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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沉離開北俱蘆洲清涼宗後,卻沒有直接返回白玉京,而是先走了一趟青蒿國,在那條洞仙街,見過了那位本該姓李的陳姓讀書人,再偷偷摸摸重返寶瓶洲,要見一位與自己境界懸殊卻無法小覷身份的老朋友。
從北俱蘆洲跨海一路南下,掠至寶瓶洲陸地上空後,不出意料,那位坐鎮天幕的文廟聖賢,也是老熟人了,跟陸沉聊了幾句。
陸沉覺得這場言語不多情意頗重的敘舊,可以算是相談甚歡,至於對方是怎麼想的,陸沉就管不着了。
洪州豫章郡,新設衙署採伐院。
採伐院的首任主官,是一個叫林正誠的京城人氏。
聽說之前在京城兵部衙門任職,擔任郵遞捷報處的二把手,年紀不小了,不知道怎麼就撈着了這麼個肥缺美差。
這位林大人,既沒有任何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舉措,也沒有萬事不管只是享福,做事情大體上算是中規中矩,該走的流程,都走了一遍。比如穿上官袍,帶着衙署胥吏,一併去當地文武廟和城隍廟那邊敬香。因為採伐院是個新衙門,沒什麼可與前任交接的公務,倒是省事不少。
這天夜幕中,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也不敲門,徑直推門而入,坐在火盆旁邊的板凳上,伸手烤火取暖,打了個寒顫,笑嘻嘻問道:「當年偷襲寧姚的那個刺客,到現在還是沒能查出幕後主使?」
林正誠放下手中書籍,抬了抬眼皮子,坐着不動,對白玉京三掌教的那個問題置若罔聞,林正誠就只是抱拳說了句客氣話:「見過陸掌教。」
陸沉抖了抖袖子,「咱倆誰跟誰,矯情了。」
在小鎮擺了十來年的算命攤子,雙方都很知根知底了。
可就像就像窯務督造署的曹耕心,最需要盯着的那個落魄山年輕山主,雙方卻一次都沒有碰面聊天。
在陸沉這邊,林正誠亦然。
林正誠是那座驪珠洞天的當地人,更是繡虎親自挑選出來的第二任閽者。
不然堂堂大驪國師,不至於無聊到去幫一個督造衙署官員的兒子幫忙取名。
至於上一任閽者,甲子期限一到,就算無功無過地卸任了,繡虎崔瀺自然是不太滿意的。
在此人之前,其實還有一位外鄉劍仙,擔任驪珠洞天閽者的歲月最為漫長,而且對方還有一個極為特殊的隱蔽身份,祭官。
這是與崔國師最後一次見面,才透露給林正誠的秘密,這位悄然離開家鄉、通過倒懸山來到浩然天下的劍修,是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最後一任祭官。
事實上,楊老頭在寧姚第一次遊歷驪珠洞天,就為她泄露過天機,只是老人當時說得比較雲遮霧繞,只說有個外鄉劍修,死在了小鎮附近,在那之前,這個劍修將一路山水見聞匯總,編訂成冊,最終留下了一本山水遊記,偶爾會翻翻看。
那會兒的寧姚,只是將信將疑,當時她也沒有深思,之後楊老頭便轉移話題,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何謂心聲。
少女瞬間就有所明悟,剎那之間,就進入一種類似佛門禪定、道家心齋的玄妙狀態。
