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最新章節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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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曹慈帶着兩個新收的徒弟,經由那座掌紋渡進入大端王朝地界,期間進入雲幢郡,渡船泊岸,曹慈就提前下了船,帶着他們一起徒步遊歷山水。竇氏就是這座古老大郡的天。剛好兩位師姐如今都在此地,曹慈就想要讓兩個徒弟認識一下同門長輩。因為竇家老太爺要過九十大壽。曹慈算了算時間,還有閒余,就想着讓嵇節和白雨在這段路上慢慢打熬體魄,先前在渡船上,被認出了身份,哪怕曹慈閉門謝客,不說敲門拜訪的,只說那些走在門外廊道「看熱鬧」的,可謂絡繹不絕,曹慈實在是不勝其煩,他自己是無所謂,可兩個弟子卻早就心思不定了,沒過幾天,就與他這個師父有了一種避無可避的疏離感,再不是剛認識那會兒的心境了。

    登船之初,他們心思單純,活潑跳脫,曹慈教什麼就練什麼,各自一身拳意愈發純屬且輕靈,好跡象。等到他們大致知道「曹慈」這個名字的分量之後,拳意就開始出現凝滯,同樣一個樁架拳招,再學再練,就變得無比沉重,好似每一拳都壓着個「師父曹慈」的分量。

    兩個孩子,越來越沉默和拘謹,如今他們看待師父曹慈,臉色和眼神都變了。

    畏之如見鬼。敬之如遇神。

    事已至此,曹慈就乾脆挑明了本該是到了大端京城才該說的東西。既然拜了師,有些事情,他們遲早都是要知道的,所以曹慈既沒有故意渲染,也不願意刻意隱瞞,就與兩個孩子大致說了他們的師公是誰,還有三位師兄師姐的身份。

    大概是覺得總這麼晾着剛認的「師父」不太好,白雨怯生生開口問道:「師父,既然我們這個門派這麼厲害,你又是那麼有名,連船上那些神仙都要爭搶着見你一面,說三句話就跟發了財似的,那你是不是跟人打架,就從來沒有輸過啊?」

    曹慈笑道:「暫時沒輸過,可能是因為師父跟人問拳次數不多的緣故吧。」

    嵇節好奇問道:「那師父有覺得很厲害的對手嗎?」

    曹慈點頭道:「當然有啊,不談那些老一輩的宗師,只說差不多歲數的,就有個叫陳平安的純粹武夫,跟我同年,好像比我還小几個月,他的拳法就很高明。此外還有七八人,沒見過,都是聽說,跟我相差一兩境,相信他們未來的武學成就都會很高。」

    曹慈所謂的一兩境,當然是已經將止境三層視為同一境了。

    尋常武夫,說一些個比自己境界低的,將來武學成就不低,難免有種自抬身價或是目中無人的嫌疑,估計旁人聽了總會覺得不得勁,有幾分彆扭。

    可是曹慈說出口,說者心平氣和,聽者也願意服氣。

    記得陳平安的生日是五月五,而曹慈是二月二,所以比陳平安大三個月。

    「他如果能夠專心習武,相信拳法會更高。」

    「只是他身份比較多,由不得他輕鬆幾分。」

    「江湖上關於他的傳聞和事跡,其實比我多很多,是個大名人,等你們到了京城,在那邊落腳,以後就會聽到他越來越多的事情了,常理而言,往往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陳平安不一樣,他對得起每個身份。」

