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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萬物,上及閃爍星辰,下及瞬乎蜉蝣,皆是物質所生,你們可認?」
這個自然是認得,儒家的很多東西很難用唯心或唯物來單純界定,但在理氣觀上,既然是「氣本論」,那麼其實就是認為世界是由物質構成的,這個物質基礎就是不同的氣。
「太虛即氣。」
對於姜星火的觀點,反方辯手們別人還沒說話,楊敬誠反倒率先認同了起來。
倒不是他想當叛徒,而是「太虛即氣」這個觀點,就是關學祖師張載所提出來的重要哲學命題,也是理學理氣論的基礎之一。
不過就像是朱熹從佛家那裏縫了不少東西一樣,張載、周敦頤等北宋五子也沒少從道家那裏縫。
「太虛」一詞不是儒家本身的,最早見於道家的《莊子·知北游》裏「是以不過平崑崙,不游乎太虛」,當然了,在這句話的語境裏,太虛是指極端虛無的處所,還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哲學概念。
但後來隨着時代的發展,《素問·天元紀大論》提出「太虛廖廓,肇基化之,萬物資始,五運終天」的太虛化生觀點,太虛才成為一個真正的哲學概念,作為一個道教術語,它開始意指的是老子、莊子所言的「道」的物質載體,也就是空寂深遠的宇宙的初始狀態,即萬物得以生成的本原。
嗯,用現代科學的話說,「太虛」就是宇宙大爆炸的那個「奇點」。
正是因為有了這個本源,才有後續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說法。
張載認為太虛是天地的始祖,天地皆從太虛之中來,也就是「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
簡單來說:
太虛(奇點)→產生氣(宇宙物質)
但是跟近代科學的宇宙大爆炸理論不同的是,張載的理論體系裏,「太虛」和「氣」的關係,是無形和有形的關係,在張載看來,氣是有形有象的,太虛則是無形無象的,無形無象的太虛,是氣的本體,氣因其或聚或散的不同變化形式而有不同的存在,也就是世間萬物的物質形態,也就是氣聚則凝聚為物,氣散則回歸太虛。
這麼說可能有點怪,但其實換個世人比較熟悉的角度想就很容易理解,把「氣世界」理解成陽間,把「太虛世界」理解成陰間氣散了,那就回歸太虛。
當然了,張載肯定不是這個意思。
張載的「太虛氣本論」正確的打開方式是:太虛是永恆的宇宙本體,而聚散變化的世界萬物,則是氣的存在的暫時形態,即所謂「變化之各形」,太虛是散而未聚之氣,待其聚則為氣,這就是張載的「太虛即氣」的思想的基本內涵。
同時張載認為,包括人類在內的天地萬物都是物質的存在,物質是不滅的,而佛家和道家的世界觀都是錯誤的,也就是「浮屠以山河大地為見病。知太虛即氣,則無無」.前一句是批佛家,後一句是批道家。
張載認為佛教的輪迴報應、鬼神觀念,道教的長生不死觀念都是錯誤的,佛教認為「心生萬法」,天地萬物都是因心而生滅,心才是天地萬物的根源,還認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虛幻不真實的存在,我們所見到的山河大地都是虛幻的假象,這叫「浮屠以山河大地為見病」,而世界都是真實的、物質的,怎麼是假的呢?
