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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第二章。)
面無血色的老嫗身形佝僂,怔怔望着門外四人。
敲門的讀書人膽子很小,見着了陰森瘮人的老嫗,竟是不敢自視,躲在同伴身後,只覺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苦哉苦哉。
這位書生年少喜好閱讀百家典籍,經常能夠從那些閒情偶寄的讀書筆札上,翻到一些無奇不有的鬼魅精怪,故人故事,大體上分兩種,一種脂粉旖旎,類似狐魅愛書生,再就是眼前這種,鬼氣森森,即便天黑時入住,咋看庭院深深,雕樑畫棟,僥倖活到天明時分離去,就會變作狐兔出沒的荒冢哀墳。
風雨飄搖,天寒地凍,手捧火把的讀書人,比起同伴要更加膽大,顛了顛背後大書箱,一邊搓手取暖,一邊苦笑道:「老嬸能否讓我們借住一宿?外邊的雨實在太大了,我們有朋友經不住凍,已經暈過去了,若是再無暖和的地兒,能否熬過今夜都難說,還望老嬸幫幫忙,就當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老嫗板着臉,說着拗口難懂的地方方言,好像是在質問什麼。
書生滿臉苦澀,只得用老嫗同樣的方言解釋一番。
老嫗微微轉動那雙死魚眼,盯住陳平安,竟是突然用上了寶瓶洲雅言,「習武之人?」
陳平安點點頭。
老嫗望向陳平安背着的年輕道士,露出桃木劍的劍柄,在昏睡之後,道士張山的呼吸反而比起清醒時分,更加綿長沉穩,這大概就是練氣士的神奇之處,處處返璞歸真,出人意料。老嫗發現那柄桃木劍後,眼睛眯起,「你朋友是修道之人?」
陳平安繼續點頭。
老嫗最後望向那個畏畏縮縮的持傘讀書人,「讀書之人?」
腰間懸掛一枚羊脂玉佩的書生搖頭道:「尚無科舉功名,算不得讀書人。」
老嫗扯了扯嘴角,肩頭一晃一晃地讓出道路,「既然都是正經人家,那就請進吧,記得進門之後,在各自房間休息便是,不要隨便亂走,驚擾了我家主人,後果自負。房內有炭盆火爐,諸位公子一切自便,無須詢問,來者是客,我家主人還不至於為此斤斤計較。」
老嫗關門的時候,四處張望一番,然後迅速關上大門,沉重大門在老嫗手中,仿佛輕若鴻毛,砰然關閉。
這棟宅子真不小,應該是四進的院子,陳平安在內四人被安排在第二進大院,就被告知不可以去往後邊的庭院。宅子的翹檐雕刻有瑞獸、花鳥和山水雲紋,窗花精美,院內地面用青紅兩色石磚鋪就,主次道路分明,井然有序。
抄手遊廊連接着正房廂房,以便於當下這種雨天,自由行走。
老嫗的身影沒入銜接二三進院子的狹窄遊廊,漆黑一片,驀然一個閃電,兩位書生尚未收回視線,剛好看到老嫗慘白的笑臉,嚇得兩人魂飛魄散,連忙去往相鄰廂房,各自姓楚、劉的兩位書生,不敢各自入睡,只得暫時聚在一間屋子,姓劉的書生放下油紙傘後,挑燈夜讀聖賢書,以此壯膽。
姓楚的讀書人膽子稍大,否則也不會知曉此地有宅子,他放下了火把,開始搗鼓火盆,從書箱裏拿出油紙包裹嚴實的火摺子,很快點燃炭火,房屋很快就暖和起來。他環顧四周,伸手按了按床鋪,被褥泛着淡淡的潮濕霉味,只是這也在所難免,彩衣國在今年入春之後,陰雨綿綿,幾乎沒有什麼大太陽,倒是不好在這種事情上苛責主人,何況有個歇腳的地方,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姓楚的讀書人頭束青色方巾,身材修長,相貌堂堂,眉宇之間,有一股凜然正氣,他環顧四周,發現窗格多變,樣式精巧且寓意美好,雕刻有蝙蝠、鯉魚和靈芝等,一般只有書香門第才會有此心思。他突然湊近窗戶,凝神望去,發現兩扇窗戶之間的稍寬木條上,好像有一些朱漆痕跡,字跡斑駁,模糊不清,依稀看出是一些符籙文字。
