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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盆里躺着的小女娃閉着眼睛睡得香甜,小嘴微張,露出粉嫩的小舌頭,鼻孔一開一合的,仿佛隨時會有鼻涕泡從鼻孔里冒出來。
只是此刻,小女娃臉色蒼白,顯然自打出生,就沒吃過東西。
朱棣皺起眉頭,讓旁邊人把小孩接過來抱在懷中,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還活着。
朱棣吩咐道:「紀綱,帶着去後面的兵站,在民夫的營里尋個婦人也好,找牛羊也好,給這孩子餵奶,照顧好她。」
「臣遵旨!」紀綱在馬上抱拳領命,隨後帶着小娃娃向後面的輔兵隊伍迴轉。
「怎麼回事?」朱棣的眉頭越皺越緊,「江南最富庶的地方,都有棄嬰嗎?」
金幼孜無奈道:「或許因為是個女娃娃,家裏覺得養起來賠錢亦或者是家裏就想要個男丁傳宗接代。」
朱棣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變得有些沉默起來,隊伍繼續前行。
很快,金幼孜就被無情打臉了。
童信的海東青驚起了林間正在覓食的禿鷲,順着腐臭的肉味,眾人在一處郊外亂葬崗中,發現了十幾個被埋在一起的棄嬰。
有男有女,九個男,五個女。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朱棣徹底不解了起來:「若是說家裏需要男丁壯勞力耕田或是別的,怎麼男的棄嬰反倒比女的還要多?」
金幼孜也徹底無言以對,他出生在江西的村里不假,可他爹金守正是個碩儒,被聘為臨江府學訓導。金守正為人嚴毅剛方,學問淵博,學子翕然歸之,尊稱其為「雪崖先生」。
金幼孜從小就受到了他爹力所能及提供的最好教育,拜在洪武四年的進士聶鉉(曾任國子監助教、廬陵教諭)門下,學習儒家經典《春秋》。
所以,金幼孜對農村的了解,僅限於他極小的時候,可那時候的小孩子,都是在村里玩耍,哪懂農事呢?更遑論眼下的棄嬰問題了。
成年後,金幼孜更是靠着學問一路青雲,極少再關注民間普通農人的生活了。
「微臣慚愧,實在不知道是何原因。」金幼孜俯首道。
「沒事。」
對於眼前亂葬崗里的景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朱棣,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的鐵石心腸也並未因此感到任何不適。
讓朱棣真正在意的是,他看到的這些江南民間的真實景象,不僅跟記憶里不一樣,跟大臣們的奏報里不一樣,跟他去過的其他地方,更不一樣。
在北地,民眾的生活比江南應該是更加窮困的。
可即便是冒着被殺頭反而風險舉家遷徙,也很少見到有人會把剛出生的嬰兒遺棄,更別說男嬰了。
封侯馬上取嘛。
北地人家若是家裏丁口多,真養不起半大小子,送去從軍便是了。
所以,江南為何會有如此之多,甚至是成規模的棄嬰呢?
一個答案漸漸在朱棣的心頭浮現。
因為百姓養不起。
這不是一句廢話,真正重要的是養不起背後的原因。
按正常來說,江南的農人哪怕交着天下最高那一檔的賦稅,一家溫飽還是沒問題的。
為什麼?就因為江南的水田畝產量最高,獨一檔的那種。
否則帝國的決策者又不是傻子,怎麼可能全國土地的畝產量一樣高,江南就翻好幾倍繳稅呢?
可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導致富庶甲於天下的江南地區,農人也開始棄嬰了呢?
朱棣還沒有思考明白,思緒就被突兀打斷了。
「別往前走了!」
朱棣抬起頭,卻見剛剛路上相逢的幾個士子,正騎着驢狼狽趕了回來,氣喘吁吁。
金幼孜此時是扮作隊伍的主人,理所當然地操着江西口音揚聲來問。
「你們怎地這般慌張?前面發生什麼事了,不能往前走?」
還是為首的那名士子,此時有些欲哭無淚地說道:「我聽同窗好友說,前面二十里外的村落被官軍*了!那些官軍見人就殺,快跑吧!」
朱棣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率重兵掃清江南是他做出的決策,朱棣也當然清楚手下這群丘八什麼德行,但出發前已經三令五申,後勤補給均由五軍都督府統籌的輔兵、民夫來運送,各支部隊都帶了帳篷炊具等物品,不許以任何藉口擾民,否則實行連坐,軍法絕不留情。
若是真有一兩個膽大包天的兵卒昏了頭,殺人或者搶掠,朱棣能理解。
可是*村這種事情,絕不是一兩個兵卒能做到的,怎麼可能有軍官冒着腦袋和前途還搭上同僚上司的危險,去幹這種事?