對於理學「氣本論」的發展脈絡而言,在張載的理論中,作為氣之本體的「太虛」和「氣」的關係是無形和客形,無感和客感,至靜和聚散,因而給人一種「太虛」和「氣」是相對待的兩種事物,容易使人把「太虛」理解為「氣」之上的超然存在,而不是「氣」的本然狀態,甚至被理解為氣的本原或者氣所存在的原因。
或者說,程頤和朱熹不是不能理解張載這種「太虛」和「氣」之間精妙的和諧共生關係,而是根據他們的現實需要,將其進行了理論對立。
於是,張載的「太虛」在程頤這裏就被替換成了「理」。
這也就是剛剛所言程朱理學的宏觀微觀二分法,也就是理氣二元論的根基所在。
之所以要對此進行梳理,就是要說明,在張載時代,最初的氣本論是「太虛和氣」,而到了程頤時代,就成了「理和氣」,再到朱熹時代,進一步延伸成了「天理和人慾」。
所以,理欲之辯和理氣之辯雖然不完全是一回事,但從本源上來講,是有密切關聯的。
既然「理」是拿來平替「太虛」的,那麼談論到底是否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肯定不能單就「理」上面來論,否則的話,理學家們擁有的論據是近乎無窮多的,而且論點非常詳實。
而姜星火的思路,反方的眾人也都猜了出來。
姜星火要追根溯源,從「氣本論」的根源上來找破綻,繼而攻破程頤和朱熹那套不是很牢固的理氣二元論。
果然,姜星火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命中要害。
「世上有氣,焉有太虛?氣者,可稱物質,亦可稱原子,而無論是何等稱呼,都是構成世界萬物的基礎,是一定有這個東西的.可所謂『太虛』,誰能證明?」
這一步,是絕對不能退的。
「理」是理學家們用來平替「太虛」的,現在的程朱理學,很少提「太虛」這茬,但你不能不承認,因為如果你不承認「太虛」的存在,那麼從這裏平替的「理」,就直接遭到了動搖。
楊士奇不肯退縮,這時候揚聲應道:「渺渺虛空,寸寸空氣,皆是太虛!」
孔希路看着楊士奇,如果他的腦袋上能冒個對話泡泡,上面肯定只有三個字——「傻小子」。
「果真嗎?」
姜星火似笑非笑。
隨後,姜星火拍了拍手,說道:「呈顯微鏡上來。」
顯微鏡,自第一代手工研磨的水晶顯微鏡開始,始終處於姜星火的嚴密控制之下。
第一代顯微鏡,只給了太醫院使戴思恭研究細菌、孔希路研究細胞與微生物,除了這兩處,沒有任何其他流傳。
而第二代手工研磨的玻璃顯微鏡,則是只給孔希路提供了樣品試用。
今日呈上來的,就是放大倍數和清晰度都遠超第一代水晶產品的第二代玻璃顯微鏡。
「孔公,伱覺得我這顯微鏡如何?」
姜星火把玻璃顯微鏡擺在桌案上,讓孔希路仔細端量。
這姿態,活脫脫就是《西遊記》裏顯擺寶物的妖怪。
但讓眾人驚異的是,孔希路竟然以極為莊重、虔誠的姿態,拿起來認真端詳。
實際上,除了曹端、高遜志等人知道以外,其他人還真就不知道孔希路最近在研究什麼.
孔希路最近一次公開發佈消息,還是在《明報》上對經史、古文今文譜系的事情表達自己的見解,而微生物「體物之道」的事情,則鮮少有人知道。
主要是因為,孔希路自己也在進行理論攻關,很多東西還沒研究清楚,沒搞明白的東西,以孔希路的性格,肯定是不可能拿出來的。
等到孔希路覺得能拿出來了,那一定是他要用這個東西,徹底奠定他的歷史地位。
「這是做什麼?」
顯微鏡先給了孔希路,隨後給眾人挨個呈上。
「自然是眼見為實。」
顯微鏡上的玻璃雖小,卻十分的透徹,而且在陽光的反射下還帶着淡藍色的光暈,就好像天然的寶石一般。
楊士奇在旁邊眼巴巴地看着看着,心情漸漸變化,目露驚異之色。
「難道.」楊士奇忽然想起宮裏的一個傳聞。
姜星火有神妙法術,從大蒜中提取精華,救了成國公朱能一命,而這個法術維持的時間很短,所有的大蒜精華,只能保存極短的時間,為此,太醫院的人正在進行研究。
這個版本的流言,當然是無知宮女、宦官們私下流傳的,但聽在楊士奇的耳朵里,卻有些其他意味。
不多時,一個玻璃顯微鏡,跟一個小方桌,被同時擺在了楊士奇的桌前。
楊士奇拿起玻璃顯微鏡,仔細端詳了片刻後,心中不禁暗嘆:「好精妙的玩意。」
這塊玻璃顯微鏡的外觀,跟第一代顯微鏡其實相差無幾,只是顏色略微淡些,顯得更加剔透而已。
但就在此時,楊士奇卻聽得孔希路突然驚叫道:「你想幹什麼?快把這玩意扔掉。」
「為什麼?」
在旁邊正在試圖拈起一根樹枝放到鏡片上觀察的胡季犛停了下來。
孔希路急切地解釋道:「這種玻璃是經過特殊加工的,是用來讓眼睛貼上去觀察的,不是用來放東西的。」
說罷,孔希路手把手地教眾人,如何使用顯微鏡。
這種事情,如果是姜星火來做,或許還會有人不服氣,但既然是孔希路出面,那不管怎麼樣,任誰都得給個面子照着做了,就算是覺得不對,也得照做一番再抗議。
什麼叫江湖地位啊?