    「既有天賦又肯努力的人,往往心氣高,這種人輸了拳,敗不氣餒,愈挫愈勇,說來簡單,其實很難的。」

    「他拳路駁雜,關鍵還能夠融會貫通,熔鑄一爐,就是武德……一般。」

    聽着曹慈娓娓道來的話語,倆孩子對視一眼,都有些奇怪。

    之前除了一板一眼的傳授拳法和講解拳理,師父一般不會這麼健談。

    所以白雨和嵇節就覺得這個叫陳平安的傢伙,除了武德一般,其餘都很不簡單。

    曹慈確實是一個很枯燥乏味的人。

    平時言語不多,朋友也少,不愛喝酒,不愛應酬,學拳之餘,曹慈唯一的興趣,就是看書。

    而且他一般只看一種書籍,數算。

    兩個孩子是第一次拜師,曹慈何嘗不是頭回給人當師父,就想要藉助一起遊覽大好山河,來疏解兩位親傳弟子的複雜心境。

    學拳之人,將師門名分和祖傳拳法看得太輕,容易心性虛浮,學藝不精,太過依賴自身與拳法之外的身外物。

    可要是走了極端,武夫將兩者看得過重,也非什麼好事,容易看輕自己,將一個「我」字,看得太低,太過輕巧。

    一路各色風景看得多,曹慈言語說的少,只是與兩個孩子說些各地的風土人情。

    閒暇時曹慈就會取出三幅泛黃的老舊圖畫,是少年時在劍氣長城結茅練拳,親手繪製而成,分別畫有人身的肌肉、筋脈與骨骼臟腑,以及全身穴位和氣血流動的路線。讓兩位弟子觀摩三幅畫卷,方便他們有一個更直觀的感受,畫卷空白處以蠅頭小楷寫有各種批註、小幅的輔助示意圖,其實曹慈還有幾本冊子,只是擔心貪多嚼不爛,就沒有一口氣拿出來。

    可能沒幾個武學宗師可以想到,武道還能跟數學術算、機關結構等事扯上關係。甚至涉及到了仙家的道化和道痕。

    這就是曹慈對武學的獨到理解,比如全身肌肉的記憶,就是一條隨時等候一口純粹真氣如泄洪般流淌的乾涸河床。

    打個比方,如果說拳如箭矢,是形容一般武學宗師的,那麼曹慈的拳,就是一架床子弩。

    當年在城頭,曹慈與老大劍仙當鄰居,後者偶爾會將一些心得說給曹慈聽,例如止境就是一座靜止的山巔神殿,氣盛決定地基的規模大小,歸真決定香火的純粹程度,而神到,就是一條從山門走入大殿之內供香的完整「神道」。依此反推,想要躋身止境,就得一步步走到「山巔」,這自然是一場「遠遊」,而「金身」,就是那座神殿未來所奉神像的雛形……故而一尊泥菩薩不但要過河,還要上大山。武夫一口純粹真氣,就是一炷香。

    可惜每當曹慈提出疑問,老大劍仙卻總以自己不是武夫為理由搪塞過去。

    師徒三個今天來到一處水邊渡口,打算乘船過河,岸邊都是擺攤賣河鮮的小販,滿身魚腥味。

    等到真正學了拳,五官神識愈發敏銳,白雨使勁捏着鼻子。

    先前小姑娘有個心得,說天地景象,就像映入眼帘的一幅畫,不學拳之前,是贗品,學了拳,畫面就從模糊逐漸變為清晰,纖毫畢現,成了真跡。

    他們師父當時說這個比喻很形象,但是未必恰當。

    至於不恰當在什麼地方,曹慈也沒有具體解釋。

    白雨問出一個好奇已久的問題:「師父,學拳到底是天賦更重要,還是努力更重要?」

    曹慈答道:「都重要。你們馬師伯打過不一個比方,習武就是餓漢子煮米吃飯,沒有天賦,光靠努力,不得其門而入,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成就有限,如屋舍的天花板,高度很低。有了天賦,不肯勤勉練拳,就是坐擁一座糧倉和大鍋台,每日偏用小鍋煮米、小碗吃飯,武道成就也不會太高。」

    嵇節愈發好奇問道:「師父,你有今天的能耐,是靠天賦,還是靠努力?」

    曹慈坦誠道:「我練拳還算勤勉,但是歸根結底,還是靠天賦。」

    倆孩子對視一眼,一個歡喜一個愁,翩翩是覺得自己很師父很像嘛,阿咸則是覺得自己成為絕世高手,多半是沒戲了。

    曹慈補充一句:「武夫金身境,是一道明顯的分水嶺。在那之前,天賦和努力都很重要,在那之後,天賦更重要。」

    小女孩咧嘴笑道:「說來說去,就是天賦最重要唄。」

    曹慈笑了笑,「另外一位廖師伯說過,學會正確努力,首先讓自己不走錯路,其次還能在對的路上走得更快,何嘗不是一種看不見的天賦。」

    嵇節疑惑道:「師父,跟你一個輩分的,不是一個男的兩個女的,哪來的另外一位師伯?」

    曹慈笑道:「忘記跟你們說了,江湖和山上的師伯師叔說法,稱呼男女皆可。天地君親師,讀書人習慣稱呼自己的授業恩師和敬重的前輩為先生,其實一些學問很大、德行很高的女子,也會被人敬稱為先生,分量就更重了。」