隨着屋內逐漸溫暖起來,劉姓讀書人的膽子也大了一些,便放下手中書籍,看到同伴好像在盯着窗戶看,便順着他的視線抬頭望去,結果看到窗戶外邊一片通紅,映照出一張蒼老臉龐,沙啞出聲道:「天色已晚,還望兩位公子早些休息啊。」
提燈籠巡夜的老嫗這一下突然出現,把兩個書生差點給活活嚇死。
老嫗剛剛從院子對面的廂房走來,那邊的背匣少年同樣是挑燈看書,同樣是望向窗戶,就沒有這般驚慌失措,老嫗搖搖頭,蹣跚遠去,呵呵笑道:「讀書人的膽子,到底是小一些。」
對面廂房。
陳平安斜站在窗口附近,輕聲提醒道:「老婆婆走了。」
原來年輕道士在進入宅子之前,就清醒過來,咽下一顆回陽丹,就着陳平安那隻江湖裏的烈酒,一下子就精神煥發,原本他不願意浪費一顆丹藥,但是他突然覺得有妖氣一閃而逝,不敢再吝嗇丹藥,一文小雪錢,終究比不過自家性命。道士張山從床上坐起身,披上一件嶄新道袍,彎腰坐在火盆旁邊,伸手烤火取暖,壓低嗓音道:「陳平安,今夜咱倆輪流守夜吧,不然實在是不放心,總覺得這裏不太對勁。」
陳平安笑道:「你只要把繫着聽妖鈴的桃木劍,掛在窗口附近就行了,我對於妖怪精魅沒什麼了解,所以還是需要鈴鐺幫着提醒,至於守夜,我很擅長,你放心睡覺,真有了事情,我不至於連通知你都做不到。」
道士張山想了想,找了個理由,「掛好桃木劍和聽妖鈴鐺,小道再烤烤火,等身子骨暖透了再睡不遲。」
年輕道士在斜掛木劍的時候,陳平安說道:「窗格那邊曾經有人畫符,不過時間久了,已經看不太清楚,但應該是你們道家的符籙,你認不認得?」
年輕道士原本沒有注意,在陳平安出聲提醒後,仔細端詳,這才發現蛛絲馬跡,不由得佩服陳平安的膽大心細,細細打量之後,他的臉色越來越沉重,最後伸出手指輕輕抹過朱漆痕跡,在鼻尖嗅了嗅,沉默着坐回椅子,「如果真如小道所想,就有些麻煩了,窗格上所畫之符,正是用以驅鬼的赤書,觀其殘跡,應當是神誥宗青詞符的一種,以特殊朱漆寫就神仙青詞,威力巨大,而且既然是神誥宗前輩高人的手筆,甚至幾乎寫滿了大半窗戶,且落筆急促,可想而知,那位前輩需要面對的邪祟鬼物,定然道行不淺。」
年輕道人哀嘆一聲,悔恨道:「早知如此,小道當初就不該節省那顆回陽丹,早早吃下,也不至於臨近宅子的時候,還是昏迷不醒,不然小道對於堪輿風水一途,略有心得,在遠處稍加打量,就可以大致看出這棟宅子的藏風聚水,大抵上是什麼流派,以及聚攏風水的根本之法,是陽還屬陰,是否偏離正道,只要辨認出大致脈絡,就可以推算出很多事情……陳平安,對不起,是小道害你身陷險境了……」
陳平安聽着年輕道士的自責言語,沒有說什麼安慰的話,只是打趣道:「張大天師,除魔衛道,不是你的拿手好戲嗎?」
年輕道士連忙擺手,「別別別,小道可當不起『天師』這個稱呼。」
說到這裏,張山便有些憧憬,輕聲道:「真正的天師,是龍虎山天師府的張氏嫡系子弟,個個穿黃披紫,是世襲幾千年的山上宰相,除此之外,躋身中五境的外姓天師,也有資格獲得『天師』賜號,但同樣是龍虎山天師,也分好多種的,頭一等天師,是進入龍虎山祖師堂享受香火的上五境老神仙,再往下便是生來便是黃紫貴人的張氏嫡傳,其中一人,將來會職掌『天師印』和一把仙劍,再往下,便是在龍虎山結茅修行的許多外姓天師,龍虎山作為一座天然福地,對外開放,只需那些練氣士,答應修道有成之後,下山斬妖除魔即可,到時候龍虎山會賜下一柄桃木製成的木劍,這也是龍虎山的氣量所在,讓我們這些別洲道士,都要無比心神往之。」
陳平安聽得仔細,覺得這個龍虎山和張天師們,的確不錯。
大雨滂沱。
這棟宅子門口的兩座小巧石獅,時不時發出一陣輕微的崩裂聲響。
老嫗站在第三進院子的正房外邊,踩在一條小板凳上,將那盞燈籠掛在廊柱籠架上,燈火昏暗,隨風飄搖。
噗一下,燈火熄滅,原來是裏邊的燈燭已經燃盡。