「先調節亮度,然後把臨時裝片在載物台上固定好,物鏡對準通光孔,眼睛在側面觀察,避免物鏡鏡頭接觸到玻璃片玻璃片和鏡頭都很脆,一定要小心!」
「然後呢?」
「左眼通過目鏡觀察視野的變化,同時調節鏡筒緩慢上移,到視野清晰為止,如果看不到,就移動一下下面載物的玻璃片,口訣是『欲上反下、欲左反右』。」
楊士奇按照孔希路的指導,將裝有不同物體的載物玻璃片挨個放到顯微鏡下觀察。
這些載物玻璃片,顯然是事先早就準備好的。
每組裏面,有螞蟻、樹枝纖維、泥土、水滴、塵埃等等。
顯微鏡的鏡頭下。
頓時,楊士奇的目光陷入到鏡片的世界之中,楊士奇輕輕轉動,鏡片便緩慢旋轉起來,就仿佛世界被扭動變得模糊一樣。
而模糊只是暫時的,通過旋轉,楊士奇也看到了鏡片內的景象。
鏡片內的世界非常驚悚。
楊士奇努力凝神靜氣,才勉強看清楚,那裏是一團綠瑩瑩的液體,而在液體之中,又漂浮着許多細小的「肉芽」,「肉芽」的形狀有點類似昆蟲的觸角。
楊士奇再往裏面看,就看到有許多「肉瘤」,這些「肉瘤」似乎並非全是死物,它們連通着許多其他部位,甚至是看不懂的組織。
楊士奇強忍着噁心,指着問道:「這是什麼?」
「如你所見,這就是一截剛抽芽的柳樹枝剝開的絲。」
姜星火很淡定地解釋道。
「不是,我是說這裏面的東西都是什麼?」
「用程朱理學的話說,這叫做『氣』,或許是柳樹的氣?用我的話說,這是柳樹的生物組織,是它的物質構成的『細胞』。」
俗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在對所有玻璃載物片挨個進行了親自觀察後,大儒們都陷入了尷尬的沉思。
這事就整得人挺不好意思的
大家以前也沒想過,「氣」是這個樣子。
當然了,也不是沒有人質疑,認為這個世界的微觀組成部分不應該是這個樣子,或許是這個什麼勞什子「顯微鏡」有問題,是江湖賣藝人的鬼伎倆。
但很快就被回懟的沒話說了。
因為顯微鏡的原理,非常簡單。
在如今大家都了解望遠鏡和放大鏡的原理的情況下,你自己拿一片凸透鏡和一片凹透鏡重迭起來組合,也能起到放大的效果,大不了自己回家手搓嘛,只是精度不行而已但你要非得嘴硬這裝置的放大原理有問題,就顯得很無理取鬧了。
太學之會,還沒淪落到撒潑打滾耍無賴的地步。
「世間萬物,都是由這個『細胞』構成的嘛?」胡季犛好奇地問道。
今天的參與,對於胡季犛來講,是一場非常新奇的體驗,無異於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所有有生命的物體,無論是動物還是植物,都是由細胞構成的。」
孔希路很篤定地說道:「根據老夫的長時間觀察和總結、實驗,一般來說,如同『微型蜉蝣』一般的細菌,這些微生物,都是由一個細胞組成的,即單細胞生物,而植物與動物則是多細胞生物。」
「細胞體形極微,生命的運動、營養和繁衍,都是由這些細胞完成的,肉眼不可見,在顯微鏡下始能窺見,形狀多種多樣,正常的單細胞主要由細胞核與細胞質構成,表面有細胞膜植物細胞膜外有的還會有細胞壁,細胞質中常有質體,體內有葉綠體和液泡,還有線粒體;動物細胞無細胞壁,細胞質中常有中心體。」
胡季犛又問道:「這麼說,氣的本質,其實就是這些東西?」
「你可以這麼理解,甚至細胞本身就能進行分裂,所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就是這個道理,如果你感興趣,可以展示給你看,只不過這個過程可能比較漫長。」
曹端沉吟片刻之後說道:「換句話說,細胞其實就是卵,它們會從母體中孵化出來,然後繁育出更多的卵,這樣,它們就會越來越多.」
孔希路點點頭:「你可以這麼理解。」
「等等.卵?」
曹端愣住了:「那我們,人,是從這細胞生長出來的嘛?」
孔希路看着年輕的小伙子。
「人倫大道,父母精血,你不懂嗎?」
曹端似乎想到了什麼,他有點繃不住了。
「孔公的意思是,咱們都是由這種小小的東西孵化而來的?」
「嗯,理論上是這樣的。」
姜星火這時候補充道:「而且有一種假設,就是細胞本身就是為了自我繁衍,或者說傳宗接代而生,如果人完成了這個任務,對於細胞來說,同樣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那豈不是.」
「嗯,它會吞噬完老舊細胞後,就會慢慢凋零,這就是人的衰老。」
聽到這裏,周圍的人臉上,都閃爍着一絲恐懼。
這個時代的人,大概是沒有辦法想像,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如此可怕的事情。
可就在今天,這個世界上所有生命的生老病死的規律,突然地、毫無徵兆地,就被揭露在了他們面前。
這種衝擊力,是無與倫比的。
這些站在大明現今思想界頂端的大儒們,基本都陷入了呆滯的宕機狀態,只能被動地接受着孔希路研究成果的灌輸。
孔希路講解的很詳細,他並沒有保留藏私的意思,因為這種觀察到微觀世界的寶貴經驗和規律,必須得到學術界的廣泛認可,才能作為開宗立派名留青史的資本。
孔希路清楚,姜星火需要他身份的背書,本質上其實是在利用他來打擊程朱理學。
但孔希路不在乎。
不,孔希路不僅不在乎,反而非常非常的感激姜星火給他這個機會。
程頤、朱熹,算個屁?