更何況,最為弔詭的是,在前面探路的,就是皇帝的親衛部隊忠義衛啊!
童信也沖他搖了搖頭,示意忠義衛絕不可能幹出這種沒逼格的事情。
忠義衛別說是軍官,光是普通的士卒,一年的餉銀來的都比洗劫村子高得多,而且一旦外放就是其他衛的低級軍官,誰會閒的沒事去*村?
「去前面看看,到底怎麼回事,機靈點。」
一個護衛被派了出去。
四名士子欲言又止。
金幼孜復又問道:「你們是親眼所見嗎?」
一名士子掏出手帕擦了擦止不住的鼻涕,淒涼地說道:「哪是親眼所見?親眼所見還有命回來?」
聞言,朱棣等人反倒放下了心。
「那你們是聽誰說的。」金幼孜有些刨根問底。
四名士子對視猶疑了起來。
他們剛要拒絕,金幼孜從騾子後馱着的包裹里抖出半截衣服來。
正是一件漿洗乾淨的綠袍。
「伱是朝廷命官?」
士子們有些驚喜了起來。
金幼孜點點頭說道:「正是如此,借道回鄉探親之前不想暴露身份,還請見諒。」
「怪不得,怪不得能僱傭得起蒙古人當護衛,還有好幾個。」
一個臉上被擦破了大半的士子指着朱棣對金幼孜說:「這位大人,你這老伴當看着是個孔武有力的,可否把他的騾子借我一用?我的驢子打的狠了,狂奔時崴了蹄子。」
見金幼孜的面色有些驚愕,士子以為自己沒有解釋清楚,轉身露出了驢屁股,上面滿是鮮紅的血痕,顯然是幾人狼狽逃跑時,不管不顧地抽打出來的。
金幼孜已經在心裏祈禱,朱棣能給他留個全屍了。
卻沒想到朱棣應得乾脆,不僅下了騾子,還親自給他牽了過去。
士子感激不已,連連道謝,又掏出了銀錢遞給朱棣。
朱棣大方揣進了懷裏,想要牽走驢子的韁繩。
那倔驢認準了主人,不想登時便起一蹄。
「小心!」
童信眼睜睜地看着驢蹄子踹向皇帝,這要是把皇帝踹個好歹,那玩笑可就開大了。
後世史書會怎麼寫?
《明史卷五太宗文皇帝》:文皇少長習兵,據幽燕形勝之地,乘建文孱弱,長驅內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後,巡幸江南,遇一倔驢,卒。
就在金幼孜以極為不雅的姿勢撲過來護駕的時候,朱棣卻像是早有預料一般,側身躲開驢蹄,旋即抬手反扣住了驢的大腿根,用力一壓。
「砰」的一聲!
倔驢倒在了地上,發出沉悶的撞擊之音!
緊接着,朱棣以所有人都沒看清的速度,對着驢的踝關節一推一拉,「嘎嘣」一聲,驢子自己都愣了。
眼看着倔驢掙扎地站了起來,旋即行動如常地走了兩步,就向朱棣走去。
幾名護衛拔出了刀,卻被朱棣阻止。
朱棣拍拍手,倔驢親昵地用腦袋上稀疏灰色鬃毛蹭着他的大手。
「以前的老手藝,還沒丟喔」
直到這時,金幼孜才恍然想起來,眼前的皇帝,也是能身披四五十斤的重甲,持槍負弓親自在戰場上浴血搏殺而不倦的狠人。
一段小插曲過後,見識了「老伴當」和幾名護衛的武力,四個士子終於肯說實話了。
「*村的消息不是我們親眼所見,但卻是一個住在臨近村落的同窗攔在官道上告訴我們的,就在前面不遠處。」
看着神態自若的金幼孜,其中一個士子懇切勸道:「這位大人,您應該熟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道理,不管消息是真是假,都不必往前走的。」
士子們又覷了金幼孜的護衛,有些眼饞地說道:「不如我們一起走回頭路,也互相有個照應。」
童信等人對此嗤之以鼻。
互相照應?
