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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跨海北歸,大致算準了那位落魄山訪客的南下速度,所以並不是特別着急趕路,陳平安便一路上演練那門劍術遁法,身形一次次化作十數道劍光,在碧波之上,以一種近乎無視光陰長河的遁法,悠遊人間,準確說來,是所有劍光能夠循着光陰長河的某些細微水脈,形若「走水」,在天地間如無境之人入無人之境。
陳平安經過數以萬計的反覆研習,終於跟寧姚第一次施展這門遁術,有差不多的火候,大概這就叫笨鳥先飛,勤能補拙?
在一座臨近寶瓶洲陸地的海中島嶼暫作休歇,陳平安蹲在樹枝上,做捧手狀,施展水法,雙手掌心如泉水淙淙湧出,然後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把臉。
小陌坐在一旁,綠竹杖橫放在膝,說道:「公子好資質。」
陳平安氣笑道:「少說幾句昧良心的話,溜須拍馬對我沒用。」
小陌神色認真道:「天下劍術,不同劍修施展出來的姿態,高低有別,是常理,之所以如此,無非是受限於劍修當下的境界,按照那位傳授小陌劍術的前輩來談,能夠從不同劍術當中,汲取最多道法真意者,即是一種隱性的天才,如此修行,就叫破障。」
陳平安若有所思,抹了把臉上的水跡,抖了抖手,「多聊幾句。」
小陌繼續說道:「劍修資質的好壞,不能光看初始階段學劍的快慢,那只是一般意義上的天才、庸人之別,認知還是太淺。比如小陌施展這門劍術,自然輕鬆愜意,但是於自身劍術,則毫無精進,對人身小天地並無裨益,公子則不然,這就是劍術『天下』的另外一種深層意義所在,劍術終究是死的,持劍者卻是活人,打個比方,小陌陪着公子一路北游,使用這門劍術,無非是以自身靈氣作酒水,好似在自飲自酌,不會增加絲毫粹然劍意,反而是一種消耗靈氣的舉動,公子施展開來,卻是從天地外飲水,淬鍊自身體魄、增長劍意,劍修的後勁,便是從此而來。公子你,還有劍氣長城的那個宗垣,可能就都屬於這種劍修,韌性十足,厚積薄發,隨着歲月推移,越往後,道越無漏路越寬。」
陳平安點頭笑道:「這個說法,很解渴。」
看來小陌跟賈老神仙,在聊閒天這件事上,看似是不同的路數,不過屬於大道殊途同歸。
小陌沉默片刻,伸手輕輕摩挲着綠竹杖,感慨道:「很多所謂顯性的修道天才,學得越快,反而會錯過極多。也許可以用更多的劍術、神通來彌補和遮掩,但是終究有一天,站在門外時,每一位修道之人的人身小天地,所能夠容納的道法,還是有定數的,那麼最終瓶頸一來,就是登天之難,就要四處碰壁,要吃大苦頭了。」
「這也是小陌在內,連同白景,仰止朱厭幾個,為何當初躋身飛升境如此順遂,又為何打破飛升境瓶頸如此之難,就因為我們在登高途中,行走太快,太過追究看得見摸得着的境界,而忽略了虛無縹緲的道意汲取一事,錯過太多本該多加留心的事情,因為我們從骨子裏就不信這個,或者說,我們其實只相信劍術、道法,不肯相信自己。」
利弊皆有,好處是蠻荒天下的飛升境修士,是數座天下,公認殺力最高的。壞處就是,妖族修士躋身十四境的數量,相較於其餘三座天下的人族修士,始終處於下風。
陳平安說道:「最後這句話,意思就很大了。」
小陌說道:「故而我們如今施展劍術也好,抖摟仙法神通也罷,都是一種回憶和追溯,公子與宗垣卻並非如此,是一種每一步腳踏實地的登高眺望,既看更高處的前行道路,也看來時路。」
「當然,比起白景跟我,朱厭和仰止的修道資質,又要遜色一籌。」
陳平安說道:「你的這些個修行心得,回頭我讓崔東山轉告柴蕪、孫春王他們幾個,相信會很有用處。」
小陌微笑道:「先前在風鳶渡船,我已經與柴蕪幾個孩子說過此事了,看樣子都已經聽進去。只不過這類空泛道理,恐怕還要結合他們自身的修行關隘,有了諸多切身體會,事理相互驗證,才能真正嚼碎、吃透道理。」
陳平安點頭道:「概莫能外。」
老話說得好,欲知上山路,需問下山人。
他娘的,果然只有天才跟天才,才有話聊。
陳平安看似隨意笑道:「說不定你很快就可以與仰止故友重逢了,因為與我做了樁大買賣,得以在文廟那邊恢復了自由身,會參與桐葉洲大瀆開鑿一事。」
小陌跟青同,其實算不得什麼故友,只是遙遙打過照面,但是小陌跟仰止,卻是真正意義上的老朋友了。
小陌聞言轉頭看了眼自家公子,卻看不出什麼表情和道心漣漪,小陌就壓下心中疑惑。
陳平安突然心神微動,立即從袖中摸出一張符籙,一下子就笑容燦爛起來,整個人的氣息,渾然一變,判若兩人。
這讓小陌如釋重負。
陳平安手上這張大符,符紙得自夜航船吳霜降之手,當時吳霜降贈送給崔東山和姜尚真總計四張「降真青綠籙」,價值連城,曾是浩然天下類似神誥宗這些道門,用來「請下白玉京掌教」的專用符籙,珍稀程度,可想而知。畫符之法,則是崔東山取法於符籙於玄,名為「顯符」,只需兩人各持一張,但是如果雙方距離太過遙遠,比如一旦跨洲,便如同枯筆淡墨,文字內容就會變得極其模糊。此外這種「家書」,寄信和收信,存在着不小的滯後性。而符籙呈現出來的文字,是一種崔東山獨創的「鬼畫符」,如今只有陳平安看過那本冊子,所以就算這張符籙落入別人之手,也是看「天書」。
陳平安收起那張符籙,起身笑道:「小陌,我得返回一趟仙都山了,需要見一位長輩,着急趕路,要用上三山符,你先回落魄山等我就是了。」
先前一起離開鎮妖樓,青同就發現了端倪,陳平安手持三山符遠渡山河,卻能不消耗自身陰德,是出自《丹書真跡》的三山符不假,只不過畫符之人,卻是與老秀才送出紅包上邊的吉語一樣。陳平安通過上次返回仙都山,有個大致估算,如果不跨洲,能夠使用八次。若是跨洲,至多三次。而小陌學會了三山符,不宜早早用完三次。所以陳平安打算獨自返回青萍劍宗。
小陌神色猶豫,說道:「還是讓我陪公子一起吧?」
陳平安笑道:「總計不過三炷香的功夫,期間又是挑選兩座熟悉的山頭,太平山和蒲山,能出什麼問題,不用擔心。之後回落魄山,我還是會使用三山符,估計跟你差不多時候到達槐黃縣。」
我不擔心自己,我是在擔心你啊,小陌!