老子姓孔!
別說打擊程朱理學,真要論起來,整個儒家都該是姓孔的好吧?反倒是現在的程朱理學,完全篡改了先秦儒家的思想。
所以,擊碎程朱理學的「理氣二元論」,孔希路沒有任何芥蒂。
學術之爭就是道統之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要麼不出手,要麼就做足準備,一擊必殺!
此前就說過,程朱理學的「理氣二元論」本身就無法解釋詳細宏觀和微觀的分界。
宏觀上,怎麼破解「理」,孔希路管不着。
但是從微觀上,利用顯微鏡所發掘的全新的「體物之道」,則是可以完全地研究「氣」或者說「物質世界」的構成的。
而這份無上的榮耀,姜星火完全地、毫無藏私地交給了他。
姜星火併不需要這份名聲,亦如他從未對人說過,新心學的主要觀點是由他所提出來的一樣。
同樣,新的「體物之道」,這個能夠將儒家世界觀里最重要的「氣本論」給產生顛覆性影響的東西,姜星火交給了孔希路。
孔希路,是最合適的人選。
——南孔家主,一代儒宗,世間美好的德行的化身,孔子的人間行走。
當這個身份,拿出了有理有據的新方法,來擊碎程朱理學的「理氣二元論」,這就是對本就連挨了「古今王霸義利」三拳的程朱理學的又一次重擊!
「看來大明果然非同一般.」胡季犛一邊聽,一邊內心如是想道。
當孔希路把他的全部研究成果講述完畢以後,現場已經變得極為寂靜了。
楊士奇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甚至是鐵青色。
他知道姜星火要幹什麼,也知道姜星火想做什麼。
他雖然不願意接受事實,卻仍然必須承認,姜星火是對的,他錯的離譜。
不,不是他楊士奇錯的離譜,而是程朱理學的所有前輩,都錯的離譜!
這個世界,可以說是由「氣」構成的,具體叫「細胞」,還是叫剛才姜星火提到過一嘴更為微觀的「原子」,其實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是「氣」的形態,第一次在公眾面前,被揭露出來。
原來,君子不是由正陽氣構成的,小人也不是由邪陰氣構成的。
這世界上的所有生命,都是由「細胞」構成的,「細胞」就是「氣」的基本表現結構,在空氣塵埃中的微生物,大多都是單細胞的,而植物和動物都是多細胞的,這些細胞形態各異、功能不同,但都承擔着維持生命運轉的功能。
哪怕是萬物之靈的人類,也是由這些小小的細胞所構成的,並且從細胞在母體中長大成嬰兒,繼而成為大人,隨着細胞的衰減凋零而老去,隨着細胞的死亡而生病、死亡。
事實勝於雄辯。
這句話,現在表現的尤為明顯。
顯微鏡的原理,所有人都能理解;顯微鏡的材料和觀察實驗的材料,所有人都能找到;孔希路說的一切,都是基於實驗觀察的結果,所有人都可以復刻。
那麼,還有什麼不相信的呢?