老嫗咳嗽着重新站上板凳,摘下燈籠,從袖中摸出一隻鮮紅似血的嶄新燭火,若是細看,竟無燈芯,老嫗轉過身背對院子,從頭上拔下一根白髮,猛然插入燈燭中心,仿佛是以此作為燈芯材料,然後老嫗對着燭火輕輕呵了一口氣,燈燭瞬間點燃,放入燈籠之後,再度掛在廊柱上。
這盞燈籠,就這麼微微搖晃,燈火閃耀在大宅之中。
若是晴朗的夜色,必然會惹來飛蛾撲火,就是不知這荒郊野嶺的雨夜之中,它的存在,意義何在。
年輕道士沒有睡意,陳平安小口小口喝着朱紅酒葫蘆里的烈酒,聽着張山說他之前幾次遭遇妖魔的驚險經歷,陳平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年輕道士下意識望向窗口桃木劍,鈴鐺安靜,並無異樣。
很快房門那邊傳來敲門聲,原來是那兩位讀書人聯袂拜訪,陳平安手提酒葫蘆,過去打開門,門外大雨聲勢依舊嚇人,而且歪風斜雨,以至於廊道地面都沒有一處乾燥地方,姓楚的修長書生手持雨傘,一手拎着酒壺,面帶微笑,姓劉的讀書人雙手湊在嘴邊,呵氣取暖,笑道:「楚兄這趟出門,帶了幾壺好酒,如今還剩一壺,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我今夜是不敢入寐了,就想着能不能借着酒勁,回去後來個倒頭就睡,楚兄就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若是兩位願意小酌幾口,咱們共飲一番?事先說好,我的酒量是最少半斤才倒,所以你們只能稍稍喝一些,見諒見諒。」
陳平安提起手中朱紅色酒葫蘆,笑道:「我自己帶了酒,你們可以三人分一壺。」
當時給陳平安以及年輕道人撐傘的劉姓讀書人,大步走入屋子,爽朗大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楚姓讀書人笑着尾隨其後,將雨傘放在牆腳根,四人圍坐火盆,煨酒片刻,劉姓書生一拍腦袋,「酒杯忘拿了。」
然後他苦笑着望向同伴,「楚兄,我是不敢去拿了。」
楚姓書生笑着起身,無奈道:「若是世間真有鬼神,豈不是不用怕死了?是好事才對。再說了,讀書人腹中自有浩然正氣,想必鬼神也要敬畏幾分,你怕什麼。」
人一多,坐在椅子上的劉姓書生就有了生氣,玩笑道:「我連小小舉人都考不中,說明肚子裏的浩然正氣沒有多少斤兩,當然害怕,楚兄卻是進士之材,遠勝於我,當然可以不用害怕。」
楚姓書生笑着搖頭,大步離去,他的身影很快就出現在對面廂房,然後推門關門,快步走回,拿來了四隻酒杯,酒杯內壁,繪有兩隻雄赳赳氣昂昂的五彩公雞,道士張山接過一隻酒杯,試探性問道:「楚兄,劉兄,這該不會是彩衣國獨有的鬥雞杯吧?」
劉姓書生眼睛一亮,「道長也聽說過我們彩衣國的鬥雞杯?」
桌上燈火不夠明亮,年輕道人便雙指捻住酒杯,將其傾斜,借着火盆炭火的光亮,仔細觀察着兩隻五彩公雞,感慨道:「大名鼎鼎,大名鼎鼎啊,自然早有耳聞,小道來自北邊的俱蘆洲,行走江湖的時候,曾經見過兩位武林豪客為此一擲千金,借鬥雞來賭博,很神奇,聽說只要酒杯倒入大半酒水,再往杯壁注入一縷靈氣,兩隻公雞就會自行相鬥,不死不休,而且哪怕是中五境神仙裏頭的十境聖人們,都未必看得准勝負走向,所以鬥雞杯只要出了你們寶瓶洲,價格就是百倍千倍往上暴漲,南澗國的那座渡口,彩衣國的鬥雞杯,正是登船的重要貨物之一。」
劉姓書生臉色頗有自得,點頭笑道:「什麼靈氣不靈氣的,我可不清楚,只知道咱們彩衣國的江湖宗師,喜歡以此取樂,往杯中倒入酒水之後,反正他們只要雙指一捏,就能夠讓鬥雞杯活過來,然後爭鬥不休,直到分出勝負。至於為何如此玄妙,我曾經在各地縣誌上,看到過一些記載,說是燒制鬥雞杯的五彩土,是天底下獨一份的有趣之物,而且相傳此土一旦離開彩衣國境內,很短時間就會變了氣味,與尋常土質再無差別,所以才使得鬥雞杯成了咱們的獨有瓷器。」
道士張山嘖嘖稱奇,心想誰若是能夠壟斷鬥雞杯的瓷土,豈不是日收斗金,一夜暴富?
