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最新章節 第七百零八章 圓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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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桐葉洲中部。

    本該是雨生百穀、清淨明潔的大好時節,可惜與去年一樣,雨前嫩如絲的香椿無人採摘了,無數綠意盎然的茶山,更是漸漸荒蕪,雜草叢生,家家戶戶,無論富貧,再無那半點雨前春茶的香味。

    北晉國承平太久,相較於一洲之地,又不幸屬於兵家必爭之地,以前與大泉王朝的姚家邊軍鐵騎,隔着一座八百里松針湖和金璜山神府,還算相安無事,等到一場天變,什麼縱橫捭闔、什麼勵精圖治都成了過眼雲煙,北晉國如今國已不國,山河萬里,破碎不堪。位於大泉王朝北方的南齊,也比北晉好不到哪裏去,最後只剩下一個皇帝久未露面的大泉王朝,由藩王監國、皇后垂簾參政,還在與來自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在做廝殺,但依舊是毫無勝算,步步敗退,大泉姚家邊騎十不存一。

    南齊舊京城,已經成為一座托月山軍帳的駐紮之地,而大泉王朝也失去大半疆土,邊軍傷亡殆盡,各路州府兵馬,只能退守京畿之地,據說等到打下那座名動一洲的蜃景城,軍帳就會搬遷。

    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早年從桐葉洲西海岸登陸後,三十餘軍帳各有所指,按部就班,主攻那些根深蒂固的仙家山頭,大體上是由西往東蔓延、從南往北推進的兩條路線,對於沿途經過的人間王朝、藩國,不算太過重視,潮水淹沒,大肆破壞而已,沒有什麼招降,沒有什麼安撫,城破人死,再被枯骨王座大妖白瑩麾下大妖修士,煉化為一支支累累白骨大軍,以死人殺活人,最終皆是死人。

    北晉國舊山河,大日照耀下的一大片金色雲海之上,六道虹光驟然懸停,然後往大地急急墜去。

    天上大風,吹拂得六人鬢角飛揚,俱是年輕面容,男女各三。

    他們破開了一個個雲海窟窿,視野豁然開朗。

    其中一位以雪白綢帶系發的黑袍男子。

    從天上落人間,最像謫仙人。

    雲海之下,是一座城頭巍峨卻四處破損的巨大城池。

    是一處州府所在,所剩不多還未被洗劫的北晉大城,差不多能算是一國孤城了。

    這座州城的山水大陣,甚至要比許多藩屬小國的京城還要穩固,據說是因為城內有兩位紅塵歷練的世外高人,一位精通陣法的金丹客,一位修為不俗的元嬰,出力極多,才勉強守住了破敗不堪的州城。但這不是根本原因,真正讓城池僥倖成為漏網之魚的,是因為軍帳一位仙人境大妖,先前被坐鎮天幕,負責三垣四象大陣運轉的飛升境荀淵突兀出手,擊殺於此地不遠處。故而一些個大妖嫌棄此地太晦氣,不願在此露面。

    如果不是荀淵和姜尚真這兩個玉圭宗的難纏鬼,這些年依仗凝聚一洲氣運的天地大陣,專門針對軍帳仙人、飛升大妖,桐葉洲要更早覆滅。荀淵是境界高,又以一洲作為小天地,讓幾位飛升境大妖頗為忌憚,而那姜尚真雖然才是仙人境,本命飛劍卻太過兇狠陰險,每次從天幕落劍人間,不去找飛升境的麻煩,甚至都不願意與仙人境太過拼命,憑藉天時地利人和,以相當於一個半境界的優勢,專門斬殺那些玉璞境妖族修士。

    一劍之下,原本能夠以一己之力撈取滅殺半國之功的玉璞境,非死即跌境。

    仰止和緋妃兩位王座大妖,從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之間海域返回後,就專門尋覓荀淵和姜尚真的天幕蹤跡。

    其中仰止與那荀淵有過一場傾力廝殺,各有傷勢,荀淵在那之後,就愈發隱匿身形。

    唯獨姜尚真依舊時不時對人間戳上一劍,緋妃幾次順藤摸瓜,截住此人退路,姜尚真障眼法無數,逃遁之法更是神出鬼沒,竟是殺他不得。

    反觀大伏書院山主的每次出手,則更多是一次次庇護王朝、書院的山水大陣,延緩蠻荒天下的推進速度。

    隨着太平山和扶乩宗先後覆滅,桐葉洲再無三垣四象大陣,天時更換,成了荀淵和姜尚真身在蠻荒天下,尤其是飛升境荀淵,在去年末,已經被仰止聯手緋妃,截殺過一次,傳言荀淵已經逃離桐葉洲,遁入一處海域秘境,然後有個「扎羊角辮子的小姑娘」,跟了過去。

    黑袍男子手持長劍,先一劍破開山水大陣,再一劍劈掉數件呼嘯而至的攻伐法寶。

    城中有那武廟香火祭祀的一位金甲神人,大步離開門檻,似乎被仙師提醒切莫離開祠廟,這尊曾是一國忠烈的英靈,仍是提起那把香火浸染數百年的寶刀,主動現身迎戰,御風而起,卻被那黑袍男子以本命飛劍擊裂金身,一身裂縫細密如蛛網的金甲神人,怒喝一聲,依舊雙手握刀,於虛空處重重一踏,劈砍向那頭年輕劍仙小畜生,只是飛劍繞弧又至,金身轟然崩碎,人間城池,就像下了一場金色雨水。

    其餘五位妖族修士紛紛落在城池當中,雖然護城大陣並未被摧破,但是終究未能遮擋住他們的強橫闖入。

    一位身高丈余的妖族純粹武夫,落地後,環顧四周,挑了個方向,選擇筆直一線,橫穿城池眾多坊市,大小牆頭,各色建築,都被一撞而開,偶有運氣極差的人,被撞得稀爛,屍骨無存。一直撞到外城牆,再更換一條路線,以堅韌肉身作為鋒刃,筆直切割城池,樂此不疲。