林正誠猜測這位劍氣長城三官之一的劍修,是奔着石拱橋下的老劍條而去,只是不知為何,始終沒能得到某個答覆,估計就留在了驪珠洞天,轉去擔任閽者,只是那會兒離着崔瀺擔任大驪國師還早,大驪宋氏也始終都被蒙在鼓裏,並不清楚與劍氣長城的牽連如此之深。
不過這位祭官,除了明面上的劍修,還有一個更為隱蔽的身份,是一位已在山巔、腳下無路的武學大宗師。
劍氣長城歷史上,止境武夫屈指可數。
最後一位,是白煉霜,還是一位女子。
這絕對不合常理,劍氣長城的武運再被劍道氣運壓制,九境、十境的純粹武夫,數量也不該如此稀少。
獨。
因為有人獨佔了武運。
浩然天下武學第一人,「龍伯」張條霞,昔年此人心氣未墜,正值拳意巔峰之時,那會兒的張條霞,可謂意氣風發,將止境之上的武神,完全視為囊中物,大有一種捨我其誰的氣概。
結果在大海之上,曾經與一位不知名的純粹武夫,有過一場問拳。
張條霞沒輸,也沒贏。
但是在那之後,張條霞就轉去修行,最終成為浩然天下歷史上壽命最久的一位止境武夫。
張條霞對於外界給予他的諸多美譽、頭銜,例如天下武道第一人,從來不認,你們講隨便講,反正張條霞就是不理睬,不搭話。
陸沉之所以知道此事,還得歸功於自己那個不記名弟子,老舟子仙槎。
仙槎剛好是那場問拳的唯一旁觀者。
那一場武道巔峰之戰,雙方身影快若奔雷,速度之快,猶勝劍修飛劍,打得方圓千里之內大海處處塌陷,處處見底。
陸沉甚至猜測在某個山頭那邊,這位祭官是有一席之地的。
可惜那座古怪山頭,陸沉一個修道之人,去不得。
「天下未動寶瓶動,天下大亂寶瓶靜。」
好像猜出了林正誠心中所想,陸沉低頭凝視着火光,輕輕搓手,微笑道:「這句讖語,也是貧道當年行走在小鎮光陰長河中,才後知後覺,找到了一點點的蛛絲馬跡,最終憑此線索推算而出。由此可見,這位祭官,算卦很準啊。」
林正誠見那陸沉竟然從袖中摸出幾塊紅薯,放入火盆裏邊,看架勢是一時半會兒不打算走了,只得主動問道:「不知陸掌教今夜造訪,有何指教?」
陸沉抬頭笑問:「你知不知道,自己哪些事情是畫蛇添足了,又有哪些事情是做得順勢而為了?」
林正誠淡然道:「既然都是過去的事了,知道還不如不知道。」
陸沉抬起一隻手,光彩流溢,絲絲縷縷的光線聚攏在一起,星星點點,是一座舊驪珠洞天的輪廓,那些星光,有些璀璨耀眼,有些晦暗不明,有些光澤溫和,有些極為刺眼,而且光亮有強弱、大小之分,亦有顏色差異,等到陸沉緩緩擰轉手腕,就像一座原本靜止不動的天地,有了個一,便開始緩緩運轉起來。
陸沉抬起另外一隻手,雙指捻棋子狀,好像捻起亮度懸殊的兩粒光點,約莫是擔心林正誠看不真切,陸沉指尖便現出兩人容貌,分別是那腰系魚簍的李二,還有個身材消瘦肌膚黝黑的草鞋少年,陳平安。
陸沉又捻出兩粒光亮,是那大隋皇子高煊,與一位年邁扈從,雙指併攏,將兩人輕輕一推,便好似倒退而走,與那李二和陳平安愈行愈遠,陸沉隨後將光亮輕輕放回去,驟然間一個加快旋轉,一座天地如人奔走,加快步伐,不舍晝夜,象徵陳平安的那粒晦暗光點,漸漸明亮起來,最終在剎那之間,大放光明,然後好似撞到了什麼,如轟然一錘狠狠砸在劍胚之上,火星濺射。
卻是曇花一現的下場,等到那份異象結束後,那粒光亮重歸晦暗,漸漸消散四方,去往小鎮各地他人身上。
「你瞧瞧,被楊老頭罵,不是李二自找的嘛。」
「這就叫好心辦壞事。」