小陌略作思量,點頭道:「我會在此停步,登高遠觀桐葉洲兩山附近,若有些許意外,公子只需祭出飛劍,劍光一起,我就會立即趕到,等到三炷香功夫過後,我再繼續趕路,抓緊返回落魄山,公子其實也不必太過匆忙趕路,有朱先生在山上,公子稍晚返回,想必問題不大。」
陳平安使勁點頭:「肯定沒問題。」
小陌好奇問道:「是哪位前輩做客青萍劍宗,值得公子如此鄭重其事?」
因為不管是上次落魄山建立宗門慶典,還是此次青萍劍宗下宗創立,真正能夠讓山主陳平安親自現身待客的,其實很少很少,即便是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爽,這樣的山上老神仙,或是蒲山葉芸芸這種拳鎮半洲的武學大宗師,陳平安都沒有如何刻意表現得如何熱絡,故而大泉王朝的老將軍姚鎮,可能是唯一的例外,之前陳平安專程離開仙都山,找到了那艘北游的大泉渡船。
至於劉景龍,鍾魁,張山峰,這幾個,與陳平安關係太好,又算同輩,相互間都不計較這些。
陳平安笑道:「是寶瓶洲竟陵山祠廟的那位宋前輩。」
小陌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難怪公子會如此興師動眾,甚至不惜直接消耗掉兩次三山符。
通過耳報神小米粒得知,公子第一次趕赴劍氣長城途中,曾經結識了一位喜歡吃火鍋、出門翻黃曆的江湖前輩。
符籙之上,崔東山寄來的這封書信,內容很簡單,梳水國宋雨燒造訪青萍劍宗,聽說先生不在山上,來了就走,不曾自報身份。
山上神仙的證道長生不朽,駐顏有術,甚至可以在仙人境時,返老回童,選擇與某個「歲數」匹配的容貌。
但是江湖故人的老去,卻是不可逆的,年輕人下次下山,再走江湖,某些老人可能就不在江湖了。
原本陳平安打算這次返回寶瓶洲,除了待客白景,之後就要去三個地方,竟陵山,仙遊縣,洪州豫章郡採伐院。
這三個地方,肯定都是要去的,而且出門遠遊,除了採伐院,其餘兩個地方,都打算待久點,再不那麼來去匆忙。
陳平安手持三山符,徑直出現在太平山的山門口。
在山巔祖師堂遺址那邊,長久亮起一道璀璨劍光,劍氣沖霄。
這就是黃庭的行事風格,等於是以此昭告一洲北方諸多山頭仙府,誰再敢打太平山的主意,就是與她問劍。
陳平安按照規矩,在山腳點燃三炷山香,禮敬那位素未蒙面的三山九侯先生。
先前在鎮妖樓,青同泄露過天機,遠古「天下十豪」,候補只有四位,其中就有作為天下符籙開山鼻祖的三山九侯先生。
陳平安抬頭瞥了眼天幕,有一把古劍懸空,劍氣如一條纖細雪白的瀑布垂掛空中,傾瀉在太平山之巔,凝聚不散。
若是黃庭祭出一把本命飛劍,想要營造出同等規模的氣象,就太過她的消耗心神了,註定支撐不了太久。
此物好像是黃庭從五彩天下帶回的一把遠古劍仙遺物佩劍,按照黃庭的說法,是從一處不知名的山水秘境裏邊隨便撿來的。
屬於仙兵有靈,主動認主,黃庭當時原本就只是湊個熱鬧,結果這把仙兵品秩的古劍,就上杆子往黃庭那邊湊,她不收還不行。
這跟陳平安當年在北俱蘆洲仙府遺址,背着那麼一大口藻井「背井離鄉」,當然是截然不同的場景。
難怪姜尚真的狗屎運,黃庭的福緣深厚,會被譽為桐葉洲兩大奇事。
何況黃庭在五彩天下那邊收取的弟子,也是她的開山弟子,而那個小姑娘,還是在嶄新天下誕生的第一個「本土人氏」。
黃庭的一個無心之舉,卻是崔東山在內,加上某些陰陽家早有預謀之輩,辛苦尋覓都求之不得的事情。
太平山這邊,當下只有山主黃庭和兩位供奉,於負山與道號「龍門」的果然。
就連談瀛洲,都已經撇下師父,選擇跟隨鄭又乾一起乘坐那艘桐蔭渡船,跟隨葉芸芸他們一起去往蒲山遊歷。
陳平安徒步走到山巔,發現多出了一棟通體白玉質地的仙家宅院,二進院落,應該是仙人果然的手筆了。
於負山坐在門口台階上,瞧見了那一襲青衫,只是笑着抱拳而已,陳平安抱拳還禮,跨過門檻,發現黃庭和果然在屋內忙碌,一張古色古香的桌案上邊,都是黃庭從一件咫尺物中取出的眾多檔案、卷宗,還有祖師堂的山水譜牒的副本,黃庭當年被老天君和太平山上任山主幾乎是強壓着離開桐葉洲,去往五彩天下,這次重返家鄉,需要她去重新釐清太平山地界,一些個昔年山水地契屬於太平山的藩屬山頭,要麼已經自立門戶,與已經恢復國祚的當地朝廷,重新交割了地契,要麼花落別家,換上了一撥撥開山立派、創建自家祖師堂的仙府門派,接下來都需要黃庭去一一接觸。