怕是帶了四個拖油瓶才對吧。
明明自己害怕有求於人,還說的好像雙方互惠互利一般,這些儒生年紀輕輕,就已經是虛偽至極了。
「你們先如實告訴本官一件事,再說其他。」
金幼孜反而擺出了一副當官的氣派,沒有理會士子們的請求,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士子們對視一眼,旋即有人說道。
「大人你且問吧,但凡知道,我們知無不言。」
「最好如此。」金幼孜在馬上捻了捻稀疏的鬍鬚,問道:「那你們可知道,為何沿途有這麼多棄嬰?」
聽到這個問題,幾名士子遲疑了起來。
童信帶頭按住了刀柄。
「我們說,我們說!別動刀子,有話好好說!」
這便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講不清了.幾名士子七嘴八舌地說道。
「當先一個的原因,便是本地的人家,委實是負擔不起養孩子的。」
「為何負擔不起?」金幼孜今天打定主意刨根問底,問清楚棄嬰這件事。
「因為糧食不夠。」士子的回答倒也乾脆,「年年糧食都不夠。」
「松江富庶聞名天下,糧食怎麼會不夠呢?是因為朝廷的賦稅重嗎?」
士子懇切答道:「朝廷的賦稅確實重,但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要給田主和宗族交,留到自己手裏的,也就勉強夠餬口,養孩子就遠遠不足了。」
田主?
宗族?
金幼孜和朱棣等人聽得一頭霧水。
見話題以及說到了這個,不給眼前這位朝廷命官解釋清楚,自己等人是別想跑了,四名士子乾脆耐心解釋了起來。
「不是說這田在誰名下,地里的收成就都歸誰的.官府的黃冊和魚鱗冊上,這田是甲的,甲是自耕農,可實際上不是這回事。」
「那是怎麼一回事?」朱棣插話問道。
回答的正是之前倔驢的主人,他詳細說道。
「有些田,甲跟乙是簽了私底下的契約的,按手印的那種,其實都是乙的田,但名義上是甲的,便是所謂的『寄託』,跟單純的佃農比,沒有那麼苛刻。」
朱棣恍然,這便是官府那裏雙冊登記的不是佃農,是自耕農,實際上卻是另一種形式的佃農。
金幼孜思維敏捷,針對這一點,接連提出了兩個疑問。
「其一,若是佃農偽裝成自耕農,以前的徭役怎麼算?」
「其二,如果甲要拿着名義上屬於自己的田產出去租賃或是其他,乙就不害怕遭受損失嗎?」
士子無奈道:「這倆問題,都跟宗族是繞不開的。」
「怎麼說?」
「地方上的里長,其實都是一個宗族裏的人輪流做,表面上這人在官府那是里長,要負責組織徭役、收稅,可實際上沒準在族裏就是個木偶,真正說話管事的,是那些族老。」
看着不經意抽出的閃亮刀鋒,咽了口唾沫,士子繼續勉力來言:「所謂的徭役,都是由地方宗族組織村里丁壯子弟專門去服的,跟在地里耕田的甲沒關係,有人會頂着甲的名字去服徭役官府抓到人幹活就行,誰管你是不是本人,也壓根無從確認。」
「那甲呢?負責耕田就行?」
「當然不行,要給族裏交一筆費用的。」
金幼孜點點頭,土地歸屬使用以及徭役這部分,他算是搞明白了。
玩的花樣很多,從官面上看,甚至可以說無懈可擊。
土地在官府登記那裏就是甲的,也確實是甲本人在耕種,服徭役官府懶得管,那也就真的沒人管了。
既然有宗族作為威懾,在這個時代,普通的農人有着宗族身份後,也確實無法反抗傳統宗法制的強大力量。
那麼第二個關於土地租賃、轉租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如果你是甲,恐怕是拿不到「自己的」地契的,應該都保存在宗族裏,就算拿到了,想要轉租也是千難萬難。
沒人會跨着村子跑到你這裏來,就為了租你這幾畝地種。
而同村的人,都是一個宗族的,知道這裏面的貓膩,既然有着穩定的規則存在,也不會有人去租賃,否則自己一家就要遭受來自宗族的打擊報復。
普通的農人沒有路引,也沒法在大明到處跑。
如此一來,除了被困在土地上年復一年的老實耕種,承擔着上交給國家、地主、宗族的三座大山,也沒有什麼能反抗的辦法。
而且老婆孩子熱炕頭,勉強能活着,誰願意去反抗呢?