「你其實一樣,不信?那貧道就得舉個例子了,你當晚故意丟入龍鬚河裏邊的那些蛇膽石,品秩不算低了,是你本該留給自己兒子林守一以後修行的家底,對吧?」
「結果看似是幫了個大忙,能夠幫着那個泥瓶巷少年,增加七八成收穫,那你知不知道,其實後來被馬苦玄隨便得手的那顆蛇膽石,本該是被陳平安放入籮筐里的?這筆賬,林正誠你自己算算看,陳平安是賺了,還是虧了?反正要貧道看啊,肯定是虧大發了。」
林正誠不為所動,說道:「我不管這些彎彎繞繞的,現在的陳平安,是不是才最讓你們頭疼?」
陸沉倒是不否認此事,點點頭,只是很快又笑問道:「那如果貧道多嘴一句,林守一因為你這個爹的偏心,才失去了某個機會呢?比如貧道送給謝靈的那件東西,本該是落入林守一手中?林守一甚至無形中失去了更多的福緣?有就一連串有,自然無便一連串無。此間得失,不可不察啊。當年貧道擺攤子,給人算卦,是給過你暗示的。」
林正誠心境始終古井不波,嗤笑一聲,「我自家崽子有無出息,出息大小,輪得到你管?你姓林啊?好像我們家譜上邊就連個叫林沉的都沒有。」
陸沉一時語噎,任由那座小天地懸空,自行旋轉,伸手撥動炭火中的紅薯,哀嘆一聲,「煩死個人。」
難怪崔瀺會挑選此人擔任閽者,境界確實不高,偏偏是個油鹽不進心如磐石的。
而且小鎮的這份淳樸民風,到底是咋個回事嘛,一個比一個說話戳人心窩子。
林正誠站起身,繞過書桌,坐在火盆旁,自顧自拿起一塊烤薯的紅薯,拍了拍灰塵,開始啃起來。
陸沉笑着提醒道:「慢點吃,小心燙。」
林正誠瞥了眼那座懸空的小天地。
有些光亮,是幾乎不動的。
例如小鎮那座最高酒樓裏邊的封姨,陰陽家修士陸尾,出身舊天庭雷部的老車夫等存在。
有些光點,璀璨若星辰高懸,是那阮秀,李柳。
還有類似那個雨神轉世的娘娘腔窯工,蘇旱。
以及從鐵鎖井逃離的少女稚圭。
與此同時,小鎮所有人身上,不斷有因果絲線,或牽連在一起,或悄然斷掉。
最終將所有人都裹纏在一起,修士少,但是絲線粗,凡俗夫子身上長線數量更多,卻纖細。
唯獨楊家藥鋪那邊,一團雲霧遮掩。
陸沉啃着手裏邊的紅薯,突然氣呼呼道:「陳平安這傢伙也太記仇了,我又沒有做什麼,冤有頭債有主,憑啥唯獨對我有那麼大怨氣。你這個當長輩的,得管管,管管他啊。如今你在陳平安那邊說話,比誰都管用了。」
林正誠提醒道:「是看上去沒有真正做什麼。」
看上去。真正。
陸沉自顧自說道:「再說了,當年小鎮大劫來臨,又不是只有我們白玉京仙人露面,三教
一家的聖人,可是都現身了。」
「至多是咱們紫氣樓那個脾氣差的,率先動了手,可貧道不一樣啊,從頭到尾,既沒有跟齊靜春干架,也沒有撂半句狠話,和和氣氣的。」
「陳平安憑啥不去跟文廟那位副教主尋仇,也不去找佛門理論,就逮着個我不放,脾氣好就好欺負是吧,冤死我了。」
林正誠做了個古怪動作,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臉,然後瞬間收起。
就像是聽過了一個笑話,捧場完畢,陸掌教你繼續說下個笑話。
陸沉抬起袖子,指了指這個傢伙,「讀書人,咱們都是讀書人。難怪林守一打小就跟你不親。」
聖人抱一為天下式,知榮守辱為天下谷。
崔瀺為林正誠的兒子,取名為「守一」。甚至還早早幫林守一想好了及冠時的那個「字」。
姓林名守一,字日新。既日出日新,宜慎之又慎。
見這位白玉京三掌教還在裝傻,林正誠便抬起手,雙指虛握,如拿書晃動狀。
陸沉嘆了口氣。