陳平安就站在門口那邊,黃庭一抬頭,沒好氣道:「我是青萍劍宗的首席客卿,你也很快就是我們太平山的記名供奉了,又不是外人,忌諱個什麼。」
陳平安這才自己搬了條椅子坐在仙人果然身邊,雙方投緣,也無需客套寒暄,點頭致意而已。
黃庭靠着椅背,雙手揉着太陽穴,頭疼道:「要不是有果然幫忙,我得抓瞎,不曉得猴年馬月才能真正重建祖師堂。我們門口那位護山供奉,也是個吃乾飯的。」
於負山也不以為意,哈哈笑道:「有心無力,慚愧慚愧。」
黃庭那麼好看,一顰一笑,俱是風流,她說啥都是對的。
陳平安笑道:「能者多勞,有龍門前輩坐鎮此地,運籌帷幄,太平山重續香火,指日可待。」
黃庭笑呵呵望向這位身為下宗的年輕祖師爺,同樣是記名供奉,陳山主你不得表示表示?
陳平安識趣道:「我已經撰寫了一本冊子,只是還有許多細節,需要讓崔東山幫忙補充,相信過幾天就可以寄到這邊。」
黃庭點點頭,事到臨頭才知愁,千頭萬緒,都需要她親力親為,才知道想要當個稱職的山主,難度到底有多大。
陳平安拿起桌上一本賬簿,隨手翻閱開來,隨口問道:「黃庭,我還是之前那個說法,如果需要神仙錢,落魄山賬目上還趴着不少現成的穀雨錢,可以借錢給你,算利息的,不白借。」
按照姜尚真的估算,太平山想要恢復昔年巔峰氣象的三成,哪怕只是三成,填補千里山河天地靈氣的窟窿,就大概需要三四千顆穀雨錢。落魄山財庫一口氣拿出一千五百顆左右的穀雨錢,問題不大,幫忙太平山渡過眼前的燃眉之急,是
黃庭搖搖頭,指了指桌上那件咫尺物,笑道:「借錢就算了,錢好還,人情債難還,這件咫尺物裏邊有些天材地寶,你先打開瞧瞧,過過眼,都是我從五彩天下四處搜刮而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有,我並不精通寶物鑑別一事,收不收,只看眼緣,如果早知道能夠這麼早返回浩然天下,我就多拿些了,回頭來看,簡直就是白走了兩處遠古秘境,此事怪我自己。你下山時乾脆帶上咫尺物,看着幫忙賣就是了,如今桐葉、寶瓶、扶搖三洲之地,反正都缺這個,緊俏貨嘛,陳山主又是出了名的山上朋友多,事後全部收益,九成歸我,一成歸你,如何?要是在商言商,分賬不是不可以商量,比如二成?反正如何殺豬,找冤大頭,我都不管,賣出去的價格越高,陳山主分成就多。」
陳平安也沒什麼可矯情的,將那件咫尺物收入袖中,「那就說定,一成歸我。只管放心,我會幫忙開高價的。事成之後,歸還此物,九一分賬。」
於負山調侃道:「陳隱官這是打算殺熟?」
陳平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將那張圈椅搬回原位,笑道:「我跟負山道友就很熟。」
於負山立即閉嘴。
陳平安抱拳告辭,果然突然站起身,「想要跟陳先生閒聊幾句。」
黃庭獨自看着桌上的卷宗檔案,哀嘆一聲,得趕緊找個合適的宗主候補人選了,自己是真不擅長處理這些事務。
陳平安拉上於負山一起散步。
陳平安說道:「負山道友,接下來桐葉洲中部開鑿大瀆一事,可能需要你從百忙之中抽身,牽引諸多江河支流的改道了,作為報酬,以後負山道友憑藉嶄新大瀆走水,就名正言順了,不會有任何異議。」
於負山雖然不諳庶務,但是人情世故,還是不缺的,說道:「我忙不忙,隱官大人難道沒看見嘛。太平山是開鑿大瀆的發起人之一,於情於理,我都不會推脫半點,之後走江化蛟,這份天大的香火情,勞煩你折算出個價格,是幾顆神仙錢,就是幾顆,也別跟我客氣,在這類事情上邊,我與黃庭是一個脾氣,欠錢可以,只是別欠人情,醜話說前頭,我如今身上沒什麼家底,到時候能還上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有勞你先幫忙墊着,將來補上。反正都算我個人欠你們青萍劍宗的,不算在太平山頭上。」
陳平安笑着點頭,「出山幫忙開鑿大瀆,負山道友也算是以工代債,這筆賬,我會幫着算清楚的,此外負山道友能夠提前熟悉大瀆主河道的沿途山水,一舉兩得。」
於負山問道:「這是隱官早就算計好的?」
陳平安埋怨道:「怎麼可以說是算計,既顯得我存心不良,負山道友也有被殺熟的嫌疑。」
不料於負山用了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損招,道:「我要是腦子靈光點,這些年豈會為了避難,窩在個小地方,守着個店鋪混吃等死,被老謀深算的陳隱官殺次豬,半點不奇怪。」
