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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狷夫其實是個很爽利的女子,輸了便是輸了,既無不甘,更無怨懟,大大方方起身,不忘與陳平安告辭一聲,走了。
郁狷夫如今所想之事,正是已經被陳平安婉拒的第三場問拳。
我拳不如人,還能如何,再漲拳意、出拳更快即可!
她偏不信那曹慈所說言語,偏不信輸給陳平安一場便再難追上。
陳平安與之抱拳告別,並無言語。
符舟落在城頭上,一行四人飄然落地。
諸多劍修各自散去,呼朋喚友,往來招呼,一時間城頭以北的高空,一抹抹劍光縱橫交錯,不過罵罵咧咧的,不在少數,畢竟熱鬧再好看,錢包幹癟就不美了,買酒需賒賬,一想就惆悵啊。
陳平安穿了靴子,抹平袖子,先與種先生作揖致禮,種秋抱拳還禮,笑着敬稱了一聲山主。
離開蓮藕福地之前,種秋就已經與南苑國新帝請辭國師,如今到了另外一座天下的劍氣長城,種秋打算當一次徹底的純粹武夫,好在世間劍氣最多處,細細打磨拳意,說不定將來有一天,還有機會能夠與那俞真意重逢,自己已不是國師,俞真意應該會是那得了道的神仙中人,雙方道理是定然講不通了,種秋便以雙拳問仙法。
陳平安早早與曹晴朗對視一眼,曹晴朗心領神會,便不着急向自己先生作揖問候,只是安安靜靜站在種夫子身旁。
這會兒陳平安笑望向裴錢,問道:「這一路上,見聞可多?是否耽誤了種先生遊學?」
裴錢先是小雞啄米,然後搖頭如撥浪鼓,有些忙。
師父好像個兒又高了些,這還了得,今兒高些,明兒再高些,以後還不得比落魄山和披雲山還要高啊,會不會比這座劍氣長城更高?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腦袋。
裴錢突然哎呀一聲,肩頭一晃,好似差點就要摔倒,皺緊眉頭,小聲道:「師父,你說奇怪不奇怪,不曉得為嘛,我這腿兒時不時就要站不穩,沒啥大事,師父放心啊,就是冷不丁踉蹌一下,倒也不會妨礙我與老廚子練拳,至於抄書就更不會耽誤了,畢竟是傷了腿嘛。」
裴錢踮起腳跟,伸手擋在嘴邊,悄悄說道:「師父,暖樹和米粒兒說我經常會夢遊哩,說不定是哪天磕到了自己,比如桌腿兒啊欄杆啊什麼的。」
陳平安恍然大悟,「這樣啊。」
裴錢如釋重負,果然是個滴水不漏的理由,萬事大吉了!
然後裴錢瞬間身體僵硬,緩緩轉頭。
齊景龍帶着徒弟緩緩走來這邊,白首哭喪着臉,那個賠錢貨怎麼說來就來嘛,他在劍氣長城這邊每天求菩薩顯靈、天官賜福、還要念叨着一位位劍仙名諱施捨一點氣運給他,不管用啊。
陳平安問道:「你們什麼時候武鬥?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
裴錢眼睛一亮,白首如獲大赦,兩人一對視,心有靈犀,白首咳嗽一聲,率先說道:「武鬥個錘兒,文斗夠夠的了!」
裴錢附和道:「是唉,白首是劉先生的得意弟子,是那山上的修道中人,我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是個純粹武夫,我與白首,根本打不到一塊兒去,何況我學拳時日太短,拳法不精,如今只有被老廚子餵拳的份兒,可不敢與人問拳,真要武鬥,以後等我練成了那套瘋魔劍法再說不遲。」
白首急眼了,「你練成了那套劍術,也還是純粹武夫啊,是劍客,不是劍修,一字之差,天壤之別,還是打不到一塊去的!」
裴錢也急眼了,啥個意思,瞧不起我的劍術?就是瞧不起我裴錢嘍,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師父?!我師父可從來都是以劍客自居的,是我那騎龍巷左護法將膽兒借給你白首了嗎?!裴錢大怒,以行山杖重重拄地,「白首,咱倆今兒就武鬥!現在,這裏!」
陳平安雙指彎曲,一個板栗就砸在裴錢後腦勺上,說道:「純粹武夫,出拳不停,是要以今日之我,問拳昨日之我,不可做那意氣之爭。道理有點大,不懂就先記住,以後慢慢想。」
