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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的腳步虛浮無力,偏偏逃走的念頭卻堅定的很,茅草房裏,似乎有什麼駭人的東西一般,逼着他邁着小腿往外踉蹌而行。
沒幾步,就「咚」地一下,撞到了姜星火的大腿上,若不是姜星火眼疾手快扶住了他,險些跌倒在地上。
屋內,一個面色慘白的婦人,勉力扶着門板走了出來,她見到姜星火幾人,第一反應不是交涉向他們要回兒子,反而是驚恐。
「你們快走!」
婦人的嗓音不算嘶啞,顯然不缺水,只是有些有氣無力。
姜星火看了看她鼓鼓囊囊的肚皮,心裏大約明白了些什麼.不是灌了個水飽,就是吃了漲肚不消化的東西了。
見姜星火幾人不走,婦人還想說什麼,卻不用說了。
身後粥棚里,十幾個吃飽了粥的青皮無賴,赤着膊齊齊走了過來。
出乎姜星火意料,接下來發生的,竟然不是什麼「村中地痞欺壓孤兒寡母,國師路過仗義出手相助」的打臉小混混劇情。
領頭紋了一隻虎的無賴,看了看幾人的衣着,竟是頗為恭謹地說道。
「方才便遠遠覷見了幾位貴客,不敢上前叨擾,可見您幾位來了劉嬸家,卻得冒昧問一句,不知可是劉嬸還欠了哪位地主老爺的債?若是不多,我們兄弟幾個湊份子替她還了,您也不用進去了。」
說罷,指了指婦人的家,透過門板看去,說一句「家徒四壁」不為過。
「路過。」
姜星火很誠懇:「真是路過。」
領頭的『一隻虎』.權且這麼稱呼他罷,見狀倒也爽利,只是抱拳說道:「那還請速速離開村子,待會兒怕是走不脫了。」
「為何?」
姜星火自是不嫌事大,耐心來問。
『一隻虎』還未回答,聽得遠處傳來動靜,卻是面色陡然一變。
也不與姜星火再做解釋,十幾個人青皮無賴齊齊返回大槐樹下的粥棚,抽了些自製的嫁接武器出來,譬如鐮刀加長棍之流。
隨後,在『一隻虎』的帶領下,向村北頭走去。
婦人的氣色愈發灰敗,可下一瞬,看着倒在地上痛苦不堪的兒子,卻慌亂了起來,眼眸中多了一絲生氣。
「么娃,你忍着點。」
婦人褪下兒子的衣衫,竟是拿了根小樹枝,幫捂着肚子想要滿地打滾的兒子開了眼。
「快了,快了」
小孩不配合,婦人愈發焦急,拉不出糞便來更是疼的小孩哇哇直哭。
「再忍一會兒就好,馬上就好了!」婦人說着又加重力道往外拽。
「哇——」
孩子嚎啕大哭,似乎要把心裏所有委屈都喊出來。
姜星火看不下去了,從懷中掏出一物遞給婦人。
「用這個吧。」
婦人接過,看着小瓶子裏乾淨剔透的油脂,一時竟是怔住了。
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好的油。
「快點用吧。」
婦人不再猶豫,有了魚人膏的幫助,小孩很快排出了堵塞在肚子裏的糞便。
眼見着兒子的性命之憂解除,不善言辭的婦人對着姜星火連連叩首。
而姜星火這時候,也終於可以問出他剛才心中的疑惑了。
「方才那些人,不是要吃絕戶的?」
婦人一怔,旋即道:「貴人您誤會了,他們都是先夫的好友、子侄。」
能跟這些人做朋友想來不會是什麼勤懇種地的農人?多半是浪蕩子,或是想當俠客的。
「那我見他們都喝了粥。」
旁邊的宋禮不好說太多,意思卻也很明顯。
你們母子倆都這麼困難了,這些好友、子侄怎麼一口粥都不肯分?