    他們恍然大悟,記得家鄉武館那邊,館主也收過一個女弟子,結果當天就被他媳婦撓了個滿臉花,館主從頭到尾都沒敢還手。

    白雨問道:「怎麼都是他們的道理啊。師父你就沒有自己的說法?」

    曹慈說道:「學拳對我來說,就是呼吸一般的家常事,我自然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在收你們做徒弟之前,就沒想過什麼拳理,如今在補。」

    停頓片刻,曹慈說道:「如果要學那種有資格落筆寫在紙上的拳理,以後我可以幫你們介紹一個人,他比較擅長。」

    曾經與他的開山大弟子切磋過四場,回頭請他與自己的兩位親傳弟子說一番拳理,想必不是太過分的事情。

    白雨問道:「師父的這個朋友,肯定是懂的拳理很多,打架本事一般?」

    曹慈無奈道:「不能這麼說。」

    嵇節說道:「就是那個武德一般的陳平安,對吧?」

    曹慈忍住笑,「這種話,我們師徒私底下說說就行了,可別當人的面說。」

    站在水邊,曹慈突然問道:「其實師父也琢磨出個拳理,你們要不要聽?」

    倆孩子不約而同點點頭。

    曹慈指了指自己,「這副人身,天地清明,一團和氣,我是主人。」

    「這種內求的武學境地,我形容為不必外求的天下第一人。」

    說到這裏,曹慈笑着補了一句,「這種大道理,聽過就算了。」

    白雨說道:「聽得稀里糊塗的,不過聽上去老霸氣了。」

    嵇節讚嘆道:「難怪師父這麼厲害。」

    小女孩拿手肘一撞身邊的同齡人,「呆阿咸,記下了麼?」

    嵇節點頭道:「記下了。當皇帝老兒的聖旨聽。」

    曹慈啞然失笑。

    上了船,生意冷清,乘客寥寥,船上靠窗位置,有那唱曲開嗓的清瘦少女,一旁有男人拉二胡,時不時停下來,糾正少女唱腔的缺漏,估摸着是做那種鄉野草台班子生意,靠串戲掙錢的。

    曹慈要了三碗榨菜肉絲麵,隔壁桌坐着個慈眉善目卻有官氣的老人,帶着兩個精悍隨從,坐姿端正,腰杆挺直,眼神時常遊走船艙,提防刺客。

    老人約莫是將溫文爾雅的曹慈當成了讀書人,主動邀請拼桌一敘,曹慈本想婉拒,可是見倆孩子實在無聊,便答應下來。老人相當健談,剛好曹慈不善應酬,卻是個不錯的聽客,故而還算投緣。老人說自己大半輩子宦海沉浮,每每外放為地方官,羈旅最喜江河舟行,此事實在不惡,日啖魚蝦,大飽口福。如今告老還鄉,尤其是宦囊還算充裕,就更悠閒了。

    老人笑言一年才四季,炎夏有苦熱,隆冬有酷寒,他這種行將就木的老人,氣血少且衰,日夜遭煎煮吶。

    曹慈總是笑着點頭。

    下了船,走出一段路程,曹慈才告訴兩個唧唧喳喳猜測對方身份的徒弟,老者其實是一位持牒巡遊的山神老爺,官身不低,才可以山管水。

    而那邊同樣在猜測曹慈的身份,卻誤會是那種修煉仙法的得道之士,身負道氣,上山下水,走南闖北,能夠見怪不怪。

    夕陽西下,落日餘暉,如吊山鬼。

    見過了一位山神,更早在仙家渡船上,神仙也已經看過了,而且是一大堆,先前在那家鄉破敗古廟內,還瞧見了鬼。

    兩個孩子有了拳意上身,就等於在武學上登堂入室了,哪怕沒有火光照路,走夜路還是問題不大。曹慈與他們說夜行無月的時候,走在古路荒徑上邊,常有鬼物提籠把火,自照不照人,所以即便是市井凡夫,除非身體羸弱,神氣不盛,陽氣不足,否則都是看不見他們的。

    說是這麼說,可是如此山中夜行,鶻聲磔磔,木客啾啾,聽着委實滲人,讓倆孩子都起了雞皮疙瘩。

    在陰惻惻山坳間突兀間遇見一巨第,似王侯豪宅。

    師徒要麼原路返回,要麼湊上前去敲門借宿。

    曹慈敲開門之前,讓翩翩和阿咸儘量收起拳意。

    開門的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僕,瞧見了曹慈身邊的兩個孩子,老態龍鐘的老者就想推辭,說自家夫人寡居在此,不宜待客。