    一位劍修,揀選了一處建築密集之地,緩緩而行,所過之處,方圓百丈之內,汲取活人魂魄、精血,變成一具具乾癟屍體。

    有妖族相中了那座城隍閣,驀然現出大蟒三百丈真身,鱗甲熠熠,頓時瘴氣橫生,腐蝕木石,它將整座城隍閣團團圍住,再以頭顱一撞城隍閣高處,狠狠撞碎了一塊靈光流溢的北晉君主御賜匾額,它任由一道道鍊師術法、攻伐重寶砸在身軀,至於城隍爺與麾下日夜遊神、陰冥官吏的調兵譴將,驅使大量陰物前來刀劈斧砍,大蟒更是毫不在意。

    一位身穿翠綠衣裙的妙齡女子,身材修長,她手掐劍訣,祭出本命飛劍「雀屏」,身後如孔雀開屏,現出九九八十一道由孔雀羽毛煉化而成的璀璨劍光,翎羽大放光彩,艷麗非常。

    每一道纖細劍光,又有根根花翎擁有一雙好似女子眼眸的翎眼,蕩漾而生出更多的細小飛劍,正是她飛劍「雀屏」的本命神通,凝化眼光分劍光。最終劍光一閃而逝,在空中拖曳出無數條翠綠流螢,她徑直往州府官邸行去,兩側建築被繁密劍光掃過,蕩然一空,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還有一位與她模樣相似的女子劍修,腳踩一把色彩絢爛的長劍,落在一處甲士齊聚的城頭。

    雨四身形落在了一處豪閥世家的高樓屋脊上,他並沒有像同伴那樣肆意殺戮。

    他這次只是被朋友拉來散心的,從南齊京城那邊趕來找點樂子,其餘五位,都是老熟人。

    甲申帳那撥並肩廝殺的劍仙胚子,當然也是雨四的朋友,但其實原本相互間都不太熟。

    雨四腳下這些尚未被戰火殃及摧毀,得以零星散落的大小城池,其中州城寥寥,像北晉這類大國的殘餘州城,更是難找,多是些個藩屬小國的偏遠郡府、縣城,被那軍帳修士拿來練手,還得爭搶,比拼戰功,不然輪不到這等好事。

    雨四坐在屋脊上,橫劍在膝,瞥了眼已經雞飛狗跳的豪門府邸,沒有理會。

    從劍氣長城被一斷為二,城池「飛升」遠去第五座天下,再到倒懸山舊址那邊開闢道路,為大軍在海上鋪路,到今天攻下扶搖洲、桐葉洲兩個浩然天下大洲,其實比預期腳步慢了兩三年。不然這會兒蠻荒天下,不該是拿下金甲洲的半洲之地,而是轉為將整個寶瓶洲都收入囊中。

    在劍氣長城那邊折損太過嚴重,比甲子帳原先的推演,多出了三成戰損。

    事實上,這還是甲子帳那邊有意說得輕巧了,雨四知道真相,是多出四成。

    牽一髮而動全身,何況劍氣長城戰場的慘烈,何止是「牽一髮」能夠形容的。

    甲子帳的既定策略,分兵三處不假,卻不過是以一小撮頂尖戰力,例如劉叉在內的三到四位王座大妖,率領一部分兵力,牽制婆娑洲,做做樣子罷了。至於扶搖洲,得吃下,但是對那金甲洲,不急於一時。因為甲子帳最早制定出的主攻路線,是從桐葉洲一路北推,一鼓作氣拿下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然後用至多四年的時間,快速吞併且消化掉東南桐葉洲和西南扶搖洲的山河氣運,尤其是桐葉洲,在前年就該換手,成為蠻荒天下的一部分疆域。

    甲申帳不是劍修的領袖,少年木屐,曾經打過一個比喻,蠻荒天下大軍湧入兩洲陸地,是那撒豆入田壟。

    上岸之初,尚未分兵,浩浩蕩蕩,看上去勢如破竹,但是相較於一洲大地,兵力還是太少,依舊需要源源不斷的後續兵力,不斷填補千瘡百孔的兩洲版圖。

    再那之後,就是做成周先生所謂的「插秧水田間」,不能將兩洲視為涸澤而漁之地,經過前期的震懾人心之後,必須轉為安撫那些破碎王朝,拉攏漏網之魚的山上修士,爭取在十年之內,迎來一場秋收,不奢望碩果纍纍,但必須能夠將兩洲一部分人族勢力,轉化為蠻荒天下的北征戰力,重點是那些亡命之徒的山澤野修,散落在江湖中、鬱郁不得志的純粹武夫,各種惜命的王朝文武,各色人物,最早歸攏為一軍帳,選出一兩人得以進入甲子帳,要重視這撥人物的意見。

    使得拿下寶瓶洲和金甲洲的蠻荒天下,站穩腳跟,至多交出去一座扶搖洲、半座金甲洲,歸還浩然天下便是,用來換取北俱蘆洲。

    到時候蠻荒天下手握桐葉、寶瓶、北俱蘆三洲。

    至於所謂的歸還扶搖洲,事實上,是甲子帳原本早有手段,眾多王座大妖會合力出手,使得徹底一洲陸沉,蠻荒天下拿不到一洲氣運,浩然天下也只算是收回滿地碎瓷片似的無數破碎「島嶼」,如此一來,光是修復距離蠻荒天下出兵口較為靠近的那一洲舊山河,就會耗費中土文廟極大精力財力、以及人心。