實際上,受到戰亂影響的時間越短,宗族這種固定的基層組織形態就越容易穩定下來,甚至穩定到了僵化、壓抑的程度。
族老們只要一直掌握着宗族的權力,這種論資排輩的現象,就會在宗族裏持續下去。
連大災都很難摧毀宗族這種組織形態,除非遇到了大的戰亂,大到天下分崩離析,家家親人離散的那種程度。
在明朝初年,北方就是這種情況。
北方跟南方截然不同,尤其是燕雲之地的漢兒,從遼國開始,到金朝、元朝,已經與南方隔閡數百年了。
這種隔閡,不僅體現在「南北榜」事件上,而是某種政治利益、經濟交流、文化差異上的全面隔閡,也絕非大明開國短短數十年所能彌合的。
而朱棣本人,恰恰就是北方士人、軍頭、地主們的利益代表者.注意,不是代言人,也不是代理人,只是代表者。
話題說回當下,金幼孜復又問道。
「只是因為養不起,所以才有棄嬰的嗎?」
「有的也不是因為養不起,還有一個原因,挺重要的。」幾名士子都有些苦笑的意味。
「說。」
為首的士子答道:「生下來不管如何,都要竭力供着去念書的,好歹念個一兩年,才看得出來是不是個讀書種子誰家都不認命的,總要試一試,可這試試的成本,就得普通農人傾家蕩產了。」
另有人接話道:「便跟賭徒一般,有的農人,養廢了一個,便想供第二個去念,踏上那條直上青雲的路.直到最後徹底斷了生娃娃的念頭,或是家破人亡。」
說到這裏,竟是倔驢主人觸景生情。
「行路難,行路難!君不見建章宮中金明枝,萬萬長條拂地垂。二月三月花如霰,九重幽深君不見。」
「若是我沒僥倖考上秀才,我爹娘哪敢生弟弟妹妹啊!」
此時朱棣胯下的倔驢也跟着打了個響鼻,甩了甩鬢毛。
話說到這裏,棄嬰的事情,連帶着真實田賦的事情,也都基本上搞清楚了。
雙方本該就此別過,金幼孜又沒答應他們回答了問題就跟他們一起走回頭路。
然而這時,官道上前面的方向卻響起了陣陣馬蹄聲。
童信揭開裹着牛角大弓的包裹,想要朝天射箭召喚周圍忠義衛的騎兵前來護駕。
旁邊的幾名侍衛也拔出了刀,還有人給朱棣讓了馬隊伍其實是有馬的,只是幾名護衛騎着,朱棣開始非要騎騾子。
朱棣聽了聽馬蹄聲,卻示意他們稍安勿躁。
「沒有甲騎,都是鄉間的駑馬,一共就三五個人。」
金幼孜一時愕然。
老行伍了這是,臨陣經驗豐富到令人髮指。
光是聽聲音,就能把來人的數量實力判斷出個大概。
「吁~」
果然不出所料,來的是鄉間的幾名健壯農夫,手裏的「兵器」也不過是尋常農具罷了。
當先的一名年輕人看起來跟幾名士子極為熟絡,他下馬行禮後,瞥了一眼朱棣等人,便有些急切地說道。
「幾位同學,*村的官軍有馬,我怕你們跑不過被追上,不如趕緊與我回村村裏有土圩子,又高又厚,便是小股官軍也硬啃不下來的,比你們在外面亂跑強多了,快跟我回去吧。」
見年輕人說的懇切,話語間又頗有幾分道理,幾名士子竟是猶豫片刻後,自覺不自覺地跟上了他和同來的幾個農人,向前走去。
「我們也害怕得緊,不如帶上我們如何?」朱棣忽然騎在驢子上說道。
驢子打了個響鼻,似是也贊同起了朱棣的意見。
那鄉間土豪作態的年輕人,眉宇間籠罩了一絲森然,旋即舒眉豪爽大笑道。
「好,好好!四個也好,十個也罷,都一樣的!」
「且隨我上路吧!」
朱棣支線不會寫太久,試圖通過朱棣視角來看看彼時大明民間的真實風貌,讓大家感受一下改造一個老大農業國究竟會面臨哪些切實的問題,也避免一直講課對大家造成的審美疲勞.支線情節儘量會寫的轉折多一些、緊湊一些、真實一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