裴錢轉頭委屈道:「可是白首瞧不起劍客,師父行走江湖千萬里,一直以劍客自居的,白首瞧不起我不打緊,我跟他又不熟,可是他以劍修身份,瞧不起師父劍客,我可不答應。」
白首當下只覺得自己比那郁狷夫更腦闊兒開花,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
裴錢一身拳意,洶湧流轉,仿佛有原本靜謐安詳的涓涓細流千百條,驟然之間便匯聚成一條飛流直下的瀑布。
竹樓崔前輩昔年餵拳,偶說拳理幾句,其中便有「瀑布半天上,飛響落人間」比喻拳意驟成,武夫氣象橫生天地間,更有那「一龍四爪提四岳,高聳脊背橫伸腰」,是說那雲蒸大澤式的拳意根本,自古老龍布雨,甘霖皆從天而降,我偏以四海五湖水,返去雲霄離人間。
陳平安:「嗯?」
裴錢一身拳意驀然消散,乖巧哦了一聲,耷拉着腦袋,還能咋樣,師父生氣,弟子認錯唄,天經地義的事兒。
崔前輩教拳,最得其意者,不是陳平安,而是裴錢。
最少陳平安是覺得如此,裴錢學拳太快,得到的意思太多太重,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既欣慰,也擔憂。
白首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要是我白首大劍仙這麼偏袒姓劉的,與裴錢一般尊師重道,估計姓劉的就該去太徽劍宗祖師堂燒高香了吧,然後對着那些祖師爺掛像偷偷落淚,嘴唇顫抖,感動萬分,說自己終於為師門列祖列宗收了個百年不遇、千載難逢的好弟子?陳平安咋回事,是不是在酒鋪那邊喝酒喝多了,腦子拎不清?還是先前與那郁狷夫交手,額頭挨了那麼結實一拳,把腦子錘壞了?
陳平安正色道:「白首算是半個自家人,你與他平時打鬧沒關係,但就因為他說了幾句,你就要如此認真問拳,正式武鬥?那麼你以後自己一個人行走江湖,是不是遇上那些不認識的,湊巧聽他們說了師父和落魄山幾句重話,難聽話,你就要以更快更重之拳,與人講道理?未必一定如此,畢竟將來事,誰都不敢斷言,師父也不敢,但是你自己說說看,有沒有這種最糟糕的可能性?你知不知道,萬一萬一,只要真是那個一了,那就是一萬!」
「一旦如此,天底下那麼多下山歷練的修道之人,一山只會比一山更高,江湖水深,處處看似池塘實則深水潭,你一個人在外邊,吃了大虧,嘗了大苦頭,他人之小錯,你卻仗着拳意傍身,遞出大錯之拳,然後他人親朋、長輩對你出手,師父就算事後願意為你打抱不平,師父有那十分氣力,又能問心無愧出拳幾分?師父還能遇見那人,便一言不發,只管傾力出拳?師父還怎麼一拳將其撂倒後,與他只說一句,說我那弟子只是拳小理大,既然如此,身為人師,便以新拳與你說舊理?」
裴錢低着頭,不說話。
白首頭腦一片空白,哀莫大於心死,少年只知道自己這輩子算是玩完了。
崔東山微笑道:「劉先生,種先生,我們隨便走走?」
一行人心有靈犀,離開原地,只留下那對不算太過久別重逢、卻也曾隔着千山萬水兩座天下的師徒。
陳平安說道:「師父說過了自己的道理,現在輪到你說了,師父只聽你的心裏話,只要是心裏話,不管對不對,師父都不會生氣。」
裴錢還是不說話。
死死攥緊那根行山杖。
這是破天荒的事情。
陳平安有些無奈,只得再說一些,輕聲道:「要是以前,這些話,師父不會當着崔東山他們的面說你,只會私底下與你講一講。但是你如今是落魄山祖師堂的嫡傳弟子了,師父又與你聚少離多,而且你如今長大了不少,還學了拳,與其照顧你的心情,私下與你好好說,萬一你卻沒上心,那麼師父寧肯你在這麼多人面前,覺得師父害你丟了面子,在心裏埋怨師父不近人情,也要死死記住這些道理。世間萬物,余着是福,唯獨道理一事,余不得。今日能說今日說,昨日遺漏今日補。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師父與你說這麼多煩人煩心的規矩,不是要你以後自己走江湖,束手束腳,半點不快活,而是希望你遇事多想,想明白了,無礙道理,就可以出拳無忌,一次江湖是如此,十次百次更是如此,再有委屈,回山上,找師父。師父不需要弟子為師父打抱不平,師父既然是師父,便理當為弟子護道,裴錢,知道師父心底有個什麼願望嗎?那就是陳平安教出來的弟子也好,學生也罷,下山去,無論天下何處,拳法可以不如人,學問可以輸他人,術法無需如何高,但是唯獨一事,所有天下的任何人,不管是誰,都不用來他們來教你們如何做人。師父在,先生在,一人足矣。」
