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不是一個願意孤注一擲的人。
有了隋煬帝的教訓,他固然可以選擇繼續調遣兵馬來這遼東,或許再加一把勁,這高句麗的問題便可解決。
可問題就在於,他很清楚,一旦如此,就意味着是豪賭而已。
數十萬的將士將要徵發,無數的百姓運輸糧草,在這天寒地凍之中,是一件多麼艱辛和痛苦的事啊。
倒不如撤兵,尋覓下一次機會。
他心裏嘆息着,可要做下這樣的決定,何其難也。
這意味着,此前的一切努力和花費的錢糧,都將前功盡棄。
大唐一旦退兵,也就意味着,此前佔據的一些城池,大唐想要守住,就必須靠着千里的補給線,源源不斷的支援這些城池。
而高句麗人定會趁着大唐退兵的時候,收復河山。
更不必說……這一戰對於李世民而言,乃是恥辱。
身經百戰,百戰百勝,結果臨到老了,碰到了這麼個難啃的骨頭。
或許……自己真的老了吧。
「張力士……」李世民慢悠悠的道。
站在一旁的張千連忙道:「奴在。」
「你隨朕來此,可有什麼感觸。」
張千看了李世民一眼,才道:「奴只覺得這裡冷的厲害。除此之外……奴在想……這麼個荒蕪之地,為何中原屢屢得到之後,又喪失的原因了。想來……這些土地,總是讓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吧。」
李世民點着頭,口裏道:「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想不到,你竟還會用典了。你這是要將朕比做曹操嗎?」
張千:「……」
他想哭,好不容易露點文墨,居然……
倒是李世民道:「朕可比曹操厲害一些,至少朕壓服了天下的群豪。不過你說的是對的,此地太冷了,血氣方剛的人倒還好,倘若是朕這樣歲數大的人,即便平日身子不錯,卻也覺得難以忍受。朕現在是想一舉拿下高句麗,可現在看來……那城中之人,也是一個通曉軍事的人,何況此地易守難攻。若在其他地方,碰到這樣的人,圍了也就圍了,圍他個一年半載,不怕他不屈服。」
說到這裏,李世民幽幽嘆了口氣,才又道:「可此地,偏偏不是久留之地。看來……朕除了罷兵之外,也沒有任何選擇了。到時,你去打探一下這城中的軍將是誰,此人……倒是很沉得住氣。」
張千點頭:「喏。」
李世民又道:「朕再給李靖一個月,一個月的時間內,若是再拿不下此地,便預備退兵吧。」
說罷,李世民站了起來,而後吩咐道:「去,將李靖等人召至帳中來吧。」
張千不敢多言,忙是去叫了李靖和長孫無忌人等來。
李世民看向他們,雖然還未開口,可李靖和長孫無忌心裏卻已知道李世民此時的心思是什麼了。
長孫無忌當先道:「陛下,勞師遠征,此番耗費了無數的錢糧,臣以為,此時既然久攻不下,不如鳴金收兵,擇日再征。」
李世民深深看了長孫無忌一眼,道:「長孫卿家和朕想到了一處去了。」
李靖則道:「陛下,至多三個月……」
李世民搖搖頭:「三個月?你可知道這三個月,會有多少將士要凍死,又需折損多少將士嗎?現在軍中的士氣已經低落,朕昨夜巡營的時候,看到許多將士都凍得青紫,朕能棄他們於不顧嗎?朕給你一個月吧,一個月之內……若是再拿不下安市城,便立即班師回朝。」
李靖心裏叫苦,一個月……想要攻下這樣的堅城?
可能嗎?
李世民顯然已經打定了主意,並不給李靖多餘的時間。
在他看來,一旦一個月拿不下,就意味着這一場戰爭已經失敗了。
因為一個月之後,遠征的將士勢必士氣低落,也有大量的傷亡。
李靖想李世民多給一點時間,可顯然不可能了,他無奈,只好點點頭道:「是,不過……」
他想了想道:「昨日,臣攻城的時候,又見了不少重甲的將士,而仁川那裏,迄今沒有戰報。天策軍到現在為止,似乎也沒有進攻的打算,陛下……此事……不可不慎啊。」
李世民的臉瞬間就拉了下來。
張千心思深,所以對於這事,一直不敢提。
而長孫無忌也是個風吹兩邊倒的性子,在沒有摸透李世民的心思之前,也絕不會開口。
其實這個事,身邊沒人去提,李世民也絕不去開口。
倒是李靖性子還算是老實,覺得非要說一說不可,這畢竟不是小事。
李世民只好繃着臉道:「一切回到了長安再說吧,此事朕會徹查清楚的。朕不相信……陳正泰會為了錢,做出這樣的事來。」
長孫無忌心裏想,前些日子還說陳正泰真是為了錢喪心病狂,算是將陳正泰貪財的事定性,現在好了,連愛錢都不是了,莫非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長孫無忌糾結了一下,最後道:「對,臣也以為陳正泰絕不是這樣的人,他雖也愛財,可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怎麼可能……貪圖這點錢財呢?」
李靖則是臉色凝重地道:「可是陛下,臣聽說的卻是,陳正泰賣給高句麗人的甲冑,價格格外的低廉,說是半賣半送也不為過,臣還聽說過一些流言蜚語,甚至還有人說……說……」
「好啦。」李世民卻像是沒有耐心繼續聽下去,搖搖手道:「朕知道你的意思了,不必再說了,朕心裏自有主張。」
李靖看着李世民,其實……他挺心疼李世民的,要讓李世民接受這個現實,很難。
其實甚至李靖自己,也有一些不相信。
因為他覺得陳正泰不是一個蠢人,那樣一個人,絕不可能做出這樣愚蠢的事吧?