於負山根本不給陳平安拿怪話埋汰自己的機會,正事聊完,趕緊告辭離去。
夕陽西下,就像有人在天邊放了一把大火,燒得雲海鮮紅。
湖光山色有無中,人生行樂須年少。
仙人果然,少年姿容,頭別一支桃符木簪,身穿一件墨色法袍。
陳平安笑道:「辛苦龍門前輩了。」
果然微笑道:「只是略盡綿薄之力,不值一提,對待太平山重建一事,陳先生用心之深,起念之大,不是我可以媲美的。」
不知為何,總覺得這位據說當年從未登上太平山的陳先生,早就將自己當做半個太平山修士了。
陳平安玩笑道:「與龍門前輩都是記名供奉,那麼下次遊歷中土神洲鐵樹山,想必不會吃閉門羹了。」
果然說道:「我可能會在這邊多待幾年,不過會與師姐書信一封,屆時掃榻相迎,虛左以待。」
千里之地,杳無人煙,在此登高望遠,滿眼俱是孤寂之意。
有斜陽處,最怕登高樓。
果然說道:「有點事情可忙,其實對黃庭來說,反而是好事,可以分心。」
所以果然會故意在很多並非關鍵問題的細枝末節,依舊讓黃庭拿主意,不單單黃庭是山主、他是供奉那麼簡單。
有意為之,讓黃庭為難。
陳平安輕聲道:「等到忙完了,又會稍稍安心幾分。」
吳霜降的歲除宮,被青冥天下稱為「少年窟」。
這座太平山,何嘗不是。
陳平安打算在太平山祖師堂建成時,作為觀禮,送出那本《丹書真跡》,按照之前陸沉的那個說法,書籍本身材質就上乘,如果再加上一千兩百多個文字,煉化之後,剛好可以支撐起一座羅天大醮,作為太平山的護山陣法。只是因為此書是李希聖贈送給自己的,陳平安當然需要問過李希聖,所以還讓陸沉幫忙捎話,趕巧,李寶瓶此次做客青萍峰,就主動提及此事,說他哥好像知曉此事了,說無妨的。
李希聖還說以後只要時機合適,一定會來太平山。
而這個暫時還是儒家門生的李希聖,作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的一氣化三清之一,正好是太平山道士一脈的掌教祖師。
太平山上任山主當初躋身天君之時,焚香請神降真,結果未能見到大掌教寇名「蒞臨」祖師堂,引以為憾。
陳平安與果然道別,接下來要去一趟蒲山。
果然抱拳笑道:「陳先生是真正的粹然醇儒,論道講理,只是實實落落,有真學問,絕不怪怪奇奇。」
陳平安神色尷尬道:「委實當不起龍門前輩的這個讚譽。」
蒲山掌律檀溶的千金萬石齋,在桐葉洲山上山下,是極負盛名的一座書齋。
浩然天下的渡船管家之間,有幾座屬於自己的小「山頭」,都是相熟又投緣的老修士,偶爾通過一場私人的鏡花水月,談閒天,此外還能夠互通有無,一來二去,往往就是憑空多出的幾條財路了。之前檀溶與兩條外鄉跨洲渡船的管事約好,幫忙與皚皚洲某個宗門重金購買那兩本印譜,雖然肯定不是極為珍貴、如今已經被炒出天價的初版初刻,也算補上一個缺憾了。但是今天的檀掌律,主動開啟鏡花水月,已經閉口不提此事了,端坐在一座案幾之後,空落落的案几上邊,擱放着兩方剛剛得手的嶄新印章,很扎眼,檀溶卻不主動提及此事,只等某些眼尖之人開口詢問。
扯了很久的閒天,終於有識貨的人問道:「檀溶,桌上擺的,是新刻的對章?拿起來瞅瞅印文,讓我看看你小子如今治印功力是漲了還是退了。」
檀溶便笑着將印章擰轉方向,給出邊款文字和落款名字,不着急給看底款印文。
一時間鏡花水月陷入長久的沉默。
因為落款人,是那「落魄山陳平安」。
結果有人率先開口,便是言之鑿鑿的語氣,「假的!」
有人附和道:「老檀啊,何必呢。」
有人唏噓不已,嘖嘖出聲,「檀溶啊檀溶,為了點虛名,真是半點臉皮都不要了,犯不着,大家都知根知底的,打腫臉充胖子的勾當,沒啥意思。」
這把檀溶給氣得火冒三丈,不過老掌律瞥了眼門口那邊,很快就撫須而笑,再無半點鬱氣,好個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一位參加過倒懸山春幡齋首次議事的跨洲渡船老管事,揉碎多顆雪花錢,丟入鏡花水月,沉聲道:「檀溶,這種事情,真心別做了,犯忌諱,我也就是曉得你的人品和蒲山的門風,否則以我跟新任隱官非同尋常的交情,下次瞧見了新任隱官,酒桌擺起來,幾杯酒水下肚,非要將此事說道說道,你當我不曉得新任隱官的筆跡嗎,這兩方印章的邊款刻字,軟綿無力,分明柔媚有餘,雄健不足,你騙誰呢,有機會我以後帶你去城頭那邊,好好看看隱官大人所刻之字……唉,隱官大人?!」