    老人身後不遠處,出現一雙年齡相差四五歲、眉眼有幾分相似的姐弟,衣衫樸素,老人卻笑着喊了聲阿官。

    名門望族裏繁文縟節,規矩多,比如孩子一律不准穿絲綢綾緞的華服,會折福,所以終年布衣,只穿改過的舊衣。


    而阿官,是僕人對主人家孩子的一種尊稱。只是這雙本該錦衣玉食的豪門姐弟,看上去有些面黃肌瘦,臉上無光彩。

    少女攥緊弟弟的手,不敢看曹慈一行人。

    按照這邊的習俗,有一本祖傳的祭祀簿,菜餚種類樣式,香燭擺設等,都有明文規定。少女到了十四歲就要梳鬟,穿紅裙子,去祠堂拜過祖先掛像,意味着她從這天起就可以談婚論嫁了。老人自稱是墳親,會點瓦匠木作手藝,來這邊串門幫忙修繕的,墳親便就是大家族專門的守墓人,負責管理祖先墳墓的下人和他們的家眷,雙方情重如親戚。

    曹慈帶着徒弟在這邊過夜,休歇一晚,一夜無事,曹慈挑燈夜讀,天未亮就啟程,帶着睡眼惺忪的兩個孩子,一起離開巨宅。

    曙光將現之際,兩個孩子發現身後道路上,有一位撐傘的婦人,帶着那雙神光煥發的姐弟,與他們遙遙行禮,很快便消逝不見。

    白雨輕聲問道:「師父,一宅子都是鬼,對吧?」

    曹慈點點頭,「所以先前讓你們收斂拳意,就是免了衝撞他們,否則就不是登門借宿,而是上門尋仇了。」

    嵇節好奇問道:「那位夫人與我們道別,又是咋回事?」

    曹慈解釋道:「鬼物斷了香火祭祀,就跟人飢不果腹一樣,很容易失去一點真靈,要麼化作厲鬼,要麼魂飛魄散。有三種解決辦法,最好的,當然是修煉道法,但這是需要講求仙家機緣的,再就是吃香火、供品,大家族小門戶,都需要要祭祖。然後就是汲取活人的陽氣。」

    嵇節聞言悚然,瞪大眼睛道:「師父,你沒事吧?」

    曹慈笑道:「我們在他們家中盤桓一宿,自有陽氣凝聚,我們是武夫,這點損耗,算不得什麼。卻足夠幫助那棟宅子的主人家免去多年的斷炊之憂了。」

    所謂的「多年」,實則是百年之久。

    白雨說道:「曉得了,老伯伯婉拒我們借宿,是怕害了我們倆孩子,那個當姐姐的,帶着小阿官一起現身,是他們實在餓得慌了,又不好意思明說,對吧?師父呢,就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故意也不道破,借咱們地兒住一宿,人鬼相安,是他們的待客之道,咱們便留下些陽氣,是為客之道。」

    曹慈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聰明。」

    阿咸哇了一聲,「師父,你人也太好了吧。」

    翩翩打抱不平,「還沒有師娘,說不過去。」

    阿咸說道:「有了師父,師娘還會遠嗎?」

    曹慈笑了笑,伸手按住倆孩子的腦袋。

    看來給人當師父,確實還挺有意思的。

    倆孩子經過這麼一件事,就又與曹慈親近起來。

    臨近目的地,來了個年輕女子,倆孩子對視一眼,莫非是未來師娘來了?

    自然不是,女子是廖青靄,他們的三位師伯之一。

    廖青靄笑着解釋道:「竇師姐在家族那邊忙得連軸轉,實在脫不開身,就讓我來接你們。」

    曹慈點點頭,笑着介紹起身邊兩個孩子,「廖師姐,他們是我剛收的徒弟,嵇節,小名阿咸,白雨,小名翩翩。在我剛認識他們的時候,就已經有拳意在身了,很難得,他們只憑平時架梯子偷看隔壁武館的樁架把式,就可以現學現用,甚至可以說是化為己用,在一處鄉野祠廟內,我看過他們的出手,有模有樣。」

    廖青靄大為意外,因為除了大師兄馬癯仙,他們仨至今都未收徒。

    師姐竇粉霞是懶,她的口頭禪是找個好人家趕緊把自己嫁了吧。

    廖青靄是覺得自己學拳都不精,沒資格給人教拳,怕誤人子弟。

    廖青靄倒是沒覺得倆孩子有這種「境界」,有什麼值得驚訝的。

    你曹慈收取的弟子,不得是天才中的怪物?才算合情合理?