裴錢早已泣不成聲,懷抱那根心愛的、朝夕相處的、經常與它悄悄說自己心裏話的行山杖,抬起手臂,左手擦一擦眼淚,右手再抹一抹臉,只是淚水停不下,她便放棄了,仰起頭,使勁皺着臉,哽咽道:「師父,我前邊之所以那麼說,是因為覺得如果是真正的武鬥,只要白首用心對待,我是肯定打不過他的,但是弟子真的對他很生氣,反正打也打不過他,但是拳必須出,弟子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就是不許他瞧不起師父和劍客,打不過,也要打!」
「原來是這樣啊。」
陳平安撓撓頭,「那就是師父錯了。師父與你說聲對不起。」
陳平安彎下腰,伸出手掌,幫着她擦拭淚水。
裴錢有些難為情,自己咋個鼻涕都有了嘞,趕緊轉過頭,再轉頭,便笑逐顏開了,「師父怎麼可能錯嘛,師父,把『對不起』三個字收回去啊。」
陳平安捏了捏她的臉頰,「你就皮吧你。」
他方才差點忍不住都要取出養劍葫飲酒,這會兒已經沒了喝酒的念頭,說道:「知道自己出拳的輕重,或者說是你出拳之前,能夠先想此事,這就意味着你出拳之時,始終是人在出拳,不是人隨拳走,很好。所以師父錯了就是錯了,師父願意誠心與你說對不起。然後師父說的那些話,你也要稍稍用心,能記住多少是多少,有想不明白的,覺得不夠對的,就與師父直接說,直接問,師父不像某些人,不會覺得沒面子。」
裴錢搖頭晃腦,悠哉悠哉,「『某些人』是不像話,與師父跟我,是太不一樣哩。」
陳平安一板栗敲下去。
裴錢翻着白眼,一手持行山杖,一手向前伸出,搖搖晃晃,在陳平安身邊逛盪,不知是假裝醉酒還是夢遊,故作夢囈道:「是誰的師父,有這麼厲害的神通哇,一板栗就能打得讓人找不着東南西北嘞,這是哪裏,是落魄山嗎……真羨慕有人能有這樣的師父啊,羨慕得讓人流口水哩,若是開山大弟子的話,豈不是要做夢都笑開了花……」
陳平安取出養劍葫,喝了口酒,倒是沒有再打賞板栗。
可能再過幾年,裴錢個兒再高些,不再像個小姑娘,哪怕是師父,也都不太好隨便敲她的板栗了吧,一想到這個,還是有些遺憾的。
於是陳平安就又一板栗砸下去,打得裴錢再不敢轉圈胡鬧,伸手揉了揉腦袋,在師父身邊側着走,笑嘻嘻問道:「師父,書上說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師父你說會不會哪天,我突然就被師父打得開竅了,到時候我又學拳,又練劍,還是那種騰雲駕霧的山上神仙,然後又要抄書,還得去騎龍巷照看鋪子生意,忙不過來啊。」
陳平安笑道:「修道之人,看似只看資質,多靠老天爺和祖師爺賞飯吃,實則最問心,心不定神不凝求不真,任你學成萬千術法,依舊如浮萍。」
裴錢使勁點頭,「師父你雖然如今的修士境界,暫時,暫時啊,還不算最高,可是這句話,不是飛升境打底往上走,還真說不出來。」
陳平安笑問道:「你這都知道?你是飛升境啊?」
裴錢說道:「道理又不在個兒高。再說了,如今我可是站在天底下最高的城頭上,所以我現在說出來的話,也會高些。」
陳平安喝了口酒,「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若是從紮根地面算起,這兒可能就是四座天下最高的城頭了,可如果不說與大地接壤,那麼浩然天下中土神洲的那座白帝城,可能更高些。至於青冥天下的那座白玉京,到底有多高,書上沒記載,師父也不曾問人,所以與劍氣長城的城頭,到底誰更高,不好說,以後有機會的話,我會親眼看一看。」