太聰明也不好,很容易沒話聊。
林正誠的意思,大概是說你我二人,都是小鎮那些故事的翻書人,幾乎所有線索,脈絡,糾纏,走勢,書上都寫得明明白白,你我都也都翻閱得一清二楚,那麼就別裝傻扮痴了。
陸沉感嘆道:「要是皇帝陛下說得動你,你就能說得動陳平安,答應當那大驪新任國師。」
林正誠默不作聲。
做人做事,其實再簡單不過了,就只是想明白一個我是我。
既然我是我,就必然會做很多該做的事情,不做很多不該做的事。
就像林守一年幼時去那座學塾,有次下課回家,紅着眼睛,好像哭過。
林正誠當時還好瞧見,便問他怎麼回事,林守一說有同窗作弊他檢舉,然後就沒願意誰搭理自己了。
「你覺得自己是錯的?」
「沒有!」
「做對的事情,就一定會有好的回報嗎?」
「不是嗎?不都說好人有好報。」
「不一定是。」
「啊?」
「不然要你們讀書做什麼。」
「爹,齊先生跟我聊過了,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不過我覺得齊先生說得更好些,說讓我要相信好人有好報,跟爹說得不太一樣。爹,你上學那會兒,也跟我一樣被人堵在巷子裏挨過揍?」
「滾去讀書。」
「哦。」
「對了,是誰打的你?」
「二郎巷的馬胖子。」
「就他一個?」
「嗯。」
「滾!」
着實怨不得兒子怕老爹,父子兩人大小就不親,林正誠只要見到小時候的林守一稍稍頑劣,比如沒做完課業就去敢玩耍,林正誠從窯務督造署回家,然後給自己撞見了,就會直接用腰帶伺候這個小祖宗,打得林守一亂竄,經常躲去床底下不出來。
林正誠之所以對龍尾溪陳氏後來創辦的那座學塾,打心底覺得不以為然,就是覺得那些個夫子先生,與蒙學孩子們太客氣了,書上的聖賢道理講得太多,打得太少,那些戒尺和雞毛撣子,就是個擺設,尤其是幾個上了歲數的老夫子,約莫是自恃文豪碩儒、一代文宗的身份,講究一個君子動口不動手,後來林正誠實在看不下去,便破例寫了一道密折,很快就抽調了一撥年輕夫子來學塾,相較於那些龍尾溪陳氏邀請來的老人,後者學問低些,墨水少些,但是一幫有望金榜題名的大驪舉子,給一群穿開襠褲的蒙童講課授業,當然綽綽有餘,而且對待教學一事更加熱忱。如此一來,龍尾溪陳氏也輕鬆幾分,畢竟那些個老人,誰不願意在家鄉歸隱田林,含飴弄孫,或是住持地方書院講學,好為家鄉培養幾個大驪新科進士?
陸沉瞥了眼林正誠,不打攪這位末代閽者難得一見的父慈子孝,沉默片刻,等到林正誠收斂心緒,才換了個話題,「高煊會是個好皇帝,你們大驪朝廷要悠着點了。如果繡虎還在,或是哪怕換成宋集薪當皇帝,根本不會讓高煊成功繼任大隋皇帝。」
驪珠洞天當年擺在枱面上的五樁最大機緣,大隋皇子高煊得其一。後來作為大隋高氏與大驪宋氏結盟的代價,高煊曾經擔任質子,在披雲山林鹿書院求學多年。等到高煊返回大隋,前些年又繼任皇帝,其實是接手了一個人心渙散的爛攤子。
大隋當年等於是不戰而降,主動割讓黃庭國在內的幾個藩屬國給大驪宋氏,這對於心傲氣高的大隋廟堂文武來說,簡直就是一種莫大屈辱。
等到大驪宋氏完成一國即一洲的豐功偉業,對於大隋朝廷來說,又是一種不可估量的重創,僅剩下點精神氣,都被大驪鐵騎給壓垮了。
在這種情況下,皇子高煊主動捨棄那條金色鯉魚,放棄了證道長生這條道路不說,從金丹境一路跌境到下五境,陽壽折損極多,真成了人生七十古來稀,這才不違反文廟禮制,得以繼承大統,登基稱帝。