當初這位元嬰境老管事,曾經與一位金丹女修的晚輩船主,領了一份額外的小差事,得以在春幡齋落筆記錄雙方議事內容。
一襲青衫長褂的年輕人,驀然出現在鏡花水月中,站在檀溶身邊,拱手抱拳,晃了晃,笑眯眯道:「聽聲音,是鳧鍾渡船的劉禹劉管事?」
即便隔着一座鏡花水月,那位老管事依舊覺得頭皮發麻,背脊生寒,又不敢裝聾作啞,只得顫聲道:「正是正是。」
隨即又有一位女修,連忙砸錢鏡花水月,怯生生開口道:「『霓裳』船主柳深,見過隱官大人。」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着點頭。
檀溶結束這場鏡花水月之前,陳平安拱手,笑道:「在這裏與諸位拜個晚年,新年大吉,順風順水,預祝大家在新的一年裏,都財源廣進。」
鏡花水月里,熱熱鬧鬧,響起十數個嗓音,紛紛與年輕隱官還禮。
李寶瓶他們已經離開蒲山繼續南遊,會按照蒲山給出的遊歷路線,先沿着那條沛江入海,去往一座海上島嶼仙府遺蹟,再登岸。
有裴錢,鍾魁和庾謹,在這桐葉洲,就算對上那個佔據三山福地的萬瑤宗,都絲毫不怵。
不過如今蒲山祖師堂多出了個嫡傳弟子,被認為是個托關係走後門的傢伙,名叫崔萬斬,其實是崔東山的陽神身外身,只是陳平安暫時不宜與之碰頭。
先前青萍劍宗的青衫渡那邊,來了一個青衫老者,獨自遠遊至此,聽說陳山主不在山中,便不再繼續逗留,繼續遊歷去了。
就像一個家裏的長輩,大多如此,明明心裏很在意,偏要假裝不在意。
難得開口,說話也總是輕描淡寫,晚輩稍不留心,就會錯過老人們很多藏在平淡臉色、眼神、言語的意思。
陳平安離開蒲山,來到密雪峰,崔東山委屈極了,我也不能綁着宋老前輩不讓走吧。
我敢嗎?
就宋雨燒那倔脾氣,仙都山如果非要留客,到時候惹得老前輩不痛快了,先生你還不得把火撒在學生頭上。
陳平安問道:「宋前輩遊歷到哪裏了?」
崔東山笑道:「看樣子,宋前輩一開始就沒打算怎麼遊歷桐葉洲,故而離開青衫渡後,就徑直往北走去了,這會兒約莫走舊大淵王朝的某座舊城,極有可能,就是先生和鍾魁見面的那個地方,其餘沿途座座鬼城,也沒什麼可瞧的了,那邊好歹還有個好似新任城隍廟的古丘,還在那邊忙活,以宋前輩的脾氣,肯定願意停步多看幾眼。」
陳平安點頭道:「你忙去,我自己去找宋前輩。」
崔東山嘿嘿笑道:「先生,與你報個喜,柴蕪已經是玉璞境了,小陌贈送的那把本命飛劍,也已經被柴蕪煉化完畢,所以咱們青萍劍宗,又多出了一位玉璞境劍修。」
陳平安一時無言。
崔東山說道:「我也沒有刻意藏掖什麼,所以得知此事後,孫春王,白玄他們幾個,卯足了勁,愈發認真煉劍了。孫春王還好些,白玄最可憐,就跟被雷劈了一樣,連說不可能不可能,蹲在地上抱着腦袋,就差沒有躺在地上打滾了,被白玄這麼一鬧,何辜於斜回也都心裏好受了點。不過大體上,誰都沒有嫉妒柴蕪的一步登天,到底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眼界寬,見過大世面,道心底子好,不服氣是肯定會有的,就像白玄,所謂的不可能,是這個大爺,想不明白『天底下怎麼可能會有比我資質更好的同齡人,不能夠啊,不應該吧,怎麼可能呢』,最近幾天白玄稍微緩過來了,不過肯定還會繼續糾結這件事,至少個把月吧。」
陳平安無奈道:「真是個大爺。」
能夠才見面沒多久,就連蒙帶騙將那九弈峰邱植在那本英雄譜上邊花押,確實獨一份。
陳平安突然接連問了兩個沒頭沒腦的問題,竟然讓崔東山額頭滲出汗水,數次欲言又止,都沒能開口言語。
「趴在田壟邊釣過鱔魚嗎?」
「《管子》白心篇有言,名滿於天下,不若其已也。東山,你覺得呢?」
崔東山剛要說話,先生已經身形化作十數道劍光,剎那之間就已掠過仙都山。
崔東山呆滯無言,喃喃道:「先生真要與文廟規矩為敵嗎?」
「如此一來,先生招惹的,可是禮聖啊。」
崔東山不願意說先生的半句不是,就只好跳腳,破口大罵仰止那個婆姨。
第一次,崔東山覺得自己先生的境界不夠高,是好事情了。
只是一個沒忍住,崔東山又開始罵那仰止是蠢貨,這就咬餌,自投羅網了?!
這不是自己跳上砧板是什麼?
還是說依仗着文廟規矩,以及脫離戰場之外,便篤定先生不敢出手?
難道說,禮聖是有意為之?
是與那個鄒子的一個賭局?
