我得先告訴伱,岳飛為什麼是民族英雄。」
兩人的眼神,都有點驚訝,岳飛是民族英雄,這還有為什麼嗎?
看出了兩人的驚訝,姜星火緩慢卻又堅定地說道。
「岳飛之所以是民族英雄,是因為岳飛代表的,絕不是他個人,而是在兩宋之交,不甘遭受女真侵略者奴役、凌辱的千千萬萬個漢人。」
「岳飛的抗金北伐,不是他一個人的抗金北伐。」
「十年之功,毀於一旦,毀的也不是岳飛一個人的功。」
「你可知岳飛聯結河朔,苦心孤詣十年之久,這背後,又有多少兩河漢人的努力、犧牲、付出?正是因為他們在困境中堅韌不拔地反抗,才有了岳飛誓師北伐後,中原遍地起義響應的燎原之勢。」
「完顏構和秦檜,可恨就可恨在一個投降!」
「岳飛一死,北地漢人的心氣就斷了,這代表着哪怕是大勢所趨、民心所向,哪怕有着當世最強的帥臣,有着紀律最嚴明、士氣最高昂、戰力最強悍的軍隊,依舊無法光復河朔,直搗黃龍。」
「往後了說,岳王爺北伐功敗垂成,女真人入主中原,短短百年,北地莫說幽雲十六州,就是兩河、山東、河南的漢人,都認金國為正朔了,他們會覺得岳王爺是民族英雄嗎?」
朱高煦不想承認,但不得不承認:「不會。」
眼看着朱高煦鬱悶生氣快爆炸了,李景隆生怕他再拔一次歪脖子樹,連忙勸阻道。
「劉伯溫便說過,自古夷狄未有能制中國者,而元以胡人入主華夏,百年腥膻之俗,天實厭之.蠻夷終究是蠻夷,女真人和蒙古人一樣,享國不久的,只是暫時改變。」
姜星火反而正色反駁:「不是久不久的問題,這種涉及到大是大非事情,一年、一月、一日、一個時辰、一刻、一息,都不能改!」
「岳王爺就是民族英雄,誰也不能改,誰也改不了!」
朱高煦以手擊節,悶聲道:「便如祖逖渡江北伐那般,中流擊揖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
姜星火肅然起身,徑直說道。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荒謬到極點,生活在金國的漢人都認為岳王爺不是民族英雄,便是因為,從古至今,華夏都沒有出現『民族國家』的概念,始終不過是門戶私計。」
「而既然是門戶私計,既然給百姓傳播思想的話語權掌握在耕讀傳家地主的手上,那麼誰給這些地主更大的利益,或者說當原則抵不過異族的利益與威脅的時候,自然就不重要了,而百姓也會跟着被灌輸錯誤的思想。」
「思想這個陣地,正確的不去佔領,錯誤的就會佔領,是決計不能拱手相讓的。」
姜星火回想起他第六世的時候,曾經寫出「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那位,正在廣播電台里宣揚他的「曲線救國」理論呢,不由地深切覺得,自己確實該做點什麼。
一介書生,也唯有筆和嘴了。
八次穿越之旅,已經讓姜星火明白,憑藉着個人的力量想要改變歷史的軌跡,可能性不說微乎其微,那也可以說是大約不可能了。
但是,
但是,
出獄了以後,他總得做點什麼吧?
難道要厚着臉皮靠大鬍子接濟,每天主要任務就是像在詔獄裏一樣睡覺?
還是說,接着去秦淮河上賣詞度日,每天主要任務變成跟好姑娘們睡覺?
太腐朽了,太墮落了。
最重要的是,姜星火真的睡夠了。
所以,那有沒有什麼好的辦法,能夠在躺平的同時,給自己找點不是那麼累的事情做,嘗試做出一些改變,不是故意求死卻能被動作死呢?
當然有啦!
開噴就好了。
什麼封建陋習,什麼華夷之辯,什麼程朱理學。
管你多少支筆來,我自一支筆駁。
這樣不僅姜星火達到了目的,還能給自己過去穿越,心裏累積下來的一口不平之氣,直接抒發出去。
意難平嘛。
憑什麼你們這群蟲豸高高在上指點江山,拿你們的規矩做着表面斯文實則齷齪的事情?
憑什麼你們能把壓榨百姓說成是耕讀傳家?
憑什麼遇到事情就要苦一苦百姓?
憑什麼民族英雄都要被抹黑?