裴錢好奇問道:「是大驪京城那座仿造白玉京的老祖宗?師父去那兒做什麼?好遠的。聽大白鵝說,可不是這兒的劍氣長城,乘坐渡船,登了倒懸山,過了大門,就是另外一座天下,然後我們就可以想逛就逛。大白鵝就說他曾經是有機會,靠自己本事去往青冥天下的,只不過我沒信他,哪有自家先生還沒去、學生就先去的道理嘛,師父,我勸不動大白鵝,回頭師父你說說他,以後這愛吹牛的臭毛病,得改改。師父,我能不能知道你為啥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啊?據說白玉京裏邊,都是些道士啊女冠啊,師父你要是一個人去那邊,我又不在身邊,肯定賊沒勁。」
陳平安笑道:「也不是去遊歷的。」
裴錢愈發疑惑,「找人啊?」
陳平安點頭道:「算是吧。」
裴錢皺眉道:「誰啊,架子這麼大,都不曉得主動來落魄山找師父。」
陳平安啞然失笑。
人家還真有擺天大架子的資格。
其中一位,揚言「得問過我的拳頭答應不答應。」
向天下出拳,分開雲海。
隨後一位,笑言「就由本座陪你玩玩。」
十二飛劍落人間。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想起了那些多年以後才知曉些許內幕的少年時分事,只是很快又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處,便輕聲笑道:「師父如今有兩願,從來沒跟人講過。兩個願望,可能這輩子都做不到,但是會一直想。」
裴錢伸手使勁揉了揉耳朵,壓低嗓音道:「師父,我已經在豎耳聆聽了!」
陳平安搖頭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了,師父即將遠遊,再來與你說。大話太大,說早了,不妥當。」
裴錢哀嘆一聲,「那就只能等個三兩年了!」
陳平安喃喃道:「兩三百年都是做不到的,說不定過了兩三千年,真能活這麼久,也還是希望渺茫。」
所幸即便希望渺茫。
終究還是有希望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腳步緩慢卻始終堅定,笑眯起眼,仰頭望天。
陳平安很快收回視線,前邊遠處,崔東山一行人正在城頭那邊眺望南方的廣袤山河。
白首站在齊景龍身邊,朝陳平安使眼色,好兄弟,靠你了,只要擺平了裴錢,以後讓我白首大劍仙喊你陳大爺都成!
陳平安與裴錢轉頭說道:「劍客與劍修,按照天下風俗,的確就是天壤之別,你不可在白首這些言語上過多計較。」
裴錢這會兒心情可好,根本無所謂那白首講了啥,她裴錢是那種小心眼的人嗎?她那偷偷藏好的小賬本,很厚嗎?薄得很!這會兒她在師父身邊,便一改先前在渡船上的小心翼翼,走路大搖大擺,這就叫「走路囂張,妖魔心慌」,還需要個錘兒的黃紙符籙貼額頭,她抬頭笑道:「師父,學拳抄書這些事兒吧,我真不敢說自己有多出息,但是師父的肚量,我學了師父最少一成功力,一成功力!這得是多大的肚量了?裝那兩盤菜、三碗大米飯,都不在話下!還容不下一個白啥首啥的傢伙輕飄飄幾句話?師父你小瞧我了!」
唯獨一人崔東山坐在城頭上,笑呵呵。
能夠讓裴錢傷心傷肺哭鼻子、又笑嘻嘻歡天喜地的,便只有自己先生了。
關鍵是裴錢哭哭笑笑過後,她還真會用心去記事情,想道理,是所有的懂與不懂,而不是挑挑揀揀,余着大半。
曹晴朗見到了那個恢復正常的裴錢,也鬆了口氣。
先前先生,無論是言語還是神色,真是先生了。
齊景龍笑道:「不說點什麼?」
白首試探性問道:「要是我認個錯兒,真就一筆揭過了?」
齊景龍微笑道:「難說。」
白首猶豫不決。
齊景龍輕聲說道:「其實此事,不涉及太過絕對的對錯是非,你需要認錯的,其實不是那些言語,在我看來,談不上冒犯,當然了,於理是如此,於情卻未必,畢竟天底下與人言語,就意味着肯定不是在自言自語。你自己心態不對,走過了一趟落魄山,卻沒有真正用心,去多看多想。不然你與裴錢相處,雙方本不該如此彆扭。」
「我還怎麼個用心?在那落魄山,一見面,我就給那裴錢一腿打得暈死過去了。」