舊大淵王朝境內,一處處原本鬼氣森森的戰場遺址,如今已經變得天清氣朗。
暮色里,一位斜挎棉布包裹的青衫老人,緩緩走入城門口,此地是州郡治所同城,老人視野所及,還是與先前所到之處景象無異,斷壁殘垣,了無生氣。
老人望向城隍廟遺址那邊,小有意外,莫不是城內已經有了新任城隍爺?就打算去那邊看看。
老人這輩子一直在走江湖,直到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那天,好像也沒走太遠。
前不久,老人找到孫子宋鳳山和孫媳婦柳倩,說自己想要去南邊的桐葉洲瞧瞧。
宋鳳山和柳倩怎麼勸說也不管用,只得由着老人單獨一人,跨洲遊歷。
至於老人為何突然有此意,他們兩個晚輩,心知肚明,得怨那個山神祠建在分水嶺的韋蔚,這位山神娘娘,寄了一封密信到竟陵山祠廟這邊,與自認為是她閨中好友的柳倩,主動說起了那位陳劍仙的落魄山,即將選址桐葉洲作為下宗一事,反正就是一封飛劍傳信的小事,還能白得一份人情,柳倩再怎麼說,如今也是朝廷正統封正、納入禮部山水譜牒的同僚。
其實夫婦二人很清楚,爺爺曾經真正想要去遊歷的,是北邊的那個北俱蘆洲,以及那個擁有渝州的西北流霞洲。
前者是年輕時候就想去,那會兒的梳水國武學宗師,總覺得江湖劍客與山上劍修,沒什麼兩樣,如果真有區別,一去便知。
後者是宋雨燒老了之後想去,反正兩個地方,都很想去,又都始終不曾去過。
宋鳳山當然不放心爺爺去那桐葉洲,浩然九洲,就數此地,昔年被蠻荒天下妖族糟蹋得最狠,如今山上山下最不太平。
上次陳平安已經帶着道侶寧姚,主動拜訪竟陵山了,還喝了頓酒,只是要着急趕路去往彩衣國,就沒住下。
宋雨燒也沒臉挽留年輕人,仗着年紀大,倚老賣老,要不得。年輕人肯忙事業,忙大事,很好,遊手好閒就不像話了。
至於這次落魄山下宗慶典,沒有邀請自己,宋雨燒沒覺得有什麼,老人毫無芥蒂,那些山上的風光,一介江湖武夫,有什麼好摻和的,況且那小子的下宗還不在寶瓶洲,山水迢迢,多半是嫌自己老了嘛,走不動道了,吃不得辣喝不動酒了。
臭小子。
下次見面,別想我有好臉色。
如今城內,活人有十幾個。
為首的,是個披甲佩刀的壯漢,一個假裝是五境的六境武夫,叫洪稠,漢子與那與婦人汪幔夢,是一雙露水鴛鴦。
汪幔夢是山澤野修出身,婦人個子很矮,但是姿容狐媚,肌膚白皙。
一身束腰的短打夜行衣,踩一雙繡鞋,用某個色胚胖子的說法,就是纖細腰肢肥腚兒。
這十幾個野修和江湖武夫,本來是想來這邊撈偏門財的,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事實上,也確實差點就被他們掙着一大筆錢了。結果好死不死,遇到了一個姓鐘的讀書人,身邊帶着個胖子扈從。一幫做慣了撈偏門營生的傢伙,在這座鬼城之內,竟然開始被逼着做起了好事。當起了那木匠,打造一輛輛木板輪車,小心翼翼歸攏散落城內的屍骸,再當那出錢又出力的大善人,打造出義莊停靈處,尋龍點穴找出風水好的陰宅,開闢建造出墳地,還要辨認那些屍骨的生前身份,這就得去城內兩座州郡衙署的戶房,仔細查閱檔案和地方志,他們這輩子都不曾如此用心讀書、翻書、抄錄名字,敢情是練字呢。
此外每夜在那舊城隍廟,還要臨時充當那種鬼差,陪同古丘一起「夜審」眾多孤魂野鬼,仔細檢點生平事跡,其中那幾個不是練氣士的江湖武夫,找已經麻木了,他們估計自己這輩子走夜路,都不用怕鬼了。最近開始相互間打趣,就咱們這筆跡,不說有多好,比起一般的讀書人,也差不到哪裏去了,在那街頭給人寫家書,年關廟會集市,寫幾幅春聯,總能掙個幾兩碎銀子吧。
如今在這座鬼城裏邊,晚上睡覺倒是踏實了幾分。
結果有幾個白天做事勤勉的,大半夜做夢都是在那兒報名字呢,攪人清夢,被吵醒的人,聽得惱了,反手就是一巴掌摔過去。
只是最近這夥人,出現了分歧,古丘在立春那天清晨時分,突然說如今已經城內事了,各位何去何從,都隨意了。本該散夥的一大幫人,本該坐地分贓,按規矩得了錢,就可以各回各家,打道回府了。
除了辛辛苦苦挖地三尺得來的那些黃白之物,另外那些古董字畫、奇珍善本,有那古丘幫忙掌眼估價,都折算成神仙錢或是真金白銀,倒也清清爽爽。但是汪幔夢為首的一撥人,覺得留在城內這邊,跟着古丘廝混,說不定一條平步青雲的路子,光宗耀祖都是指不定的,撈個官府供奉身份,不是做夢。但是她的姘頭洪稠卻覺得窩在這邊,無甚意思,還不如大伙兒抱團,找個地兒去開山立派,等到有了本錢,再被朝廷招安,售於帝王家,也好賣個更好的價格。雙方爭執不休,又都覺得就此散夥,確實不如聚攏一起,所以就一直拖着,分別住在兩處相鄰的昔年州城高官宅院,各有一座藏書樓,名為七千卷藏書樓和八千卷藏書樓,跟兩個婆姨罵街吵架似的。
此刻,一排人蹲在破敗城頭上邊,就像在曬……夕陽。
他們實在是無事可做了,爭來爭去,也沒爭出個能讓雙方都認可的路子。
他們瞧見了一個青衫長褂的老者,出現在街道上,看腳步和氣勢,像是個練家子。
一個瘦猴似的年輕漢子,笑道:「老先生,來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地兒,幹嘛呢?」
要是擱以往,就要把稱呼換成老東西了。
見那老人不搭話,瘦漢故意危言聳聽,「老先生可得小心些,看天色馬上就要入夜了,這裏可是一處厲鬼橫行、滿是凶煞的鬼蜮之地,切莫托大,仗着一點武技就覺得可以橫着走了,小心陰溝裏翻船,那些鬼物作祟的魘人手段,古怪得很,不是江湖人可以對付的。」
翻書、抄書多了,說話就文雅了不是。
其實城內,能搜刮的,都已經被他們刮地皮刮乾淨了,也不擔心有人來這邊尋寶撿漏,只剩下些殘羹冷炙,能掙錢,也算本事。
他們就是悶得慌,才在這邊曬太陽貓冬呢,已經在這邊聊天打屁差不多兩個時辰了。
老人聞言笑了笑,點頭道:「我是遠遊至此的外鄉人,桐葉洲雅言說得蹩腳,只能聽個大致意思,你的好意心領了。」
瘦猴漢子好奇問道:「外鄉?怎麼個外鄉?」
老人說道:「來自寶瓶洲。」
一行人頓時呲溜一聲,只覺得後背直冒冷氣,老傢伙是個硬點子,肯定扎手!