    雨四因為身份特殊,遠遠不是甲申帳修士、托月山劍仙胚子那麼簡單,所以才能夠知道這些驚世駭俗的內幕。

    一位女子劍修改了主意,御劍來到雨四這邊。

    長劍品秩不俗,在空中劃出一條七彩琉璃色的動人劍光。

    她名為仙藻,與姐姐銀粟,是一雙姐妹,都是劍修,雖然沒有被列入托月山百劍仙,卻是蠻荒天下大宗門廣寒城的嫡傳修士,雪霜部女官,面容年輕,實則是三百多歲的女修了。

    廣寒城是大妖緋妃麾下宗門之一,昔年緋妃與那曳落河共主仰止,相互間征伐多年,廣寒城雪霜、柳條在內六部女修,出力極多。

    仙藻幻化人形後的模樣,是個下巴尖尖、模樣嬌俏的女子,她拎起裙角,施了一個萬福,喊了聲雨四公子。

    雨四沒有起身,只是笑着點頭。

    蠻荒天下,等級森嚴。誰要是禮數過多,只會適得其反。

    仙藻收起佩劍後,坐在雨四不遠處,卻沒敢太靠近,她雙手托腮望向亂鬨鬨的城池,輕聲道:「雨四公子,真有些殺得乏了。浩然天下,怎的有這麼多的城啊,京城州城郡城縣城,城多,人更多,好在他們膽子太小,都是先把自己嚇了個半死,沒什麼反抗。起先吧,我還高興來着,想着總算不用像是在劍氣長城那般兇險拼命了,可是殺多了,一茬一茬的,怪膩味。」

    雨四笑道:「這就是浩然天下啊,富饒,只要不打仗,沒有那大的旱水蝗災,就會人與人相處融洽,很少打生打死,所以人就多了。與我們家鄉是不太一樣。」

    蠻荒天下,在托月山大祖現身之前,是那萬年亂世。

    真真正正的世道很亂,大妖橫行天下,一座天下,以至於從無「濫殺」一說。

    仙藻伸手指向城內一處,問道:「又瞧見了這類牌坊,好些地方都有,我和姐姐也認不得上邊的字,雨四公子,你讀過書,對浩然天下很了解,它們是做什麼的?」

    蠻荒天下,文字古老,據說與浩然天下勉強算是同源,卻不同流,各有演化,可就因為「文字同源」,哪怕勉強,儒家聖人的本命字,依舊讓所有大妖忌憚不已。蠻荒天下約莫千年之前,開始逐漸流傳一種被稱為「水雲書」的文字,是那位「天下文海」周先生所創。

    雨四解釋道:「這是浩然天下獨有之物,用來表彰那些學問好、道德高的男女。在書上看過這邊的聖賢,曾經有個說法,今承大弊,淳風頹散,苟有一介之善,宜在旌表之例。大致意思是說,可以通過牌坊來彰揚人善。在浩然天下,有一座牌坊的家族立起,子孫都能跟着風光。」

    仙藻疑惑道:「這些人聽着很厲害,可是打了這些年的仗,好像完全沒什麼用處啊。」

    不過她確實曾經遇到過些怪人,有那白髮蒼蒼的老嫗手持拐杖,站在家族祠堂門口,雖說最後只會死得好像一塊破敗棉絮,但是竟然不怕死,難不成是活得夠久了?她也曾見一位身穿儒衫的老人,雖說大難臨頭,只能束手待斃,但是死在了堆滿書籍的桌子旁,當時老人一手牽着一個稚童,要那孩子「大聲說話」,老人聽着晚輩牙齒打顫的哭腔言語,興許是那家訓,也可能是某本聖賢書上的言語?

    不管如何,老人死的時候,神色要比許多雙手奉送法寶、神仙錢的山上修士,許多伏地不起的帝王將相,要更坦然。

    可就算如此,又有什麼意義?仙藻覺得沒啥意義,反正老的小的,都是個死。

    倒是許多原本被軍帳視為「有的打」的地方,一處處戰場,一條條防線,一座座關隘,動輒數萬甲冑鮮亮的精騎、步卒,全是花架子,一觸即潰,一打就沒。

    一些高城雄關,往往撐不過三兩下,就被攻破了。

    甲冑太新,老卒太少。

    不過一些個宗字頭仙家,和那七八個王朝的精銳兵馬,還算給蠻荒天下大軍造成了一些麻煩。

    尤其是攻打那個叫太平山的地方,傷亡慘重,打得兩座軍帳直接將麾下兵力全部打沒了,最後不得不抽調了兩撥大軍過去。

    雨四哭笑不得,很難跟她解釋這些虛無縹緲之物的無用和有用。於人心有教化之用,於打打殺殺自然毫無裨益。每座牌坊,太平世道,千金難買,亂世之中,好像又一文不值。

    雨四看着一位元嬰氣象的老修士,終於按耐不住,已經離開陣法庇護之地,與銀粟他們絞殺在一起。因為銀粟一路殺得太多,而且是故意殺給他看的。那個純粹武夫先前還故意扯了好些頭顱,隨手丟在大陣上,漣漪陣陣,好似鮮血塗抹在牆壁上。至於那個現出大蟒真身的,更是恢復人形,卻抓住了兩尊城隍閣神靈,按在大陣外壁上,將金身一點點擠壓崩碎。

    能夠與他聊上一會兒,仙藻已經心滿意足,她站起身,歉意道:「雨四公子,我殺去了啊,不然姐姐嫌我偷懶,能絮叨好久。」

    雨四擺擺手,笑着提醒道:「還是要小心那兩位人族地仙修士。不能因為自己是金丹劍修,就掉以輕心。人族修士,活的時候,心眼多。下定決心後去死了,也會比較果斷。」

    仙藻使勁點頭。

    雨四公子,身份尊貴,卻總是這般性情隨和,言語溫柔。

    雨四看着仙藻御劍離去的身影,還是沒打算出手。

    在劍氣長城那個地方,雨四出入戰場太多次了,戰功不少,吃虧不多,其實就那麼一次,卻有點重。

    蠻荒天下在攻破了劍氣長城之後,雖說在這座陌生天下的腳步,稍稍慢了點,可就像兩個元嬰練氣士,辛苦打殺了一個難纏至極的金丹劍修,再來收拾一群人心渙散的下五境修士,當然會覺得很輕鬆,甚至是無聊。