白首難得在姓劉的這邊如此哀怨,瞥了眼不遠處的小黑炭,只敢壓低嗓音,碎碎念叨:「我那陳兄弟為人如何,你不清楚?就算你姓劉的不清楚,反正整座劍氣長城都清楚了,裴錢要是得了陳平安的七八分真傳,咋辦?你跟陳平安關係又那麼好,以後肯定要經常打交道,你去落魄山,他來太徽劍宗,一來二去的,我難道次次躲着裴錢?關鍵是我與陳平安的交情,在裴錢這邊,半點不頂事不說,還會更麻煩,說到底,還是怪陳平安,烏鴉嘴,說什麼我這張嘴,容易惹來劍仙的飛劍,現在好了,劍仙的飛劍沒來,裴錢算是盯上我了,瞅瞅,你瞅瞅,裴錢在瞪我,她臉上那笑容,是不是跟我陳兄弟如出一轍,一模一樣?!姓劉的,我算是看出來了,別看陳平安方才那麼教訓裴錢,其實心裏邊最緊着她了,我這會兒都怕下次去鋪子喝酒,陳平安讓人往酒水裏倒瀉藥,一壇酒半壇瀉藥,這種事,陳平安肯定做得出來,既能坑我,還能省錢,一舉兩得啊。」
齊景龍笑道:「看來你還真沒少想事情。」
白首心中哀嘆不已,有你這麼個只會幸災樂禍不幫忙的師父,到底有啥用哦。
裴錢蹦蹦跳跳到了眾人眼前,與那白首說道:「白首,以後咱們只文斗啊。」
面子是啥玩意兒,開玩笑,能當飯吃不?
她遇到師父之前,小小年紀,就行走南苑國京城江湖無數年,那會兒還沒學拳,在江湖上有個屁的面子。
白首一聽這話,差點激動得學那裴錢大哭一場。
只是裴錢稍稍轉身,背對她師父幾分,然後抿起嘴唇,微笑,然後一動不動。
白首就像挨了一記五雷轟頂。
陳平安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裴錢立即笑哈哈道:「白首你是立志要當大劍仙的人唉,劉先生收了你這麼個好徒弟,真是師父大劍仙,弟子小劍仙,師徒兩人就是兩劍仙,下回我陪師父去你們太徽劍宗做客,我帶上幾大捆的爆竹慶祝慶祝啊。」
陳平安說道:「好好說話。」
裴錢咳嗽一聲,「白首,先前是我錯了,別介意啊。我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之前師父與自己說了一句對不起,分量多重?天底下就沒有一桿秤,稱得出那份分量!
拆分出一丁點兒,就當是送給白首了,毛毛雨。
白首頭皮發麻,臉色僵硬,「不介意。」
老子是不敢介意啊。
裴錢微笑道:「我學拳晚,也慢,這不就要過好些天,才能躋身小小的五境?所以等過幾年,再跟白首……白首師兄請教。」
白首硬着頭皮問道:「不是說好了只文斗嗎?」
裴錢笑呵呵,「那就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曹晴朗瞧着這一幕,其實還挺開心。
原來不止自己怕裴錢啊。
陳平安以心聲漣漪與齊景龍問道:「白首在裴錢這邊如此拘謹,會不會修行有事?」
齊景龍笑着回答:「就當是一場必不可少的修心吧,先前在翩然峰上,白首其實一直提不起太多的心氣去修行,雖說如今已經變了不少,倒是也想真正學劍了,只是他自己一直有意無意拗着本來心性,大概是故意與我置氣吧,如今有你這位開山大弟子督促,我看不是壞事。這不到了劍氣長城,先前只是聽說裴錢要來,練劍一事,便格外勤快了。」
陳平安說道:「只看白首死活不願傾力出手,哪怕顏面盡失,憋屈萬分,仍然沒想過要拿出割鹿山的壓箱底手腕,便是個無錯了。不然雙方先前在落魄山,其實有的打。」
齊景龍微笑道:「我的弟子,會比你的差?」
陳平安說道:「那還是差些。」
齊景龍問道:「那師父又如何?」
陳平安說道:「我今年才幾歲?跟一個幾乎百歲高齡的劍修較啥勁,真要較勁也成,你如今是玉璞境對吧,我這會兒是五境練氣士,按照雙方歲數來算,你就當我是十五境修士,不比你當下的十一境練氣士,高出四境?不服氣?那就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等我到了一百歲,看我有沒有躋身十五境,沒有的話,就當我胡說八道,在這之前,你少拿境界說事啊。」
齊景龍笑呵呵道:「二掌柜不光是酒水多,道理也多啊。」
陳平安有些愧疚,「過獎過獎。」
陳平安不再跟齊景龍瞎扯,萬一這傢伙真鐵了心與自己說道理,陳平安也要頭疼。
陳平安望向崔東山,開口問道:「是先去見我大師兄,還是先去寧府?」
崔東山似乎早有打算,笑道:「先生你們可以先去寧府,先生的大師兄,我一人拜會便是。」
陳平安想了想,也就答應下來。
崔東山突然說道:「大師姐,你借我一張黃紙符籙,為我壯膽。」
裴錢其實這會兒很是如墜雲霧,師父哪來的大師兄?