村北頭傳來了爭吵聲。
婦人的神色有些焦急。
姜星火開口道:「告訴我們事情的原委,或許我們可以幫伱。」
婦人一咬牙,講述了一段這幾天發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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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的丈夫是洪武十一年出生,今年是永樂元年,周歲算二十五,名叫李六七。
可李六七這老光棍始終沒有結親,他家太窮了,不僅給他娶不起媳婦,他爹自己家的子女還要往外送,也就是過繼兒子或者嫁女兒,從而減少口糧的負擔。
直到去年,方才娶了死了一個丈夫的婦人,也就是青皮無賴們口中的「劉嬸」。
本來全家靠着給隔壁村的地主當佃農,還能勉強維持生計,可今年春天先是大旱,綠苗眼看着枯萎成了黃苗,黃苗又被一場河流改道而來的過境洪水沖了個乾淨,今年定然是顆粒無收,地主家還有些餘糧過活,農民就真的只能等餓死。
李六七的家裏除了他和婆娘孩子,現在有父母,大哥大嫂侄兒一家,還有打光棍的二哥,一共九口人,其餘的兄弟姐妹,都過繼或是嫁出去了。
而家裏的米缸,已經只剩爬滿了灰塵的淺淺一層米了。
故事來到了李六七的最後一天。
「吱呀~」
缺乏潤滑的舊門軸發出了一陣令人牙酸的異響,母親陳氏背着左手,右手端着個豁了口的泥碗走了進來。
她很虛弱,短短的幾步路,便要扶着窗欞緩很久。
「噓」
李六七接過眼前的泥碗,裏面是小半碗渾濁的湯水,中間有些肉沫飄起,見李六七還愣着神,陳氏忙悄聲催促道:「趕緊喝啊!」
「這是什麼湯,你們喝了嗎?」
陳氏看着最心疼的老么,擠出一絲笑意,道:「村頭的黃狗燉的,爹娘喝了,你快喝吧。」
李六七沒有任何疑惑,他實在是餓極了,他的這副身軀高大雄壯,年輕時跟着拜師學藝過,練過武藝,也曾闖蕩過江湖,只是沒混出名堂,但在十里八鄉倒也有些威望尤其地不耐餓,便毫不猶豫地「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小半碗碗暖和的肉湯下肚,連骨頭渣都咀嚼的細碎咽下,李六七恢復了些許力氣,不再眼冒金星了。
「謝謝娘。」
仔細地端詳着有了精神的小兒子,仿佛是要把他的模樣記到自己心頭,陳氏滿足地笑了笑,她一手端起碗,一手放在肚子前,背身朝屋外走去。
「咣當~」
煙塵升起,泥碗在地上崩碎濺射,陳氏還沒踏過門檻,便暈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娘!」「娘!」
屋裏屋外同時響起兩聲焦急的吶喊,李六七和二哥一同踉蹌着來到陳氏的身邊。
當李六七看到陳氏放在腹部的左手,那齊根而斷的幾根手指時,似是想起了什麼,面色變得鐵青,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便要吐出來。
「不能吐!咽回去!」
二哥惡狠狠地說道,直接用手掐住了李六七的喉結,把反胃感硬生生地頂了回去。
「娘——」
一瞬間,李六七仿佛瞎了,他的視野一片白茫茫,耳邊也變得聽不真切,大滴大滴的眼淚掉了下來。
「起來,這是娘的決定,你要活下去,侄兒和嫂子還等着你把米帶回家來呢!」
二哥把李六七攙了起來,好半天,李六七的視力才恢復過來,他看着陌生而又熟悉的家,老爹和大哥躺在床上餓的起不來身,大嫂抱着幾個月大的侄子,自家媳婦帶着前夫的娃,一起從柴房門口怯怯地望着他。
把陳氏扶上炕躺下,熬了些米粒都數得出的米湯灌下去,等了半晌,陳氏方才悠悠轉醒,可卻虛弱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走,跟二哥去地主家借米。」
他與二哥一路步行,也沒走多遠,過了一個村,孤莊村的另一頭便是地主的家。
地主家自然與他家的茅草屋不同,氣派的三進三出瓦房,外面還砌着厚實的圍牆,門口惡狗衝着李六七瘋狂咆哮,一個家丁聽見犬吠,探出頭來。
沒等多時,穿着一身錦緞裁剪的藍色印花銅錢員外袍,肥頭大耳的地主便來到了門口。
地主的手裏拎着一袋沉甸甸的米,他笑眯眯地看着送上門來的李家二兄弟,說了一件事。
沉默過後,地主問道:「決定好了嗎?誰來?」
李六七攥着二哥的手,沉聲說道:「二哥,讓娘她們活下去。」
「好。」
心中有愧的二哥重重地點頭,從樊地主手裏接過米袋子,轉頭大步離去。
一滴水珠墜落在地面上,瞬間便被燙碎。
家丁左右包夾着李六七進了門,樊地主家的大門被關上,陽光在身後被隔絕開來,形成再鮮明不過的光暗對比。
出乎李六七的意料,樊地主並沒有馬上對他做些什麼,而是將他安置在了柴房,中午時分甚至還給了他半個黑硬的饃饃果腹。
李六七用唾液慢慢地舔食着混雜了麥麩、沙粒的饃饃,這時候,樊地主的府上傳來了一陣動靜,李六七將堅硬如同一塊石頭的饃饃藏在懷裏,趴在窗戶上聽着外面的談話。
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和樊地主寒暄着:「黃縣令遣小的親自給樊老爺道一聲謝,東西他老人家收到了,這事一定給樊老爺辦妥。」
樊地主笑道:「哪裏哪裏,鄙人教子無方,方才釀成大禍,失手殺了鎮裏的人。也要感謝黃縣令的包涵,來,差人一路辛苦,小小心思不成敬意。」
「哎呀!樊老爺太客氣了,這哪成咳咳那替令公子頂罪之人,樊老爺可找好了?」
一陣假模假樣的推讓過後,差人問道。
樊老爺笑吟吟地說:「找好了,下賤人家一袋米便同意了,圈在柴房呢。」
「好,那我們就帶走了。」
兩個穿着皂袍直襯的差人闖了進來,見李六七身材這般雄壯,舉着鐐銬、刑枷的差人,也有些遲疑。
日光幽幽,地主還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樣,他輕聲道:「想想你那些快要餓死的家裏人。」
李六七冷笑一聲,也不言語,徑自伸出手來讓差人戴上鐐銬。
見這小子識相,兩個差人也鬆了一口氣,不然真動起手來,就憑他們腰間的鐵尺,能不能打得過這壯碩的青年還真不好說。
「老爺且留步吧,我等這便壓着這小子回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