道理,越辯越明。
再過幾個月,就讓你們知道知道,什麼叫做書生意氣,什麼叫做揮斥方遒。
至於要是衛道士們被自己噴急眼了,想玩點真實的,那就更好了。
最好弄死我,讓我快點穿越回家,求求了。
就在姜星火難得地思緒活泛時,身邊李景隆這時候說道:「這便是華夷之辨了。」
華夷之辨,或稱夷夏之辨,用以區辨華夏與蠻夷。古代華夏族群居於中原,為文明中心,而周邊則較落後。東周末年,諸侯稱霸,孔子着春秋大義,提出尊王攘夷,發揚文化之大義。如楚國自稱蠻夷,其後文明日進,中原諸侯與之會盟,則不復以蠻夷視之;而鄭國本為諸夏,如行為不合義禮,亦視為夷狄。
換句話說,在春秋時代,劃分蠻夷與華夏,是按禮法的。
這便是因為華夏重衣冠禮儀,《春秋左傳正義·定公十年》曰: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
「蒙古人便是夷狄。」朱高煦毫不遲疑地先說為敬。
李景隆開口道:「夷狄的定義,漢書里應該是最準確的,便是說夷狄披頭散髮向左開衽,都是人面獸心之輩,與華夏的章服典籍習俗飲食語言都不一樣,偏居在北地一隅,逐水草以射獵為生。」
姜星火看兩人基本明白是什麼意思,也就覺得事情好講了不少。
其實中國歷史上華夷之辨的衡量標準大致有三個標準,即血緣衡量標準,地緣衡量標準,衣飾、禮儀等文化衡量標準。
先秦華夷之辨區分的主要標準是以華夏禮儀的有無,漢晉以後華夷之辨區分的主要標準是以血緣遠近、地緣起始。
這便是因為漢晉以後,在華夏面臨嚴峻威脅時,這種劃分可以保護華夏族群的存續。
在姜星火前世,依然有很多學者受到了近代西方民族理論的影響,認為古代中國沒有民族主義,但實際上,古人們民族國家意識最突出的表達就莫過於華夷之辨,華夷之辨存在着深刻的民族主義色彩。
當中原華夏政權不穩,蠻夷入侵之時,華夷之辨的呼聲就會高漲,華夷之辨成為漢族政權用來抵禦異族政權的強大思想武器。當然了,亂世之中的華夷之辨正如同春秋時期的尊王攘夷一般,並非是大民族主義作祟,亦非歧視異族。
從更深層次來看,華夷之辨的觀念促成的是一種凝重執著的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凝聚成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頑強地抵抗異族的征服。
「華夷之辯,這裏藏着的意思就是,到底什麼算是華夏,如果夷狄入主華夏,那麼只要他們遵循華夏的禮法制度,便是華夏了嗎?」姜星火問道。
朱高煦作為一個帶有樸素愛國熱忱的軍人,自然不願意這麼承認。
否則的話,那他們對抗蒙古人的意義何在,難道是推翻華夏嗎?
姜星火又提出了更難的思辨問題。
「或者說,舉個唐代歸義軍的反例,當華夏王朝被入侵時,孤懸在邊疆的漢人將領帶着一小部分漢人和一大部分當地的蠻夷,抵抗其他異族的入侵,那他算誰的民族英雄?」
「再舉個剛才提到過的例子,金國入主中原,蒙古人入侵金國的時候,漢人為了維護心中的正統,去抗擊蒙古人,那他算誰的民族英雄?」
大約是嫌兩人的腦子還不夠亂,姜星火繼續問道。
「剛才說的是漢人,如果這人本身是個漢化的異族,連異族語言都不會說,他帶着漢人和異族,去抵抗其他異族的入侵,那他算誰的民族英雄?」
三個問題,已經當朱高煦的大腦宕機了。
可偏偏,朱高煦此時又想到了一個問題。
「大明太祖高皇帝,是認元朝為正朔的。」
「那只是為了說明大明是正朔。」李景隆反駁:「太祖高皇帝還說過,胡元入主中國,夷狄腥膻,污染華夏,學校廢馳,人紀蕩然。」
瞧瞧,有些人死了,哪怕躺在棺材裏,但他的影響力卻依舊無處不在。
朱高煦的大腦徹底過載。
「姜先生,您直說吧,到底要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總不能真的千百年後,岳王爺反而成了什麼狗屁阻礙融合的罪人了吧?」
「能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就是樹立一個標準。」
姜星火緩緩說道:「這個標準,叫做民族國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