關於此事,陳平安是來不及說,畢竟密信之上,不宜說此事。崔東山則是懶得多說半句,那傢伙是姓左名右、還是姓右名左自己都記不清了,若非先生剛才提及,他可不知道那麼大的一位大劍仙,如今竟然就在城頭上風餐露宿,每天坐那兒顯擺自己的一身劍氣。
裴錢從袖子裏摸出一張黃紙符籙,交給崔東山後,提醒道:「師父的大師兄,豈不是就是我的大師伯?可我沒給大師伯準備禮物啊。」
崔東山板着臉說道:「你那天上掉下來的大師伯,人可凶,腦闊上刻了五個大字,人人欠我錢。」
裴錢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別聽他瞎扯,你那大師伯,面冷心熱,是浩然天下劍術最高,回頭你那套瘋魔劍法,可以耍給你大師兄瞧瞧。」
裴錢膽戰心驚道:「師父你忘了嗎,我先前走路就不穩,現在又有些腿兒隱隱作痛哩,夢遊磕着了不知道啥個東西啊,耍不出那套微不足道的劍法啊,就不要讓大師伯看笑話了,對吧。」
白首又莫名其妙挨了一記五雷轟頂。
夢遊磕着了,磕着了東西……
齊景龍忍住笑,帶着白首去往城頭別處,白首如今要與太徽劍宗子弟一起練劍。
離去之時,白首生平第一次覺得練劍一事,原來是如此的令人倍感愜意。
陳平安祭出符舟,帶着裴錢三人一起離開城頭,去往北邊的城池。
既然先生不在,崔東山就無所顧忌了,在城頭上如螃蟹橫行,甩起兩隻大袖子,撲騰撲騰而起,緩緩飄然而落,就這麼一直起起落落,去找那位昔年的師弟,如今的師伯,敘敘舊,敘舊敘舊敘你娘的舊咧,老子跟你左右又不熟。他娘的當年求學,若非自己這個大師兄兜里還算有點錢,老秀才不得囊中羞澀萬萬年?你左右還替老秀才管個狗屁的錢。
只不過老秀才當年有了像模像樣的真正學塾,卻也不是他的功勞,畢竟寶瓶洲離着中土神洲太遠,家族那邊起先也不會寄錢太多,真正讓老秀才腰杆硬了、喝酒放開肚子了、今兒買書明兒買紙筆、後天就終於給湊齊了文房四寶、各色清供的,還是因為老秀才收了第三個入室弟子的關係,那傢伙才同門師兄弟當中,最有錢的一個,也是最會孝敬先生、一個。
「小齊啊,怎麼突然想學棋啦?好事哇,找你大師兄去,他那棋術,還是勉強可以教人的,就是學塾裏邊棋罐棋盤尚無啊,琉璃齋的棋罐棋子,絳州出產的馬蹄坊棋墩,雖然離着學塾可近了,但是千萬別買,實在太貴了。真的別買,寧肯走多千步路,莫花一顆冤枉錢。」
「好的,先生。」
「小齊啊,先生最近臨帖觀碑,如有神助,篆書功力大漲,想不想學啊?」
「知道了先生,學生想學。」
「小齊啊,讀過二酉翻刻版的《妙華文集》了吧?裝幀、紙張這些都是小事,差些就差些,咱們讀書人不講究這些花俏的,都不去說他,可是先賢書籍,學問事大,脫字、訛字嚴重,便不太妥當啊。一字之差,許多時候,與聖賢宗旨,便要隔着萬里之遙,我們讀書人,不可不察啊。」
「先生有理,學生明白了。」
當然那個傢伙,更是最喜歡告刁狀、更是一告一個準的一個。
「先生,左師兄又不講理了,先生你幫忙看看是誰的對錯……」
「啥?這個混賬玩意兒,又打你了?小齊,先將鼻血擦一擦,不忙着與先生講理。走走走,先生先帶你找你二師兄算賬去。」
「先生,左師兄方才與我解析一書之文義,他說不過我,便……」
「咋個額頭起包了?!造反造反!走!小齊,你幫先生拿來雞毛撣子,戒尺也帶上!哦對了,小齊啊,板凳就算了,太沉了些。」
「先生……」
「走!找你左師兄去!」