廢話不是,從那個寶瓶洲那邊南遊本洲的過江龍,道行能差了?
惹誰都別惹寶瓶洲的人,如今幾乎是桐葉洲山上山下的共識了。
沒法子,那邊確實出人才啊。
比如那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可不就是出身寶瓶洲?
那個叫姑蘇的胖子,離開鬼城之前,就曾信誓旦旦,說自己與年輕隱官是相逢莫逆的至交好友,說那位陳劍仙生得身高一丈,膀大粗圓,相貌猙獰,光憑那副相貌尊榮,就能震懾凶邪鬼祟了,還建議他們這撥不是練氣士的江湖兄弟,只需要直呼其名年輕隱官,以後走夜路就不用怕了。
他們當然不信,就憑你這個每天對着汪幔夢流口水的胖子,也能與那位遠在天邊、高高在上的隱官稱兄道弟?只是再不信,嘴上也得捧着對方,沒轍,還是因為在對方手上吃過苦頭,不是被吊起來,就是被綁在樑上當君子,這都沒什麼,主要是那位梁上君子,剛打盹,就猛然驚醒,發現自己身邊突然坐着個七竅流血的女子,在那兒梳頭髮,等到嚇暈過去再醒過來,發現自己依偎在女鬼懷中,它低頭凝視,與之對視一眼,就又昏死過去……
度日如年,這段時日在城內的慘澹經歷,出去以後都可以寫本志怪小說了。
宋雨燒徑直走去那座舊城隍廟。
一地風水如何,走慣了江湖的老人,大致還是能夠看個真切。
其實只說這座城內,不見任何一具白骨屍骸,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多半是本地出了一個相當不錯的城隍爺。
古丘,鬼城真正的主人,如今坐鎮於舊州城隍廟內。
有個名叫小舫的倀鬼少女,金丹境,她這些年擔任古丘的婢女,常年住在一座桃花小院。
古丘出身於舊大淵王朝的一個郡望名門,父親曾是一國織造局主官,先帝心腹,古丘自己也是貨真價實的兩榜進士出身,弱冠之齡,就外放補缺,擔任州城轄下一個大縣的縣尉,政績斐然。
之前鍾先生離開前,說他可以在大淵新君那邊,幫古丘引薦一番,說不定可以獲得朝廷封正,正式擔任一州城隍。
按功升遷,沒什麼好矯情的,只是古丘還是有點猶豫,實在是先前那位住持水陸法會的大淵武將,敷衍了事,為了交差,眾多骸骨在搬運途中碎了至少半數,古丘前去勸說,結果差點陷入圍攻,這讓古丘徹底寒心。何況在古丘看來,那位新君,得位不正,不算繼承正統。
結果被那個胖子譏諷了一通,年紀輕輕的,就有一身的舊文人習氣,不想着力挽狂瀾,總想着遇到一位雄才偉略的明君,才願意出山,才可以施展抱負,姑蘇大哥我要是個當皇帝的,也不稀罕你這種清流名士……
古丘當然清楚,這是那個自稱姑蘇的鬼仙在使用激將法,不過思量過後,確有幾分道理。
之前鍾魁曾經一語道破天機,之所以會坐不穩一座城隍廟,翻不動一本功德簿,是有原因的,得多想想,有心為善與無心為惡兩事。
城隍廟內,小舫與古丘輕聲提醒道:「剛剛來了個老先生,自稱來自寶瓶洲,好像是個六境武夫。」
古丘點頭道:「不用管,由着老先生隨便逛就是了。」
古丘作為本城的東道主,身為一位只差個朝廷封正名分的州城隍,早已看出,對方是一位正身直行的江湖老人。
果不其然,那位老先生也沒有走入城隍廟,只是在門外遙遙抱拳而已,就轉去別處。
老人原本想着下次見面,一定要擺譜給點臭臉給年輕人瞧瞧,只是當老人真的看到街上那一襲青衫,還是沒能繃住臉色,笑了起來。
宋雨燒雙手負後,快步向前,笑問道:「不是沒在山中嘛,怎麼找到這裏了?」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下山沒走遠,又得了學生的飛劍傳信,就趕過來了,反正沒幾步路。」
宋雨燒問道:「找個地方,整個火鍋,小酌一番?」
陳平安微笑道:「前輩畢竟年紀大了,想要小酌就小酌,我可要放開喝了。火鍋就酒,天下我有。」
宋雨燒笑罵道:「哪壺不開提哪壺,瓜皮跟誰學來的怪話。」
兩人並肩而行,老人轉頭看着青衫背劍的年輕人,點點頭,「不孬。」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有件事,可能得跟前輩討教。」
宋雨燒點頭道:「上了酒桌再說。」
陳平安在現身街道之前,就已經勞煩古丘和小舫姑娘幫忙找火鍋食材去了,至於酒水是不用找了,陳平安自己就有。
在一棟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宅子,桌上已經擺好了一隻熱騰騰的銅鍋,各色切好的葷素食材、菜碟剁椒醬料俱全。