    雨四站起身,低頭望去。

    一位錦衣玉帶的少年,大概能算書上的面如冠玉了,他躲在書房窗戶那邊望向自己。

    一個衣衫粗陋的年輕人更是有意思,瞧見了仙藻御劍往返的仙家景象,他一路飛奔,爬上了鄰近屋脊,壯起膽子,顫聲問道:「你是來救人的山上仙師嗎?」

    雨四用桐葉洲雅言笑道:「你這北晉官話,我聽不懂。」

    不曾想年輕人立即將官話更換為雅言,「仙師,我能不能與你修行仙法?」

    雨四搖頭道:「我是妖族,不是仙師。自然不是來救人的,是殺人來了。」

    那年輕人錯愕不已。

    雨四揮揮手,「趕緊躲去,熬個十幾二十年,說不定還能活。」

    那個年輕人突然臉色一變,眼神炙熱道:「我知道府上藏錢藏寶物的地方,我願意幫你帶路,我以後能不能跟着你?」

    雨四微笑道:「可以啊,帶路。我還真能送你一份潑天富貴。天翻地覆之後,確實就該新舊氣象更迭了。」

    反正閒來無事。

    而且想起了甲子帳木屐的某個說法,說何時才算蠻荒天下新佔一洲的人心大定?是那所有在戰後活下之人,自認再無退路,沒有任何改錯的機會了。要讓這些人哪怕重返浩然天下,依舊沒有了活路,因為一定會被秋後算賬。唯有如此,這些人,才能夠放心為蠻荒天下所用,成為一條條比妖族修士咬人更凶、殺人更狠的走狗。例如一國之內,臣子在那廟堂之上弒君,各部衙門推選一人必死,一家一姓之內,同理,而且還要是在祖宗祠堂內,讓人行大逆不道之事。山上仙家,讓弟子殺那老祖,同門相殘,人人手上皆沾血,以此類推。

    儒家辛辛苦苦訂立的一切規矩禮儀,皆要崩塌。推倒重來,廢墟之上,此後千百年,所謂道德具體為何,就只有周先生訂立的那個規矩了。

    聽說木屐如今不但跟隨周先生身邊,還得了個賜姓。

    雨四飄落在地,伸手一抓,將那覺得好似騰雲駕霧的年輕人帶到身邊,雨四故意沒看見對方的汗流浹背,緩緩而行,轉頭笑問道:「有沒有想要得到的物件?比如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某位女子。有沒有想殺的人,比如你最恨的某個富貴人。最想得到的,最想要殺的,你都說了,我可以幫你。」

    那個年輕人一咬牙,點頭道:「我不要什麼東西,我覺得都該是主人你的,我一件都不敢要。但是我想要殺兩個人!」

    雨四好奇問道:「哪兩個?」

    跟在雨四身邊的年輕男子咬牙切齒道:「一個叫韓誠意,是這個宅子的少爺,另外一個叫韓淑儀,是韓誠意的姐姐,是個省親返家的女子。」

    雨四笑道:「你與那姐弟,有什麼深仇大恨嗎?」

    看得出來,此人是府邸僕役,說不定還是那賤籍出身的家生子。

    年輕人默然,搖搖頭,然後雙手攥拳,身體顫抖,低着頭,說道:「就是想他們都去死!一個天生命好,一個是不要臉的賤貨!」

    雨四停下腳步,讓那人抬起頭,與他對視,年輕人滿頭汗水。

    雨四微笑道:「浩然天下的壞人,就是蠻荒天下的好人,放心吧,你不會死了。我還會讓你遂願,只不過我跟在身邊,擔心你放不開手腳,做不來以往被視為惡事的勾當,殺人之前,你可以多做些做夢都想做的事情,比如殺兩個不夠,那就多殺些。我在這邊等你,不用怕我久等,我很閒的。」

    說話間,雨四摘下腰間一枚小巧玲瓏的黃綾袋子,被他手指觸碰後,立即有雲霓透出,一條墨色小蛟蜿蜒袋子表面,一時間水霧瀰漫。

    雨四將黃綾袋子輕輕一抖,墨色小蛟墜地,化為一位雙眸漆黑的魁梧男子,雨四再將袋子輕輕拋給年輕人,「收好,以後這頭蛟奴會擔任你的護道人,傳你仙家術法,幫你做那桐葉洲的人上人,別說是什麼韓氏子弟,便是苟延殘喘的昔年皇帝君主,山上地仙,見着了你,都要對你低頭哈腰,喊你一聲……對了,你叫什麼來着?」