「先生,這次是崔師兄,下棋耍賴,我不想跟他學下棋了,我覺得悔棋之人,不算棋手。」
「啊?」
「先生悔棋,是為了為學生教棋更多,自然不算的。」
「走,這次咱們連板凳也帶上!倒也別真打,嚇唬人,氣勢夠了就成。」
……
讀書之人,治學之人,尤其是修了道的長壽之人。
陳年舊事,其實會很多。
崔東山不是崔瀺那個老王八蛋。
崔東山會經常去想那些有的沒的故事,尤其是故人的故事。
尤其是每次那個人告狀坑師兄弟,或是自己被先生坑,當年那個大師兄,往往就在門口或是窗外看熱鬧。
所以是親眼所見,是親耳所聞。
崔東山比誰都清楚一件事。
所有看似無所謂了的過往之事,只要還記得,那就不算真正的過往之事,而是今日之事,將來之事,此生都在心頭打轉。
不知不覺,崔東山就來到了左右附近。
左右依舊閉目養神,坐在城頭上,溫養劍意。
對於崔東山的到來,別說什麼視而不見,根本看也不看一眼。
崔東山跳下城頭,走到離着城頭和那個背影約莫二十步外的地方。
白衣少年一個蹦躂,跳起來,雙腿飛快亂踹,然後就是一通王八拳,拳拳朝向左右背影。
挪個地兒,繼續,全是那些名震江湖的江湖武把式,拳腳霸氣。
偶爾騰空之時,還要來個使勁彎腰伸手點腳背,想必姿勢是十分的瀟灑絕倫了。
最終一個極其漂亮的金雞獨立,雙手攤掌,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動作,打完收工,神清氣爽。
一百招過後,以小小玉璞境修為,就能夠與大劍仙左右不分上下,打了個平手,在劍氣長城這邊,也算討了個不大不小的開門紅。
左右甚至都懶得轉頭看那白衣少年一眼,淡然問道:「你是想被我一劍砍死,還是多幾劍剁死?」
「大師姐,有人威脅我,太可怕了。」
崔東山啪一聲,往自己額頭貼上那張符籙,哦了一聲,「忘記大師姐不在。」
左右伸手一抓,以劍意凝聚出一把長劍。
他甚至都不願真正拔劍出鞘。
身後此人,根本不配。
你崔瀺可以無愧寶瓶洲,無愧浩然天下。
但是你沒資格問心無愧,說自己無愧先生!
我左右,是先生之學生,才是當年崔瀺之師弟!
但是文聖一脈,從那一天起,我左右才是大師兄。
崔東山扯開嗓子喊道:「對自己的師侄,放尊重點啊!」
左右仗劍起身。
與那倒懸山看門小道童的起身,相較於後者的那種山嶽矗立之巍峨氣象,左右的站起身,雲淡風輕。
劍氣太重太多,劍意豈會少了,幾近與天地大道相契合罷了。
天地隔絕。
崔東山一歪脖子,「你打死我算了,正事我也不說了,反正你這傢伙,從來無所謂自己師弟的生死與大道,來來來,朝這兒砍,使勁些,這顆腦袋不往地上滾出去七八里路,我下輩子投胎跟你姓右。」
左右轉過頭,「只是砍個半死,也能說話的。」
崔東山換了一個姿勢,雙手負後,仰頭望天,神色悲苦,「噫吁嚱,嗚呼哀哉,長咨嗟!」
左右轉過身。
崔東山趕緊說道:「我又不是崔老王八蛋個瀺,我是東山啊。」
這一天,有朵好似白雲飄蕩的少年,被一把精粹劍意凝聚而成的三尺長劍,從北邊城頭直接撞下城頭,墜落在七八里之外的大地之上。
左右重新盤腿而坐,冷笑道:「這是看在我那小師弟的份上。」
左右皺了皺眉頭。
那位老大劍仙來到了他身邊,笑道:「先前那點異象,察覺到了吧?」
左右點點頭。
若非如此,崔瀺,或者說是如今的崔東山,估計不敢單獨前來見自己。
陳清都感慨道:「那是你小師弟的心聲,你劍術不高,聽不見而已。」
左右面無表情道:「前輩這麼會說話,那就勞煩前輩多說點?」