陸沉笑道:「三十年皇帝,三十年,可以做很多事情了。何況人之命理一事,有定數,卻不死,自古從無天定一說,因為這本就是天定的。反正貧道很看好這個大隋皇帝,說不定就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興之主。」
拍拍手站起身,陸沉來到書桌那邊,桌上擺放有一桿秤,老物件了,約莫是楊老頭在林正誠上任閽者之初,送出的一份見面禮。
一桿秤。十六兩即一市斤。
當然是大有學問極有講究的,因為十六顆秤星,寓意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再加上福祿壽三星。
前人叮囑後人,不欺天不瞞地,不然短一兩無福,少二兩少祿,缺三兩折壽。所以說做買賣的人,最忌諱缺斤少兩。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
陸沉拿起那杆古秤,雙指捻住,輕輕旋轉,輕聲嘆息道:「明明是反覆叮嚀,可惜無聲。」
放下那桿秤,陸沉轉身背靠書案,雙手摩挲着由豫章郡本地大木製成的案面,輕輕呵氣,將那個懸在火盆上方的光球吹散,如一囊螢火蟲飄散開來,陸沉看着那一幕景象,微笑道:「海為龍世界,天是鶴家鄉。大魚看甚大網都迸出!」
林正誠冷笑道:「是齊先生做成了這件事,跟你陸沉有屁關係。」
之所以不是魚死網破的下場,只是因為有人扯開大網,不惜裹纏自身,真身如瓷器崩碎,任由網中大魚小魚,一併逃出生天。
陸沉大笑道:「還好,沒說貧道是個攪屎棍,已經是林兄嘴下留情了。」
林正誠冷笑道:「那是因為提及了齊先生。」
陸沉不以為意,我們林兄就這脾氣,習慣就好。不媚上不欺下,做人做事做官,都是做一種人。
「趙繇對宋集薪最為佩服,覺得無論是下棋,還是求學,自己都遠遠不如同窗,宋集薪卻打心底瞧不起趙繇,雙方未能真正大道相契,故而趙繇未能為其『點睛』,最終宋睦便只是當了個大驪藩王,而非帝王。」
「趙繇同樣棋差一着,騎乘牛車離鄉之後,遇到繡虎攔路,少年交出了自家先生贈送的那方印章,錯是無錯,只是如此一來,本是遙遠之『遙』,『宙』之繇,反成『搖動』之『搖』,勞役之『徭』。」
「泥瓶巷牆頭上,陳平安當那爛好人,出聲救人,自然是出乎好心,當那也確實從盧家小兒的腳下,保住了命垂一線的劉羨陽,
可冥冥之中卻屬於引火上身,雙方命格,可不是什麼相輔相成,甚至是一種相衝,於是就有了後來雙方的種種坎坷,比如劉羨陽,依然差點死在咱們正陽山那位睥睨天下的搬山大聖手上。劉羨陽,正陽山,五月初五陳平安,只等三方散開,唯獨正陽山留在原地,其餘朋友二人,各自顛沛流離,遠離家鄉,才有了後來雙方的聯袂問劍正陽山。只是此間諸多得失,就屬於福禍無門惟人自召了。」
「若非那娘娘腔窯工心地厚道,那夜在泥瓶巷祖宅內一瞬間福至心靈,最終只將那盒胭脂埋藏在門外的小巷中,而不是放在陳平安一眼可見的地方,甚至不是藏在院中地下,不然長遠來看,就不是什麼報恩,而是好心卻害人了。」
「開喜事鋪子的老柴,生前曾經反覆叮囑孫兒胡灃,不要接近陳平安,是很明智的選擇。」
陸沉感嘆道:「鸞鳳錯位,芝蘭當道。田裏稗草。」
擅離本位的鸞鳳,生錯地方的芝蘭,尚且因為容易滋生渾濁之氣,而不得不被剷除,何談那些不起眼、本就惹人厭的稗草?