    年輕人雙手接過那袋子,神色激動,顫聲道:「主人,我叫盧檢心。檢點的點。曾經還有個哥哥,叫盧教光。」

    雨四會心笑道:「教於幼正大光明,檢於心憂勤惕勵。都是好名字,你爹幫你們與家塾先生求來的吧?」

    盧檢心擦了擦額頭汗水,道:「主人真是博學多才。」

    雨四揮揮手,「以後跟在我身邊,多做事少說話,溜須拍馬這一套,就免了,你會死的。」

    盧檢心再不敢多嘴,彎腰作揖,飛奔離去,身後跟着那條墨蛟扈從,讓年輕人既心生畏懼,又驀然膽氣十足。

    雨四打算讓這個盧檢心當這州城之主,讓年輕人過一過土皇帝的舒坦日子。再讓墨蛟詳細記錄下來,將那數年間的一城風俗變遷,交給木屐觀看。

    至於盧檢心為何獨獨對那姐弟如此恨之入骨,天曉得。

    可能是衣衫單薄的某個大冬天,瞧見了一位身披雪白狐裘的賞雪公子哥,愈發自慚形穢了。

    可能是思慕那女子已久,只是某天偶爾相對路過,那女子什麼話都沒有說,但是她的那個不經意眼神,就說了一切。

    這些都不奇怪,雨四也無所謂真相如何,真正讓雨四覺得好玩的地方,是先前那一刻,雨四從盧檢心的眼中心中,看到了年輕人對自己的那些由衷感恩,仰慕,敬畏,以及那種願意豪賭一場,不惜性命的毅然決然。盧檢心分明願意以一時之快意淋漓,打殺所有心中長久不快。蠻荒天下,需要這些性情容易走極端的可憐人,越多越好。這些人,大概會成為木屐所說的那種儒家填墳人。周先生曾經笑言,浩然天下有太多的讀書人,太喜歡假道學真小人,真以為那份道貌岸然,世人睜眼瞎瞧不見,實則不然,一種是年復一年,敢怒不敢言,一種則是心心念念成為那種人,所以其實一直在自掘墳墓,那就怪不得如今有眾人來填土平墳了。

    雨四突然抬起頭。

    天地間有大氣象,從極遠處迅猛蔓延至此,是飛升境的大神通無疑了。

    不然不可能連他雨四都在這裏都能夠清晰察覺到那股磅礴氣機。

    一位雙眼猩紅的女子出現在雨四身旁,輕聲道:「公子,煩請暫時離開此地。那玉圭宗荀淵先是被我和仰止截殺,再給蕭愻追殺,跟着進入了那座海底隱匿秘境,徹底打爛了,逃無可逃,荀淵以法相出現在了東海之濱,打算將桐葉洲一分為二,極有可能會殃及此地。」

    雨四搖搖頭道:「你只需要護住我與仙藻他們便是,我倒要近距離看看,荀淵到底是怎麼分開的桐葉洲。」

    王座大妖緋妃點點頭。

    雨四皺眉問道:「那蕭愻呢?」

    緋妃說道:「那處秘境大有古怪,好像給荀淵被暫時騙去了別座天下。可能荀淵此次逃竄,就是打算故意引開蕭愻。」


    她突然一閃而逝,片刻之後,返回原地,臉色微變,「蕭愻終於出劍了。」

    雨四舉頭望去,在桐葉洲東海上空,天幕處破開一處大門,蕭愻以一劍破開別處天幕,得以「飛升」返回浩然天下,再朝那荀淵高達萬丈的法相,落下了一道恢弘劍光,氣勢全然不輸白也在扶搖洲所遞第一劍。

    那一道有那舉世無匹聲勢的劍光,有那水光火光雷光相互擰纏在一起。

    緋妃仰頭望去,輕聲說道:「老東西死定了。」

    雨四笑道:「跟你比,荀淵真不算老。」

    緋妃微微一笑,然後說道:「我去為公子搶幾塊琉璃金身。」

    雨四剛想要搖頭,緋妃已經一掠而去。終究是一位王座大妖,又不涉及大道根本,雨四總不能隨隨便便訓斥阻攔。

    況且緋妃又以心聲言語「小心」二字。

    雨四不動聲色,在這座豪門宅邸內閒庭信步。

    驟然之間,雨四四周,光陰長河仿佛無緣無故凝滯。

    雨四卻沒有如何驚懼,他如今身上那件法袍,是緋妃贈送,可以抵擋一位仙人劍修的傾力數劍而不死。

    而且一旦雨四法袍遭受術法或是飛劍,緋妃只要不是隔着一洲之地,就能夠轉瞬即至。

    雨四轉頭望去一處屋脊上,一個身穿頭戴高冠、金色長袍的俊美男子,輕輕拋着那隻墨蛟瘋狂游曳卻掙脫不出的黃綾袋子。

    那人瞥了眼雨四身上法袍,微笑道:「難得有瞧見了就想要的物件,不過還是我這條小命更值錢些。」

    雨四抱拳道:「見過姜宗主。」

    姜尚真抬起一手,輕輕揮手道:「不像話,客氣什麼,好不容易父子重逢,喊爹就行,以後記得讓那小婢緋妃,幫你爹揉肩捶腿,就算你補上了些孝道。」

    雨四啞然失笑,沉默片刻,問道:「墨蛟奴護着的那個年輕人如何了?」

    姜尚真笑嘻嘻道:「他啊,魂魄與一位俊哥兒互換了,估計等下光陰長河一散,會比較懵,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做個啥?」

    雨四問道:「姜宗主不救一救荀淵,反而跑來這裏跟我嘮嗑?」

    「近在咫尺的你都不殺,遠在天邊的人又為何要救?我姜某人一旦聰明起來,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咋想的,你們豈能預料。」

    姜尚真撇撇嘴,「再說了,你這野兒子就是個小廢物,緋妃那賤婢竟然捨得將本命法袍送你,我膽子小,宰了你丟掉一把劍的買賣,不划算,所以不能拿你如何,白撿了這件半仙兵的黃綾袋子,已經很滿意了。」