陳清都搖頭道:「我就不說了,若是由我來說那番話,就是牽連三座天下的事了。」
先前,那個陳平安與弟子一起行走城頭之上,他有心聲,未曾開口道出,只是不斷激盪心胸間。
竟是只靠心聲,便牽扯出了一些有意思的小動靜。
陳清都只是感慨道:「年輕真好啊。」
那個年紀真不算大的年輕人,方才有過一番自言自語。
「諸位莫急。」
「且容我先躋身武夫十境,再去爭取那十一境。」
「那我便要問拳於天外。」
「且容我躋身飛升境。」
「問劍白玉京!」
————
而那個年輕人,這會兒正一臉尷尬站在寧府大門口。
有了兩個意外。
一個是寧姚竟然打斷了閉關,再次出關,站在門口迎接他們一行人。
再就是。
自己那個開山大弟子,見着了寧姚,二話不說,咚咚咚磕了三個重重的響頭。
陳平安無奈道:「裴錢,是不是有點過了。」
裴錢沒有起身,只是抬頭,喊了一句:「裴錢拜見師娘大人!」
陳平安立即繃着臉,不過分不過分,禮數恰到好處。
最尷尬的其實還不是先前的陳平安。
是曹晴朗啊。
曹晴朗這會兒是作揖好像禮數不夠,跪地磕頭更於禮不合不像話啊。
寧姚扯住裴錢的耳朵,將她拽起身,不過等裴錢站直後,她還是有些笑意,用手心幫裴錢擦去額頭上的灰塵,仔細瞧了瞧小姑娘,寧姚笑道:「以後哪怕不是太漂亮,最少也會是個耐看的姑娘。」
裴錢眼淚嘩嘩流,抽了抽鼻子,那叫一個誠心誠意,「師娘的眼光咋個這麼好嘞,先是選中了師父,現在又這麼說,師娘你再這樣,我可就要擔心師父配不上師娘了。」
寧姚眼角餘光瞥向一旁的某人。
陳平安立即點頭道:「這種擔心,是極有道理的。」
寧姚轉移視線,對那儒衫少年笑道:「你就是曹晴朗吧,比你家先生,更像個讀書人。」
曹晴朗這才作揖致禮,「拜見師娘。」
寧姚點點頭,然後與那種秋抱拳道:「寧姚見過種先生。」
種秋抱拳還禮,笑道:「落魄山供奉種秋,多有叨擾了。」
裴錢突然記起一件事,摘下包裹,小心翼翼掏出那支小楷毛筆,還有那張彩雲信箋,踮起腳跟,雙手奉送給師娘。
然後再踮起腳跟幾分,與寧姚小聲說道:「師娘大人,彩雲信箋是我挑的,師娘你是不知道,之前我在倒懸山走了老遠老遠的路,再走下去,我害怕倒懸山都要給我走得掉海里去嘍。另外那樣是曹晴朗選的。師娘,天地良心,真不是我們不願意多掏錢啊,實在是身上錢帶的不多。不過我這個貴些,三顆雪花錢,他那個便宜,才一顆。」
曹晴朗撓撓頭。
陳平安與種秋相視一笑。
寧姚看了眼小楷篆文,一看就是小姑娘早先打算送給自己師父的,寧姚揉了揉裴錢腦袋,然後對那拘謹少年笑道:「曹晴朗,見面禮欠着,以後記得補上。」
曹晴朗撓撓頭,再點了點頭。
裴錢目瞪口呆。
哦豁!
師娘這眼光,幾百個裴錢都拍馬不及啊!
難怪師娘能夠從四座天下那麼多的人裏邊,一眼相中了自己的師父!
師娘的家,真是好大的一個宅子。
裴錢跟在寧姚身邊,走在最前頭,裴錢嘰嘰喳喳個不停。
陳平安與曹晴朗並肩而行,種秋有意無意獨自一人走在最後。
陳平安輕聲笑道:「接下來得閒功夫,你就幫先生一件小忙,一起刻章。」
曹晴朗點頭說好。
陳平安手腕一擰,趁着裴錢暫時顧不上自己,有個師娘就忘了師父,也沒啥。陳平安偷偷將一把小刻刀遞給曹晴朗,提醒道:「送你了,最好別給裴錢瞧見,不然後果自負。」
曹晴朗笑着說道:「知道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