陳平安相信這個說法,因為對於土壤屬性,陳平安由於燒瓷的緣故,接觸頗深,龍泉窯工祖祖輩輩都是窯工,燒瓷就需要跟土打交道,所以陳平安聽說過不少神神道道的說法,比如姚老頭曾經講過,泥土離了地,最後是塑成泥菩薩,吃香火;還是燒造成瓷器,送進了皇帝家裏;或是成了老百姓家裏的破瓶爛罐,難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腳的,各有各命,與人相似。
劉姓書生喝過了三兩酒,滿臉通紅,正好微醺,是精神狀態最好的時刻,微微搖頭,笑問道:「道長背負桃木劍,一看就是神仙中人,能否讓這鬥雞杯『活』過來?若是可以,咱們不妨賭一賭,找點樂子,小賭怡情,咱們賭點什麼?」
這位讀書人臉上煥發出一股異樣神采,顯而易見,喝沒喝酒,完全就是兩個人,而且多少還有點賭性。
楚姓書生嘆息一聲,輕聲勸道:「劉兄,喝過了半斤酒,趕緊歇息吧。」
道士張山也連忙說道:「一隻鬥雞杯,能值好些銀錢,何必揮霍了。」
劉姓書生一口飲盡杯中酒,大手一揮,將手中那隻酒杯狠狠砸在牆壁上,摔了個粉碎,哈哈笑道:「自古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留其名者又死盡,唯有此物千百年,真是荒謬,一隻鬥雞杯,在彩衣國內能值幾個錢?二兩銀子罷了,一個進士值幾個錢?那可就貴嘍,反正我劉臻買不起……」
楚姓讀書人臉色尷尬,解釋道:「劉兄醉酒之後,就喜歡說胡話,懇請道長和公子多多包涵。」
陳平安笑了笑,默默喝酒。
最後醉話連篇的劉臻被同伴攙扶回去,張山送到門口。
陳平安瞥了眼門口那邊,始終沒有起身挪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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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之中,有一位大髯刀客,穿過重重雨幕,大步流星走向宅子,叩響大門。
老嫗站在門檻內,沙啞問道:「有何貴幹?」
漢子喊道:「躲雨!」
老嫗陰惻惻道:「你這漢子,說話中氣十足,不是需要躲雨的人。」
漢子沒好氣道:「怎的,貴府連一個落腳的地兒都沒啦?!」
老嫗嘿嘿笑道:「落腳地兒倒是還有些,就是你這漢子氣盛,我家主人怕是不會喜歡,若是惹惱了脾氣不好的主人,莫說是落腳的地方,便是擱放一百七八斤精肉的地兒,都會有了。」
刀客那一臉絡腮鬍子,根根堅硬好似槍戟,一手按住刀柄,睜眼圓瞪那大門,「恁的廢話!趕緊開門,這雨下得好生邪氣,我不躲雨怎麼行,以後還怎麼逛青樓,豈不是給那些磨人的小妖精活活笑話死?」
大門緩緩打開,老嫗輕聲嘆息道:「給別人笑話死,總好過真的死了啊。」
大髯刀客微微凜然,但是很快就哈哈大笑道:「老子這副童子之身,積攢了三十多年的陽氣,怕個卵!莫說是妖魔鬼怪,便是它們的祖宗見着了我,也要主動避讓。」
粗糲漢子走入院子,眼見着那堵影壁,皺了皺眉頭。
老嫗再次重重關上大門。
門外的一尊石獅子,咔嚓一聲,原來是頭顱墜地,摔成了粉碎。
只是這點動靜,早已被大雨聲掩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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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洲南方某些國家的大族之內,女子多住在獨有的閨閣繡樓,一些家風苛刻的士族,甚至會拆掉上下通行的樓梯,將待字閨中的女子如書籍一般「束之高閣」,等待出嫁之日。
最後一進院子便有一座繡樓,二樓美人靠處,夜幕深沉,卻有男子在為女子畫眉,手中眉筆輕輕落在女子臉上,那女子血肉模糊,腐敗不堪,多處裸露出白骨森森,甚至還有白蛆翻滾,卻依稀可見她的笑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