    雨四默不作聲。

    這件法袍,神通之一,在於「鎖劍」,比那杜懋吞劍舟更加玄妙。

    雨四一早就想要拿自己當誘餌,挨上姜尚真那號稱「一片柳葉斬仙人」的一劍。

    姜尚真將那黃綾袋子收入袖裏乾坤當中,凝滯不前的光陰長河恢復正常。

    雨四問道:「你為何不去找那賒月,或是豆蔻?」

    一個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一個是候補之一。

    關鍵是她們不像自己和?灘,並沒有一位王座大妖擔任護道人。

    姜尚真微笑不語。

    一處書房,一位衣衫華美的俊哥兒與一個年輕人扭打在一起,原本沒了墨蛟扈從的護衛,光憑力氣也能打死韓家小公子的盧檢心,這會兒竟是給人騎在身上飽以老拳,打得滿臉是血。「俊俏公子」躺在地上,被打得吃痛不已,心中後悔不已,早知道就應該先去找那花容月貌的臭婆姨的……而那個「盧檢心」仗着一身腱子肉的一大把氣力,滿臉淚水,眼神卻異常發狠,一邊用陌生嗓音罵人,一邊往死里打地上那個「自己」,最後雙手使勁掐住對方脖頸。

    姜尚真微笑道:「行了,緋妃姐姐,就不用躲躲藏藏了,都長得那麼好看了,為何不敢見人。」

    緋妃竟是從那件雨四法袍當中「走出」,與雨四說道:「公子,只是一種秘法幻象,大致相當於元嬰修為,姜尚真的真身並不在此。」

    姜尚真點頭道:「那是當然,沒有十成十的把握,我從不出手,沒有十成十的把握,也莫要來殺我。這次過來就是與你們倆打聲招呼,哪天緋妃姐姐穿回了法袍,記得讓雨四公子乖乖躲在軍帳內,不然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

    姜尚真最後幻象消散之際,至於腰間那枚黃綾袋子,並未隨之離去,姜尚真沒傻到這份上,先前不過是逗一逗雨四罷了,這位玉圭宗最新一位、卻也有可能是最後一位宗主的男子,有些黯然神傷,他轉頭望向東海那邊,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開始崩散,落幕之時再風景壯麗,終究有那好死不如賴活着的道理,在心間縈繞不去,讓人難受。

    姜尚真喃喃道:「罵了你那麼些年的老不死,死了的時候,教人真真傷心,以後討句罵都難了啊。」

    姜尚真最後只剩下一顆頭顱尚未靈光消散,剩下的那點幻象,俯瞰着那對身份一個比一個古怪的主僕,微笑道:「新舊兩筆賬,一筆是欺負我女人,一筆是算計荀老兒,以後姜某人陪你們慢慢清算,反正就是跟你們耗上了。」

    ————

    霜降時分。

    值此節氣,陽下入地,陰氣始凝,秋燥傷津,宜外禦寒、內清熱。

    於是山下就有了吃柿子的習俗,聽說可以補筋骨,入冬唇不裂。

    一場小雨過後,在一棵如掛燈籠一盞盞的柿樹下,霧蒙蒙的天空,灰黑的枝丫,襯得那一粒粒鮮紅顏色,格外喜慶。

    一個瞧着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微胖身材,圓乎乎的臉龐,身穿棉布衣裳,她踮起腳跟,挺直腰肢,手持一根不知從哪撿來的枯樹枝,將五六顆柿子打落在地,然後隨手丟了樹枝,彎腰撿起那些紅彤彤的柿子,用棉衣兜起。

    最後她蹲在一塊縣界碑前,一邊啃着柿子,一邊打量着石刻碑文,正中刻着「奉官立禁,永寧縣界」,左邊還刻有一行小字,寫着國號年號。

    她覺得很厲害,就這麼一塊老百姓過路都不會多看幾眼的石碑,就能把相鄰兩處地盤給敲定了。

    在她家鄉那邊,便不成。沒這樣的講究,也講究不起來。打架太兇,脾氣太差,容易什麼都留不住。

    到了這邊後,她一路遊歷,各國官制金銀銅錢,文房四寶小九侯,諸子百家書籍,她什麼都收集,見啥都有眼緣,反正到了一處戰後城池,越是門多的大戶人家,越是沒了門,一路逛盪,就可以隨便撿,遍地都是,比屍體還多。吃柿子,還需要打柿子落樹,但是拾取那些據說原本能賣不少錢的玩意兒,容易多了。

    如今這座桐葉洲,北邊的世道,其實不如南邊安穩。

    桐葉洲仙家山頭,是浩然天下九洲裏邊,相對最不多如牛毛的一個,多是些大山頭,相對而言。其實在任何一個疆域廣袤的大洲版圖上,肉眼凡胎的山下俗子,想要入山訪仙,還是很難尋見,不比瞧見皇帝老爺簡單,當然也有那被山水陣法鬼打牆的可憐漢。

    如今桐葉洲越是窮鄉僻壤、越靈氣稀薄的山水,到了亂世,反而越不招災殃。許多偏居一隅的小國,哪怕有幾位所謂的山上神仙,還算消息靈通,也早早恨不得帶着一座山頭祖師堂一起跑路,哪裏顧得上他人。上了山修了道,該斷的早斷了,一個個輕舉遠遊,餐霞飲瀣,哪來那麼多的牽掛。

    如果不是她比較喜歡遠遊,又不貪那軍帳戰功、天材地寶和風水寶地,說不定這永寧縣的人,得過個好幾十年,才能遇到她這樣的外鄉存在。

    是來自很遠的外鄉,卻不是什麼外鄉人。

    她吃過了柿子,撿起一根樹枝,站起身,背靠界碑,翹起腿,輕輕刮掉鞋底板的泥垢。

    先前在那縣城文廟外,大概因為是霜降時分的緣故,有官員帶着一幫儒生,在吟誦祝詞,或耕或織,免風免雨。宜爾子孫,實我倉庾……

    反正她都聽不懂,只學了些浩然天下的大雅言,此外桐葉洲雅言不會說,聽不來,各國官話、方言更是半點不知,只是瞧着那幫讀了書當上官和尚未當上官的,湊一堆,為民請命做些事,挺像一回事的。只是那個穿官服的,是不是過於肥頭大耳了些,紅光滿臉,連脖子都快瞧不見了。讀書人難道不都該是周先生那般清清瘦瘦?