如今擔任大驪刑部侍郎的趙繇,「繇」一字,古同勞役之「徭」,歌謠之「謠」,遙遠之「遙」,還有「宙」,以及草繇木條之茂盛狀。
匯集龍氣的宋集薪,負責「畫龍點睛」的趙繇,五月初五出生的陳平安,加上出身遠古養龍一脈的劉羨陽,再加上那個喜事鋪子的胡灃。
山清水秀,草木茂盛,伐木集薪生火,以遠古至高之禮祭祀神靈,於人間陽氣最為鼎盛之日,烹大地江河煉鑄陽燧鏡,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與天取火,大火燎天,煙霧如龍飛升,火光直通天外,自成一條光陰長河,這便是一條無需飛升台的嶄新登天之路。
這就是命。
幾乎是一種既定之命。
陸沉說道:「所以說當年說服陳平安父親的那個人,絕不僅僅是泄露了本命瓷一事,而是預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
「打碎本命瓷,就等於岔開舊路,不一定真的可以避免,可好歹多出了一線生機。我們回頭來看,事實證明確實如此。」
「好心辦壞事,壞心也可能做成好事。這世道,奇人多,怪事也多。」
林正誠臉色陰沉道:「是你?!」
林正誠離開驪珠洞天去往京城兵部任職的途中,國師崔瀺曾經在一處驛站等着。
一場復盤,崔瀺曾經評價過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
即便隔着一座天下,即便被浩然天下大道壓勝,也攔不住陸沉恢復十四境巔峰修為。
更攔不住一整座白玉京跨越天下,從天而降,落在寶瓶洲驪珠洞天的上空。
林正誠當時曾經問過一個問題,「只是為了針對齊先生一人,至於嗎?」
崔瀺笑言一句,「陸沉與齊靜春並無大道之爭,可只要是為了那個大掌教師兄,陸沉就至於。」
「一方面,那位白玉京大掌教,是陸沉最敬重之人,此外陸沉還有一個更大訴求,是出乎私心,因為當年陸沉覺得某個謎底,能夠在他師兄身上得到答案,前提是這位道祖首徒當真能夠做成一事。」
陸沉無所謂時,誰都打不過。
陸沉有所求時,誰都打不過。
有陸沉在,不是說齊靜春就一定沒有第二種選擇。
但是正因為陸沉的出現,讓齊靜春最終只有兩種選擇。
就像一盤棋,下到了收官階段,一方佔優。
贏還是贏,但是佔據上風一方的贏棋路數,就那麼一兩條棋路可走。
你贏你的棋內局,我贏我的棋外局。
打個比方,假設劉羨陽手裏拎着幾件值錢瓷器,要去泥瓶巷找陳平安。
不管在小鎮如何走街串巷,更換路線,到頭來終究只有兩條路可走,路過顧璨家門口,與不路過。
陸沉的存在,就是個跟劉羨陽不對付的潑皮無賴,堵在顧璨家門口的街巷拐角處,誰來就與誰搏命,而且絕非故弄玄虛。
劉羨陽就算打得過那個無賴,但是權衡利弊,犯不着,沒必要,因為手裏邊還拎着瓷器要送給陳平安,當然就要繞路。
陸沉啞然失笑,抬手一拍桌案,佯怒道:「都什麼跟什麼啊,別血口噴人,貧道是什麼時候到的小鎮,就那麼幾年功夫,能做成什麼事情,你林正誠會不清楚?這隻大屎盆子也能扣到貧道的頭上?!就算你做人不講良心,栽贓嫁禍總得講點證據吧?!」
林正誠皺眉道:「是鄒子?」
陸沉抹了把臉,演戲真累,搖頭道:「既然最有可能,那麼就肯定不是了。鄒子做事情,一向喜歡點到即止,如此親身入局,不是鄒子風格。一着不慎,直接道心崩碎,只是跌境都算好的了。」
陸沉伸手拍了拍頭頂道冠,再伸長胳膊,抬高手掌,晃了晃,「頭頂三尺有神明,不管外人信不信,反正貧道是很講究的。」