可是問題是……現實就在眼前啊。
看了看李世民不甚好看的臉色,他便只好住了口。
此時,他最要頭痛的,其實是投入多少的兵力,付出多大的代價,拿下這安市城的問題。
可就在此時,突然有人匆匆進來,大聲道:「陛下,陛下……快看……陛下……快看啊。」
這一道叫聲太突然太刺耳了,帳中君臣們不免震驚,李世民正色道:「何事?」
「陛下……外頭……來了人,說是……說是……城中要乞降。」
「乞降?」李世民哭笑不得,自是覺得難以相信的,於是他和李靖對視了一眼。
李靖亦是下意識的就道:「恐怕有詐。」
李世民點頭。
這是兩個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軍事天才的論斷。
當然,這肯定不是信口開河。
而是因為,他們很清楚,城中那個油鹽不進的人……絕不可能輕易就乞降的。
這麼久以來,那個人都穩如老狗一般。
無論李靖使出什麼計策,依舊如磐石一般在安市城中,這樣的人……會輕易的乞降嗎?
而這進來稟報之人卻是道:「對方已派來了使者,不只如此,安市城的城門已是開了,已經有探馬先行,進城打探。」
李世民這時又狐疑了起來。
若是乞降,怎麼使詐呢?
這畢竟不是能如演義中一般,可以玩詐降和空城計之類的時代!
要知道,對付空城計和詐降,像李世民這樣的人,可是有一百種辦法去分辨真假的啊。
比如,像這樣的乞降,會讓城中的人放下武器,先行出城,而後派出小股的斥候入城刺探。
李世民表情凝重起來,認真地道:「使者人在何處?」
這個消息實在太震撼了。
這就好像,玩擼啊擼的時候,自家的水晶只剩下一絲血,結果對方直接投降了。
匪夷所思啊。
李靖此時腦中已開始不斷的思索,這乞降的背後,到底暗藏着什麼。
他帶兵打仗了一輩子,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啊。
過不多時,便有一個高句麗人進來,此人先取書信,交給李世民。
李世民先不接書信,而是看着他道:「你是何人?」
「罪人燕竇。」
這燕家,乃是高句麗的大姓,李世民卻觀察着此人:「城中的大將是誰?」
「是……是……乃是淵蓋蘇文。」
李世民點點頭,這個人……他是有一些印象的,知道淵家在高句麗掌握着不少的大權,至於這個淵蓋蘇文,顯然就是淵家之人,想不到此次城中阻擋他的,竟是此人。
於是李世民又問:「他想要乞降嗎?」
「淵蓋蘇文已死,降的乃是淵男生以及諸將。」這燕竇老老實實的回答。
李世民有些意外,便道:「如何死的?」
燕竇猶豫了片刻,才道:「他自知不敵天兵,心中慚愧,害怕自己受辱,所以自盡了。」
「喝了鴆酒?」
燕竇卻是有些慌了,他眼珠子亂轉。
李靖在一旁,似乎察覺出了點什麼,厲聲道:「從實招來。」
燕竇一驚,只好硬着頭皮,期期艾艾地道:「乃是……乃是用長戈自盡的。」
「長戈?」李世民皺了皺眉,和李靖對視了一眼。
這就更加不可思議了。
李世民冷笑道:「朕還第一次聽說有人用這個東西自盡的。」
用刀劍倒還能夠理解。
這長戈和長矛一樣,都是長兵器,這玩意自盡起來,可不太方便呀。
於是李世民道:「那朕倒是很想看看屍首,且看看……他怎麼一下子用長戈擊中自己的要害。」
「這……」燕竇更加慌了,結結巴巴地道:「其實……一次沒有中要害,而是……而是淵將軍用長戈,捅穿了自己十幾次……這才氣絕的。」
李世民:「……」
帳中安靜的可怕。
所有人腦海里,想像着這麼個奇怪的死法。
李靖則道:「都是一派胡言,沒一句真話,來人,將這細作拿下。」
其實燕竇也是無語。
他得掩蓋淵蓋蘇文死的真相,畢竟兒子和部下殺死了自己的親爹和上司,本就是有傷天和的事,這事兒是決不可泄露的。
他慌忙道:「我……我說的都是實情,現在少將軍淵男生,已是帶着眾軍將開了城門,願意歸唐,絕沒有半分的虛言……國內城都已陷落了,大王也已成了階下囚了……難道這個時候,區區一個安市城,還敢抵抗天兵嗎?」
前半句話,李世民聽都不想聽。
可是後半段話……
卻是一下子令帳中瞬間又安靜下來了。
李靖突然上前,厲聲大喝道:「你說什麼,你說什麼?國內城被拿下了?」
這燕竇還以為李世民等人早已得知了消息。
不過他瞬間明白,就算是天策軍進了國內城,也應該是安市城先得到消息的。
畢竟,安市城乃是一道天塹,恰好攔住了遼東和國內城。
面對着眾人的目光,他只好期期艾艾地道:「正……正是……此前將軍高陽,率十萬精兵攻仁川,大敗。此後仁川的唐軍,一路至國內城,如天兵降臨,大王見大勢已去,已發詔書,號令各郡歸降……高句麗……亡了……」
說到亡了二字,他身軀還是顫了顫,雖然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可是自自己的口裏說出來,卻還是令他頗有幾分痛苦。
李世民聽到此,大驚失色。
這裏頭實在有太多的蹊蹺了。
為何高句麗人不顧一切向仁川進攻?