陳平安與那位小舫姑娘抱拳致謝,少女嫣然一笑,擺手說公子不用這麼客氣,她施了個萬福,姍姍離去。
因為要與宋前輩喝過酒再聊點事情,陳平安就沒有邀請少女和古丘一起吃火鍋。
少女跨過門檻後,突然停下腳步,好奇問道:「能不能問公子,姓甚名甚?」
畢竟是鍾先生的山上好友,而且上次對方出現在城內,那是極有高人氣勢的,一下子就震懾住了所有人。
陳平安笑道:「姓陳名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少女愣了愣,忍住笑,說道:「好巧。」
竟然與那位年輕隱官同名同姓哩。
陳平安笑着點頭,「好巧。」
那些趴在牆頭那邊的看客們,哄然大笑,口哨聲四起,尤其是那個汪幔夢,更是樂不可支,俊俏後生好大膽,姐姐就喜歡這種滿身書卷氣的讀書人。
小舫狠狠瞪了他們一眼,開始揮手趕人。
陳公子與年輕隱官一個名字咋了,那個陳平安管得着嗎。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和兩隻白碗,喝酒用酒杯,那是劉酒仙和魏海量才幹得出來的事情。
宋雨燒瞥了眼陳平安手邊的那隻佐料碟子,干辣椒和新鮮剁椒還不到一半,陳平安察覺到老人的視線,只得又夾了兩筷子。
宋雨燒給自己倒滿一碗酒,但是沒有着急喝酒,老人開口說道:「違心的事情,不要做。發自本心的事情,但是有違江湖道義的事情,也不要做。今日做不成,未來有望做成的事情,切不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要着急去做。」
陳平安沉默片刻,提起酒碗,笑道:「那晚輩就沒有問題要問了。」
宋雨燒端起酒碗,再三猶豫,終於忍不住輕聲問道:「咋了,是對寧姑娘之外的女子動心了?」
陳平安目瞪口呆,前輩你怎麼回事,竟然會問這種問題,也就是前輩你,不然誰說這話都沒完,陳平安舉起酒碗,悶悶道:「前輩,別廢話,都幹了。」
宋雨燒怒道:「真被我說中了啊,你個瓜慫倒是出息了,如今半點不慫了,喝個屁的酒,討罵不是?!」
陳平安無奈道:「前輩你自己說說看,這種事情,可能嗎?借我膽啊?」
我在劍氣長城,每次出門喝個酒,都得震散一身酒氣才敢敲門的,當然不至於被關在門外一宿,不至於。
宋雨燒神色舒展,點點頭,「倒也是。這碗酒,我隨意,你幹了。」
陳平安一飲而盡,嘴上說隨意的老人,其實並沒有隨意,也直接喝完了一大碗酒。
陳平安見狀便有點後悔,早知道拿出劍氣長城自家酒鋪的「大碗」了。
桌上都不勸酒,宋雨燒喝着燒酒,突然問道:「你小子怎麼都有白頭髮了?」
不多,但是既然掃幾眼就看得出來,說明年輕人的白頭髮也不算太少。
陳平安愣了愣,笑道:「可能是跌境的緣故,無所謂了,顯老點,挺好的。」
這件事,自己不曾留心,想必身邊那些早有留心的人,他們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和理由,都選擇不開口不道破。
大概這種事,只有一個早已鬚髮皆白的老人和長輩,才會說得不忌諱。
老人也不問為何跌境,只是笑道:「只有少年才會一門心思想着白髮顯老亦無妨。」
陳平安嘿了一聲。
屋外牆角根那邊,先前蹲着個白衣少年,牆頭汪幔夢一撥人被趕走後,終於無事一身輕的少年,就跟着他們一起離開了。
不去打攪自己先生,與那位三言兩語就改變了一樁變天大事的老前輩,好好喝酒敘舊。
汪幔夢扭頭看着那個兩隻雪白袖子甩得飛起的俊美少年,心情極好的模樣,她越看越覺得屋內桌旁那個青衫客,相貌不咋的,很不咋的。
婦人擰轉着纖細腰肢,神色嫵媚而笑道:「哪家少年郎,跑這兒來耍,天黑了,怕不怕走夜路啊,緊緊跟在姐姐身邊就是了,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不小心撞着、摸着了什麼,也是常有的事哩,姐姐不會怪罪的。」
崔東山此刻心情好,置若罔聞,就不跟她一般見識了,只是抬起頭,發現初春時節,下雪了。
見那一身雪白的俊美少年始終不搭話,美婦人便也覺得無趣,倒是不敢伸手去捏他的臉頰,不是怕打翻醋罈子,只是鬼使神差的,覺得這個極好看的少年,太好看,少年郎眉心一粒紅痣,好看得就像少女時見到的那場鵝毛大雪裏,家鄉村野橋邊數枝梅。
崔東山雙手籠袖,緩緩走在街上,雪漸漸下大了,回過神,驀然而笑,「這位姐姐,我叫崔東山,是先生的學生。」
桌上火鍋桌外雪,三千世界雪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