    廖青靄望向兩個略顯拘謹的孩子,爽朗笑道:「事出突然,沒有準備禮物,欠着。」

    倆孩子都怯生生喊了聲廖師伯,一個嗓音低卻沉穩,一個嗓門大卻顫音。

    廖青靄覺得很好玩,問道:「他們知道曹慈是誰了?」

    曹慈點頭道:「來時渡船上邊,動靜較大,敲門的訪客較多,翩翩問了,我就大致說了我們這個門派的概況,師公是誰,三位師伯各自是做什麼的。有關武夫十境,也一併說了。」

    對於兩個鄉野孩子來說,只是有個籠統的概念,師父曹慈可能是一個頂天厲害的人物,他們拜了這個師父,撞大運了。

    比如先前在那破敗祠廟之內,一聽到「曹慈」這個名字,就立馬沒了凶神惡煞的囂張氣焰,在那掌紋渡,全是一驚一乍的,尤其是在那艘神仙扎堆的仙家渡船上邊,訪客絡繹不絕,看他們兩個鄉野孩子的眼神,什麼都有,羨慕的,諂媚的。白雨和嵇節年紀不大,讀書不多,但是他們的直覺不差,一知半解的人情世故,家鄉都有,都見過些。

    若曹慈只是個一般厲害的師父,一起外出,全是新鮮感,遊山玩水一般。

    可當曹慈的形象越來越重,大如天地,掩蓋萬物,孩子反而就會離鄉越遠,思鄉越重。

    好在曹慈心細,也有耐心,故意捨棄仙家渡船,帶着他們一起徒步遠遊,瀏覽名勝古蹟。

    廖青靄半開玩笑道:「要不要讓師姐搗鼓出點排場,讓竇家開儀門迎接貴客,擺擺陣仗?我相信竇老太爺會很樂意。」

    曹慈搖搖頭。

    廖青靄問道:「擔心喧賓奪主?」

    曹慈笑了笑,還是沒說什麼。

    他在大端王朝沒有任何官身。

    就跟曹慈至今沒有綽號一樣。

    竇氏家族在吉祥弄,車水馬龍,道賀客人絡繹不絕,許多車駕都排到了附近的醋坊街和孩兒巷。

    知道曹慈這個師弟不喜歡那種鬧哄哄的待人接物,廖青靄就帶着他們沒走比肩接踵的擁堵大門,選了一處相對安靜的偏門。

    一個扎靈蛇髮髻的美艷女子,快步走來,伸手用掌心輕揉臉頰,笑着致歉道:「對不住對不住,這幾天忙暈了,笑得老娘整張臉都快僵硬了。知道你的性格,就沒有大張旗鼓,這會兒家裏除了老太爺,就只有幾個管事的叔伯,曉得你會在今天登門,你要不樂意應酬,我就隨便找個由頭幫你推了,要是不排斥,回頭至多去太爺書房那邊坐會兒,就算對付過去了。」

    竇氏是官宦世族,竇粉霞自小耳濡目染,什麼叫混得開,就是酒桌上根本沒人敢勸你的酒,誰要找你敬酒,都得事先打好腹稿。

    她可不覺得曹慈需要賣誰面子。不單單是雲幢郡竇氏,大端王朝也是如此,放眼整個浩然天下亦是不例外嘛。

    曹慈說道:「等竇老太爺得閒,讓人跟我通知一聲,我就去拜會,至於公開場合的應酬,宴會喝酒,就都算了,我不擅長。」

    廖青靄沒來由臉色泛起陰霾,冷笑道:「你什麼都比那個姓陳的強,唯獨待人接物,應酬宴飲,說場面話,喝場面酒,肯定比不過他。呵,陳宗師,陳劍仙,陳山主,陳隱官,一大堆的頭銜身份,得多會做人,才能有此家業。」

    曹慈笑道:「我只是武學境界暫比陳平安略高一籌,並不意味着在別的地方就能勝過他。」

    如果不是太早離開了劍氣長城,能夠等到陳平安在那邊開了個酒鋪,曹慈雖然不喜歡喝酒,卻肯定會偶爾去那邊捧場。

    遙想當年,曹慈第一次去劍氣長城,師父沒有為他安排任何護道人,裴杯只是在曹慈臨行前,跟他笑言一句,如今出門在外,別人見着你,都會說你是裴杯的徒弟。希望以後有一天,師父希望能夠聽到別人談論裴杯的時候,都說她就是曹慈的師父。