    有一群騎竹馬嬉戲而過的孩子,玩那抬轎子娶媳婦的過家家去了。

    先前瞧見了那個站在石頭旁的女子,孩子們至多瞥了幾眼,誰也沒搭理她,小婆娘瞧着面生,又不俊俏。

    她繼續獨自遊歷。

    循着靈氣運轉的蛛絲馬跡,總算瞧見了一處仙家門派,是個小門戶,在這桐葉洲不算多見。

    不過山上修道之人,好像出門了,她便沒去登門拜訪,最後在數百里之外,兩座山頭之間,山霧茫茫,如溪澗緩緩流淌,在那山峰之間,有那仙家練氣士們,佈置了一道術法大網,是要捕獲一種鳥雀,宛如山下捕魚,驅逐魚入網,有幾位御風的練氣士身形,不斷驚嚇鳥群,一些個尚未能夠御風的下五境修士,便在山中不斷長掠飛奔,發出動靜,故意驚起飛鳥。

    棉衣女子坐在一處低矮山頭的樹枝上,安安靜靜,看着這一幕。

    好像蠻荒天下到了桐葉洲之後,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不斷有驚鳥飛掠,然後一頭撞入大網。

    只是不曉得那些原本視山下君王為傀儡的山上神仙,等到死到臨頭,會不會轉去羨慕她當下眼中這些境界不高的半山腰螻蟻。

    應該顧不上吧,生死一瞬間,哪怕是那些所謂的得道之人,估摸着也會腦子一團漿糊?

    她突然想要找個能聊天的,不奢望會說蠻荒天下的話語,好歹是會那中土神洲大雅言的,如今不太容易找見,小地方的城隍廟,山水神祠,都沒用,肯定只會桐葉洲的一洲雅言。可惜那些書院儒生,要麼戰死沙場,要麼剩下點,也都退去玉圭宗和桐葉宗兩處了,大王朝的五嶽山君,肯定都死了,商家子弟更是滑不溜秋,掙錢避難功夫都太厲害,很難抓到。

    至於上五境修士,她先前倒是有幸見過一個,是個躲在深山老林、也未開宗立派的,大概就是所謂浩然天下所謂的隱士了,她當時遇見了,沒理睬,主要是懶得動手,因為先前去一座不大不小的仙家府邸,有那金丹、元嬰地仙坐鎮,聊得不太愉快,被她一拳一個,打死了。不差了,剛上岸那會兒,還有個她忘了問名字的玉璞境,不也是一拳打死。

    有數位下五境練氣士的年輕男女,在她視野中緩緩下山,有那女仙師手捧剛剛摘下的菊花,霜降殺百花,唯此草盛茂。

    棉衣女子雙手撐在樹枝上,對那些女仙師沒什麼興趣,更多是打量那些菊花,思緒飄遠了,聽說浩然天下有個地方,叫百花福地。而百花神主當中,好像此花神位很高。它雅稱極多,而且都很動聽,霜蕊,笑靨金,至於日精、周盈的說法,就怪了些。棉衣女子比較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早年在家鄉的修行路上,就一直覺得浩然天下,有趣的事情太多,所以一定要來這邊走走瞧瞧,至於打打殺殺的,對她而言,意思不大。

    她先前之所以在蠻荒天下「從天上返回人間」,再來這桐葉洲,還是因為那頭王座大妖荷花庵主,給董三更出劍斬殺了的緣故,畢竟某種程度上來說,她與荷花庵主算是個鄰居,當然說是鄰居,其實離得極遠。蠻荒天下,有那三月懸空,可明月與明月之間,只是相互間瞧着近罷了。偶爾只有那個叫曜甲的,會來她家中串個門。

    那些男女行走山間,有人說那月夜秋雲沒落水,火燒寒澗松為燼,然後多有旁人的詩詞唱和,有些是書上的,有些是自家肚子裏的墨水。

    棉衣女子什麼也聽不懂,就有些煩,擱以前也就忍了,一路跋山涉水,她都是個過客,只是剛想着要找人聊天來着,她就有些惱火,一惱火就習慣性伸出雙手,一拍臉頰,動靜不小,惹來了那些耳目靈光的年輕仙師,有些人眼神不善,有將她視為蟊賊之流的,也有嫌棄她長得不好看的?還有那看她如那投網飛鳥差不多的,最惹她嫌。