陸沉沉默片刻,掐指一算再算,突然笑了起來,「可憐田婉,本來只是將那蟬蛻洞天藏在驪珠洞天之內,自以為能夠騙過自己,便可以瞞天過海,到底是道行淺薄了,這種自欺欺人的事情,當真是誰都可以學可以做的?老柴信守承諾,沒有覬覦那隻金色蟬蛻,估計連老柴都沒有料到,一路輾轉,竟然還是被他的寶貝孫兒,得了這樁『明明近在手邊,偏偏遠在天邊』的福緣,委實妙不可言,所說老話說得好,命里八尺莫求一丈,不求反而可能就有。」
「不過要說寵愛晚輩的程度,誰都比不過楊老頭看待李槐吧。所以說傻人有傻福,必須得信!貧道下次收取關門弟子,就一定要收個不那麼聰明的。」
陸沉望向那個林正誠,「關於蟬蛻洞天的下落,此事可以轉告陳平安,不打緊,貧道保證絕對不會畫蛇添足。」
林正誠扯了扯嘴角,顯然沒這打算。
當年小鎮的白事鋪子不少,喜事鋪子卻只有一個,掌柜是胡灃的爺爺,老人去世後,墓碑上用上了真名,柴道煌。
所以陸沉才會一口一個老柴。
老人曾是遠古人間所有定婚店的頭把交椅,也就是後世所謂的月老了,昔年道場所在,名為「撮合山」。
掌管一本姻緣簿和牽紅線,以及所有的媒妁之言。
而他的孫子,胡灃。古月胡。
胡灃與桐葉洲敕鱗江畔的少女,一樣是遠古月宮的天匠後裔。只是胡灃的血統要更為純正,就像後世門戶裏邊的嫡庶之別。
陸沉趕緊走回火盆旁坐下,再不回去,就要被林正誠啃完所有紅薯了,拿起最後一塊,輕輕拍掉灰塵,使勁吹了口氣,嬉皮笑臉問道:「林兄,貧道好歹是個白玉京三掌教,在青冥天下那可都是橫着走的,誰敢跟貧道喘口大氣,你如今又無靠山了,還敢跟貧道說話這麼沖,憑什麼?」
林正誠淡然道:「生平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陸沉哀怨道:「異鄉遇同鄉本該兩眼淚汪汪的,林兄咋個又罵人嘞。」
林正誠直接問道:「陸掌教何時返鄉?」
陸沉埋怨道:「這話說得傷感情了,別忘了,我們是同鄉。」
林正誠極無誠意,「哦,陸掌教不說,林某人還真給忘了這茬。」
陸沉氣笑道:「別人不知道就算了,你這個閽者會不知道,貧道可是等於豁出性命不要了,陪着陳平安走了趟蠻荒天下,建功立業,天下側目。」
林正誠點頭道:「就是因為知道這件事,所以今夜才願意陪着陸掌教聊了這麼多廢話,不然我早就下逐客令了。」
陸沉抬起雙手,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自言自語道:「不生氣,不生氣。犯不着,犯不着。」
林正誠猶豫了一下,抱拳沉聲道:「只說這件事,做得很不陸沉,我服氣,是條漢子。」
不還是罵人?
可陸沉立即笑臉燦爛起來,「這種暖心窩的好話,林兄倒是早說啊,說不定貧道都願意為林守一這個侄兒護關!從元嬰躋身玉璞而已,又不是從仙人躋身飛升,小事一樁。」
「陸掌教要是願意改個姓氏,我可以在下次修家譜的時候,添個名字,放在第一頁都沒問題,反正祠堂敬香,都是九炷香。」
「林兄,你要是這麼聊天就沒勁了啊。貧道也是個有脾氣的人,一個兇狠起來,六親不認的。」
「那我改個姓?」
「林兄請自重!」
見那林兄又開始裝啞巴,陸沉只得主動開口道:「就這幾天的事情了,文廟比林兄更早下了逐客令,貧道必須在今年年底,離開浩然天下,一旦立春就為貧道關門,說到底,還是捨不得貧道走吧,除此之外,貧道實在想不出第二個原因。」
林正誠說道:「聽說二掌教剛收了個弟子。」
陸沉訝異道:「貧道怎麼不知道此事?」
唉,這個余師兄,怎麼回事,都不與我這個師弟打聲招呼。
容貧道掐指算上一算,哦,巧了,姓楊,是個綽號小天君的,還是咱們浩然天下的老鄉,本就是道門中人,二師兄可以啊,是學咱們那位師尊,收個外鄉人當弟子?