毫無疑問,這是一次歷史性的學術突破。
從此以後,新的體物之道,將代替舊有的格物方法,把事物放到更微觀的層次來考察,將成為學術研究的主流。
而過去模糊的、朦朧的、沒人能說的清楚的「氣」的真面目,也就此揭曉在眾人面前。
與之而來的,就是生命運轉的真相。
這種衝擊力,實在是太過巨大,以至於現場沉默了很久很久。
姜星火指了指顯微鏡,說道:「諸位,現在再來聊聊剛才的論點吧,渺渺虛空,寸寸空氣,真的皆是太虛嗎?或者說,太虛真的存在嗎?」
楊士奇勉力道:「確實能觀測到『細胞』是『氣』的表現形式,但並不能因此就證偽太虛的存在。」
——還在嘴硬。
「那你覺得太虛是什麼樣子?」
楊士奇沉默。
「既然你說不出來,那我來說說。」
姜星火又指向孔廟前的一片草地,說:「以我所見,人之所見為太虛者,氣也,非虛也。虛涵氣,氣充虛,無有所謂無者.歸根結底,太虛,實者也。」
姜星火的意思就是說,人們所見的太虛,是氣存在的一種形式,而不是虛空無物,看似虛無一物的太虛,實際充滿了氣,並非真的是絕對的虛空,歸根結底,作為氣的一種狀態,太虛非無,而是實有。
「與此同時,構成一切事物的『氣』也是實有,細胞是實際存在的,實有是『氣』的最本質的特徵,一切有形的和無形的事物,都是實有的,天下沒有絕對的無,即使是無形,也非真無,而是實有。」
「世界是由物質構成的,而物質的第一性就是客觀實在性,物質是不依賴於人的意識,並能為人的意識所反映的客觀實在。」
張宇初似有所悟,擊節而歌。
「無形者,非無也,靜而求之,曠眇而觀之,宇宙之間,無有無形者。」
「太虛者,氣之量,氣彌綸無涯而希微不形,則人見虛空而不見氣,凡虛空皆氣也,聚則顯,顯則人謂之有;散則隱,隱則人謂之無。」
張宇初歌聲愈發高亢,而反方的大儒們,面色卻愈發難看。
「虛空皆氣,顯則謂之有,隱則謂之無,有是實有,無則非無,太虛之中,乃是實存之氣,除此再無他物。」
翻譯翻譯,什麼意思?
這就是將氣看作是宇宙萬物的唯一根源,這就在根本上否定了氣之上還有其他存在的可能性,沒有給「天理」「人心」等形而上的超凡之物留下任何位置。
姜星火他們不僅要證明「氣」的存在就是細胞的客觀物質存在,而且還要斷絕程朱理學「理氣二元論」的道統根基,摧毀程朱理學的世界觀。
這種思想在這個時代屬於劃時代,但在姜星火前世的明末卻有個專屬的學術名詞。
——氣一元論!
而在姜星火手裏,就是「物質一元世界論」。
但是「氣」這個概念,在儒家的理論結構里,還不完全等同於物質。
「氣一元論」給程朱理學帶來的巨大破壞作用,幾乎在下一瞬間,就被眾位大儒所意識到了。
這裏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之前所謂的「君子正陽氣、小人陰邪氣」,並不是單純的無知,而是這裏還涉及到了一個重要的理學基礎架構,那就是人性到底是什麼?是善還是惡,還是非善非惡,從孟子以來,就一直沒有定論,直到張載第一次提出「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的區別,人性問題的爭論才告一段落。
而張載的人性論在宋明理學是一個非常大的理論突破。
就是因為張載把「太虛即氣」的觀點,延伸到了人與萬物都源於天地之氣,因此人性通於天性,天地之性是純粹的,自從鴻蒙開闢,才有陰陽五行的差別,而氣質之性善惡混雜,是有個體差異的,與父母的遺傳、地理環境、社會條件都有關係。
也就是說「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弗性焉」。
可是現在一旦「氣」被證實成為細胞,那麼固然也可以用遺傳因素這些來解釋人性,可最關鍵的「人性通於天性」就解釋不通了。
「人性通於天性」解釋不通的後果是什麼?那就是程朱理學構建的人慾與天理之間的絕對對立關係,失去了跟腳邏輯。
張載說人性通於天性,天地之性是純粹的善,但實際上天地真的是如此嗎?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在世界規律面前,一切都是平等的。
「天地之性」其實就是程朱理學推崇的倫理道德,是為了給儒家倫理道德尋找一個超越性的、先驗性的支撐。
文丞相的那句「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是怎麼來的?就是來自於這套理論。
而「氣一元論」,殺傷的不僅是所謂的正氣、邪氣,更是天理和人慾之間的必然邏輯。
直到這時,楊士奇才明白,姜星火打算怎麼破解「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絕殺。
可惜,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