    只是當她最後瞧見了一個圓臉小姑娘瞪大眼睛,十分好奇的模樣,棉衣女子便咧嘴一笑,心情大好,言語不通,她就抬臂招手,算是跟那個小姑娘打招呼了。

    小姑娘趕緊使勁朝那陌生姐姐揮手示意,然後在師兄師姐們朝她看來的時候,立即雙手負後,抬頭看天。

    看得棉衣女子笑眯起眼,圓臉的姑娘,就是最可愛。

    那一行人最終沒說什麼,更不知道在鬼門關打了個轉兒,回山去了。

    棉衣女子依舊雙手撐在樹枝上,笑道:「你就是姜尚真?」

    一位男子站在一處樹梢上,笑着點頭道:「賒月姑娘圓圓臉,好看極了。所以我改了主意。」

    棉衣女子依舊眺望遠方,說道:「我也不是你想殺就能殺的啊。惹誰不好,惹我做什麼。」

    姜尚真坐在她身旁,陪着她一起等着月色來到人間,問道:「可曾見過陳平安?」

    她想了想,「路過劍氣長城的時候,見過一眼,長得不如你好看。」

    姜尚真哈哈笑道:「沒有的事。」

    不過賒月似乎是比較執拗的性情,說道:「有的。」

    姜尚真拎出一壺仙家酒釀,愜意喝酒。如今那座山頭的釀酒人沒了,那麼每喝一壺,人間就要少去一壺。

    賒月問道:「你跟那年輕隱官認識?」

    姜尚真點頭道:「是那關係頂好的兄弟。可惜如今難兄難弟了,患難與共嘛。」

    棉衣女子伸手撓撓臉,隨口問道:「為何不乾脆離開桐葉洲?玉圭宗將破未破之時,你就該去那邊送死了。」

    姜尚真飲盡酒水,丟了酒壺,玩笑道:「世道人心洶洶奔流去低處,我偏要逆流而上,要去那山巔扯嗓子喊上幾句,不然顯不出姜某人的英雄氣概。」

    棉衣女子沒搭話,聊這些太沒勁,轉而問道:「會不會說我家鄉言語,好久沒聽着了,挺懷念的。」

    姜尚真搖頭嘆息道:「我連劍氣長城都沒去過,哪裏會說蠻荒天下的言語。」

    她嘆了口氣,「那你不如那個年輕隱官,在我家鄉那邊,他惹出好大的陣仗,後來打聽了些事情,覺得他是真喜歡那個叫寧姚的女子,我沒覺得年輕十人什麼的,有什麼意思,只覺得一個男人能那麼喜歡一個女子,很了不起。就有些羨慕他們。」

    其實先前姜尚真悄悄盯了她好久,也沒見她出手殺人,反而沒少見她在集市廟會上偷吃食,明明聽不懂話語,每逢戲台唱戲,一雙眼眸能瞪得跟臉一樣圓。

    姜尚真轉過頭,望着這個身份古怪、脾氣更古怪的圓臉姑娘,那是一種看待弟媳婦的眼神。

    這麼個腦子不太正常的姑娘,當弟媳婦是正好啊。反正陳平安的腦子太好也是一種不正常。

    要是能夠拐了她當弟媳婦,自己也算立下一樁天大功勞了。

    陳平安肯定是不認的,沒關係啊,她認就行。

    圓臉姑娘望向天上,輕聲道:「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劉材的劍修?就是養劍葫比較多的那個。聽周先生說,其實除了心事和立即,這傢伙還有一長串品秩低一些的養劍葫。」

    周先生要她找到這個劉材,其它什麼事情都不用做。

    姜尚真點頭道:「認識。」

    她轉過頭。

    姜尚真繼續笑眯眯道:「可惜他不認識我啊。賒月姑娘,不聊那劉材,與你說些我那兄弟的事情吧,反正咱倆都是閒着沒事,我可以請你喝酒。」

    她重新轉過頭,「你別煩我,煩別人去。」

    姜尚真哀嘆一聲,「我都快要被整個桐葉洲煩死了,能找誰訴苦去。」

    她說道:「那就去死啊。」

    姜尚真笑道:「賒月姑娘真會聊天,所以咱們就更該多聊點了。」

    漸漸的,月上柳梢頭,月光盈盈水,月色滿人間。

    圓臉女子一拍臉頰,姜尚真微微一笑,告辭一聲。

    她緩緩起身,不知為何周先生會如此重視那個金丹劍修。

    她神色微變,御風而起,去往天幕,然後憑藉她的本命神通,依稀看到相距極遠的寶瓶洲天幕多處,如大坑凹陷,一陣陣漣漪激盪不已,最終出現了一尊尊乘隙而入的遠古神靈,它們雖然被天地壓勝,金身縮減太多,但是依舊有那仿佛五嶽的巨大身姿,與此同時,與之對應,寶瓶洲大地之上,仿佛有一輪大日升空,光線過於刺眼,讓圓臉女子只覺得煩躁不已,恨不得要伸手將那一輪大日按回大地。

    剎那之間,一片柳葉悄無聲息來到她眉心處。

    賒月身形轟然消散,在千里之外的一處人間山巔,她由滿地月光重新凝聚出魂魄皮囊,甚至連那棉衣、靴子都不損分毫。

    而且姜尚真那突兀一劍,似乎也根本沒讓她惱火,她的心神依舊久久沉浸在那寶瓶洲的異象中,以至於站在山頂,顯得有些怔怔發呆。

    姜尚真出現在她身側,一件金色法袍,大袖飄搖,金袍裏邊,好像披着多件法袍,此人愧疚道:「弟媳婦,誤會,誤會啊。」

    然後又是一片柳葉洞穿了對方眉心處。

    棉衣女子再次在別處凝聚身形,終於開始皺眉,因為她發現方圓三千里之內,有許多「姜尚真」在守株待兔,「你真要糾纏不休?」

    「惡狗怕亂棍,好女怕郎纏嘛。」

    姜尚真雙手籠袖,眯眼笑道:「只是既然老話不管用,賒月姑娘竟然心無半點男女情思,那姜大哥就只能違背良心,冒着天打雷劈的風險,也要辣手摧花了。」

    賒月說道:「隨你。姜宗主開心就好。」

    接連六次出劍過後,姜尚真追逐那些月色,輾轉騰挪何止萬里,最後姜尚真站在棉衣女子身旁,只得收起那一片柳葉,以雙指捻住,「算了算了,委實是拿姑娘你沒辦法。」

    一位位身穿不同法袍、腰間懸掛不同法寶的「姜尚真」,不斷與賒月身旁之人融為一體。

    然後在三千里之外的某處深澗,一道劍光砸在一片月光中。

    賒月最終從水中浮現升起,小小水潭,圓臉姑娘,竟有海上生明月的大千氣象。

    她嘴角滲出竟是雪白的血絲,死死盯住那個站在水潭岸邊的男子,臉色陰沉道:「姜尚真,真要互損大道?!」

    出劍之人,正是姜尚真之真身。

    姜尚真被追殺極多,能夠次次逃命,當然還是有點本事的。

    姜尚真當然不是要跟她鬧着玩,瞥了眼遠方,收回視線,以心聲與她悄然言語一句,然後大笑着消散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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