可問題在於,這個北俱蘆洲的楊凝性,怎麼能跟自己比,年輕人撐死了就是第二個「雅相」姚清。
幸好不是余師兄的關門弟子,不然自己一定要攔上一攔。
陸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好像便無甚意思了。」
就像陳平安先前與自己暫借一身道法時,難免心生感慨,境界一高,天地就小。
其實這也是所有飛升境、十四境大修士的共同感受。
世態人心,山重水複,好似一般模樣,就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西方佛國那邊,陸沉是不敢再去了,蠻荒天下暫時去不得,除了重返蠻荒的白澤,其實還有一個與蠻荒天地同壽的存在。
名「逡」。誕生於蠻夷之地,大荒之中。
類似五彩天下的那個小女孩,如今嘉春幾年,她便幾歲。
當然還與浩然天下,當年不願意為至聖先師一行人撐船過渡的老漁翁,是一樣的大道根腳。
至於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自然一樣有類似的存在。當初陸沉正因為知曉此事內幕,才有了那句流傳後世的「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三教祖師在散道之前,肯定都會各自見一見「道友」。
敢問心齋?唯道集虛。澡雪精神,除卻穢累,虛其心則至道集於懷也。
莫向外求,自求多福。轉念一想,便是智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故而君子慎獨,敬鬼神而遠之。
林正誠站起身,「我就不送客了。」
陸沉微笑道:「比起老瓷山那些碎瓷片,更不起眼的,好像還是那些匣缽。」
那些匣缽。
既像是那些精美瓷器的傳道人,也像是護道山水一程便默然離去的護道人。
在陸沉看來,天地間真正的匣缽,大概就是所有孩子的父母了。
林正誠突然問道:「陳平安從小鎮帶走的那把槐木劍,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好像交給了老大劍仙,卻始終未曾歸還,與劍氣長城的那位祭官有無關係?」
陸沉撇撇嘴,「那會兒貧道已經不在小鎮了,何況這件事,顯然是齊靜春的作為,讓貧道怎麼猜。」
陸沉也問了一個問題,「如今窯務督造署庫房門口那邊,還是按例年年更換春聯?」
林正誠搖頭道:「多年未換了,是國師的意思。」
昔年窯務督造署有一座戒備森嚴的庫房,負責擱放燒造出來的各類御用瓷器,驗收無誤,就會定期秘密送往京城。
陸沉擺攤子的那些年裏,偷摸去過幾次。
裏邊擺滿了瓷器,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但陸沉卻不是奔着養眼去的,每次到了那邊,就摸出一條小板凳坐着,閉上眼睛,豎耳聆聽。
聽那冰裂紋瓷器的開片的細微聲響,如一串風鈴聲,故而被老師傅們說成是一種「驚風」,叮叮咚咚,如同天籟。
而庫房門口張貼有一副楹聯,按例都是坐鎮聖人的手筆,用來辭舊迎新,如果是道家聖人坐鎮一甲子內,還會就近取材,專門用上取自桃葉巷的桃木作為春聯底板。
陸沉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去庫房,門外懸掛着一幅去年寫就的春聯。
讀書聲里,風調雨順,事事有餘福。
太平道上,國泰民安,年年迎新春。
陸沉身形一閃而逝,離開洪州採伐院,轉瞬間來到昔年小鎮的石拱橋邊,夜幕中沿水散步,年輕道士來到那處青崖之上,獨自一人,抬頭望天。
鄉野田間看星河,蝸牛角上爭大道。
故人應笑我,作夢中夢,見身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