    先前文廟,陳平安和馬癯仙有過一場問拳。比試雙方,或者說各自師門,都很有默契,事後沒有對外泄露此事。

    裴杯名義上的大弟子,馬癯仙曾是山巔境圓滿,只差一步就可以躋身止境,結果因為那場問拳,跌境了。

    扎靈蛇髮髻的竇粉霞,出身大端王朝第一豪閥雲幢竇氏。

    廖青靄,山澤野修出身,半路習武,投軍入伍,在沙場上捨生忘死,結果被裴杯救下。

    由於廖青靄曾經涉足修行,修道資質相當不俗,少女時就躋身中五境,故而如今哪怕已是半百歲數,她依然是少女容貌,腰肢極細,懸佩一把白鞘長刀。竇粉霞和廖青靄,如今都是遠遊境瓶頸的純粹武夫。

    師徒總計不過五人。

    在外界看來,難道要出五位止境不成?

    廖青靄憤憤道:「師兄跌境一事,怎麼傳出去的?」

    倒沒有鬧得沸沸揚揚,但終究是泄露了消息,被山上獲悉。

    她的言外之意,多半是那個陳平安暗中使壞。

    曹慈笑着搖搖頭。

    陳平安根本不屑如此作為。

    竇粉霞說道:「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當時文廟附近人多眼雜,難免有人看了去或是聽了去,當做談資。」

    廖師妹倒也不是真這麼認為,就只是心裏窩火,她有氣沒地方撒呢。曹慈來這邊之前,師姐妹兩個,沒少說那人的壞話。

    當時在師兄馬癯仙跟陳平安動手之前,竇粉霞用了個類似耍無賴的法子,說她想要跟陳平安討教個一招半式,不算問拳。

    畢竟雙方相差一個武學境界,切磋也好,討賬也罷,嚴格意義上來說,並不公平,結果一番試探之下,沒從陳平安那邊討到半點便宜不說,竇粉霞反而吃虧不小。

    除了曹慈,其實馬癯仙幾個,並不算裴杯嚴格意義上的入室弟子,裴杯沒有喝過拜師茶,他們也沒有拜師磕頭。

    當年只是大端老皇帝請求,用了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才說服裴杯收了額外多三位「記名弟子」。

    想起一事,廖青靄突然笑起來,原來她才知道,師姐家鄉這邊有個習俗,婚前男子若是可以為女子解開發髻,就等於是私定終身了,與閨閣畫眉無異,跟新婚夜新郎官揭開紅蓋頭沒兩樣嘛。

    而先前師姐主動挑釁那個姓陳的,對方便還以顏色,當然屬於點到即止了,陳平安當時只是以手指,停留在竇粉霞眉心外,凝為一粒芥子劍氣,觸及她額頭即散開,並沒有傷到竇粉霞絲毫,只是讓後者的靈蛇髮髻鬆動幾分。可不就是?

    難怪廖青靄這次來師姐家族做客,總會瞧見師姐咬牙切齒,好個俏臉寒霜,想起負心漢的模樣。

    竇粉霞自怨自艾,重複言語一句,「果然低兩境,根本沒的打。」

    她出身捉刀客一脈。

    練氣士中的劍修,純粹武夫中的捉刀客。兩者都是同類中的異類,最被同行忌憚。

    就像官場上某人,既是御史言官又兼掌刑獄案件的審定,那麼身份使然,職責所在,每天可不就是找同僚的麻煩,被盯上的,自然是不死也要掉層皮。

    廖青靄則揚言三十年之內,一定要去落魄山與陳平安問拳。

    曹慈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當面說道:「廖師姐,有些事,師父不說,並不意味着她就不知道,你要注意分寸。」

    竇粉霞皺眉不已,能讓曹慈這麼鄭重其事言說一二的,肯定不是什麼輕飄飄的雞毛蒜皮了。

    廖青靄既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愧疚,又有一種早知如此的如釋重負,總之就是心緒萬般複雜。

    曹慈笑道:「師姐自己把握分寸就是了,果真問心無愧……」

    竇粉霞趕緊偷瞥了眼師妹的肚子,試探性問道:「青靄是跟人私定終身了?師父一怒之下,打算把青靄逐出師門?」

    廖青靄滿臉漲紅,與口無遮攔的師姐怒目相向。

    曹慈說道:「我近期打算去一趟寶瓶洲,拜訪落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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