按理來說,高句麗人完全可以逸待勞的啊。
除此之外……迅速殲滅十萬精兵,這裏頭……又不知是什麼緣故?
還有……從前些日子得到的奏報,陳正泰還在仁川的消息來看,這個時間也就相隔不久,那麼天策軍又如何做到迅速兵臨城下,甚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立即拿下國內城?
要知道,國內城的堅固,絕不在眼前這安市城之下呀!
李世民越想,越覺得匪夷所思。
他再無猶豫,不再理會這燕竇。
而是舉步直接出了大帳,卻見已有探馬火速飛奔回來了。
果然……唐軍已開始去打探安市城了。
安市城中,無數人沮喪的丟下了軍械,站在了城外。
先是一營的唐兵入城。
隨即這一營的唐兵,開始出現在安市城的城樓上。
如此一來……便已表明,安市城已經易手。
這……竟是真的!
李世民懷着無數的疑惑,卻再不遲疑,火速地開始帶兵入城。
在抵達了城門時,便見淵男生人等,統統拜倒在門洞左右兩側的雪地上,個個面如死灰。
李世民騎着高頭大馬,居高臨下地俯瞰着這淵男生,口裏道:「你便是淵男生?」
淵男生忙道:「罪臣便是淵男生。」
「你父親的屍骨何在?」李世民道。
「罪臣……罪臣……」淵男生顯得越來越惶恐,他隨即道:「已經收斂了。」
李世民一看,則是冷笑道:「朕看你的父親死的蹊蹺。」
淵男生猶如晴天霹靂,他顫抖着,驟然之間淚流滿面。
李世民似乎一下子得知了所有的真相,卻在此時,沒有繼續戳破他,而是道:「你父親亡故,為人子者,還在此做什麼?趕緊去披麻戴孝,好生安葬你的父親吧。」
其實方才一念之間,李世民是打算狠狠的呵斥這個不忠不孝的傢伙的。
不過細細想來,自己也沒好到哪裏去。
索性……假裝不知吧。
說罷,便直接策馬入城。
而城中,早已一片狼藉,為了守城,淵蓋蘇文顯然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他命人拆掉了所有百姓的屋舍,拿一切可動用的資源。無論是磚石,還是木料,一切可以作為武器的東西,都被他加以利用。
李世民嘆了口氣,忍不住回頭對身後的李靖道:「若是淵蓋蘇文這樣的人還活着,朕和卿家決計沒有如此輕易能夠入城的。」
李靖若有所思地道:「臣實在不明白,為何那國內城,怎麼就這樣被攻下了?」
李靖無語啊。
好歹他也是一代名將,結果他帶着大軍來了,這高句麗卻先被一支偏師給打爆了。
他倒不是想搶功,功勞對於他這個年齡來說,已經沒有了意義。
他……要臉啊!
現在真真的覺得自己的臉有點不好看啊!
李世民也是一臉疑竇,道:「朕也狐疑呢,不過……」
李世民此刻卻是露出了笑容,大喜道:「這高句麗……朕總算是徹底拿下了!此萬世功業,我大唐短短數十年,遠邁秦漢,更比那隋朝兩代經營,不知高明了多少。當初那隋煬帝三征高句麗,發動百萬大軍,尚不能得勝,而今朕區區二十萬兵馬,便獲全功。當然……這功勞其實是陳正泰的,朕可沒說這是朕取下來的,只是……朕知人善任,也是功業嘛。」
好吧,李世民飄了。
以前的時候,他可一直都表現得很謙虛的。
可現在進入這安市城,想到高句麗這樣幅員千里的大國,而今已在自己的馬蹄之下瑟瑟發抖。
這又怎能不讓人激動呢?
長孫無忌立即道:「陛下聖明,千秋偉業……」
李世民此時道:「快,快去讓人取關於國內城的所有消息來,朕要親自看看戰報到底是如何的。除此之外……李靖謹守安市,而後派人接管遼東諸郡。而朕明日就要啟程,帶着禁衛,前往國內城,與陳正泰會合。」
「朕要親見陳正泰……非要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才可,讓這小子,好好的給朕解釋吧。」
相比於前幾日的意志消沉,李世民現在可謂是豪情萬丈,他眉宇飛揚,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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