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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寧姚和疊嶂返回鋪子這邊後,疊嶂驀然停步,不敢再往前走。
因為疊嶂對那個突然出現自己店鋪門口的男人,很敬畏。
對方可是出了名生人勿近的大劍仙左右。
尋常別洲劍修,在家鄉的脾氣再不好,到了劍氣長城,都得收一收脾氣。
左右前輩不一樣,剛到劍氣長城那邊,就有一位駐守城頭的本土仙人境劍仙,試圖問劍被視為浩然天下劍術最高之人的左右,結果左右前輩就只回了一句話,「我的劍術,你學不會,但是有件事,可以學我,打不過的架,就乾脆別打。」
當時一旁的隱官大人也跟了句,「好像是唉。」
那場萬眾矚目的城頭切磋,就沒打起來。
這會兒震撼過後,疊嶂又充滿了好奇,為何對方會如此收斂劍氣,舉城皆知,劍仙左右,從來劍氣縈繞全身。大戰之中,以劍氣開路,深入妖族大軍腹地是如此,在城頭上獨自砥礪劍意,也是如此。
但是今天的浩然天下劍術最高者,一身劍氣收斂,破天荒沒有流露半點。
寧姚便帶着疊嶂再逛街去了。
寧姚是得知文聖老先生已經離開,這才返回,不曾想左右還沒走。
老先生臨走之時,還專程與她打了聲招呼,道了聲謝,寧姚其實自己這會兒也犯迷糊,不知道自己有什麼事情,是需要被一位文聖老前輩道謝的。
關於陳平安跟左右之間的微妙關係,寧姚不難理解兩人各自的所思所想,所以也沒在陳平安這邊說左右什麼。
她說什麼都不合適,何況陳平安在人生大事上,自有主見,根本不用她寧姚指手畫腳,出謀劃策都不用。
疊嶂實在忍不住心中好奇,走遠了後,以心湖漣漪詢問寧姚,「陳平安認識左大劍仙?」
寧姚點頭道:「早就認識了。」
陳平安那本山水遊記上,都有寫,篇幅還不小。
疊嶂笑道:「能不能多講講?」
寧姚搖頭道:「不能。」
疊嶂扯着寧姚的袖子,輕輕晃蕩起來,明擺着是要撒嬌了,可憐兮兮道:「寧姐姐,你隨便講講,總有能講的東西。」
寧姚想了想,「你還是回頭自己去問陳平安,他打算跟你合夥開鋪子,剛好你可以拿這個作為條件,先別答應。」
疊嶂很快琢磨出言語之中的意思,寧姚分明給自己挖了個陷阱,疊嶂氣笑道:「我就沒打算答應跟他合夥做買賣啊,寧姚,你給我適可而止啊。」
寧姚笑道:「真不是我胳膊肘往外拐,實在是陳平安說得對,你做生意,不夠靈光,換成他來,保證細水長流,財源廣進。」
疊嶂皺了皺眉頭,欲言又止。
寧姚瞥了眼她,一下子就知道她心中所想,解釋道:「陳平安身上帶着一件方寸物,兩件咫尺物,除了家鄉尋常酒水和一堆竹葉,便空蕩蕩了,幾乎什麼都沒帶,要真只是為了在這劍氣長城,學那跨洲渡船的眾多商賈,靠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從我們劍修手上掙得神仙錢,他陳平安就不會如此暴殄天物,早就塞得滿滿當當了。所以陳平安想要與你合夥做買賣,只掙良心錢,習慣使然,陳平安從小就喜歡掙錢,不純粹是喜歡有錢,這一點,我必須為他打一聲抱不平。」
疊嶂如釋重負,重新有了笑臉,「這就好。不然我可要當面罵他豬油蒙心了,這個剛認的朋友不當也罷。」
老秀才走後沒多久。
左右就已經將手中酒壺輕輕放在椅子上。
喝酒本就不喜歡,壓制一身劍氣也麻煩。
天底下嫌棄自身劍氣太多的,左右是獨一份。
陳平安還在小口喝着酒,瞧着還挺優哉游哉。
左右冷笑道:「沒了先生偏袒,假裝鎮定從容,辛苦不辛苦?」
陳平安堅決不說話。
左右問道:「之前不知道先生會來劍氣長城,你請陳清都出山,沒有問題,如今先生來了,你為何不主動開口,答應與否,是先生的事情,問與不問,是你這個學生的禮數。」
陳平安也放下酒壺在椅子上,雙手籠袖,身體前傾,望着那條正在翻修的街道,輕聲道:「先生如今怎麼個情況,我又不是不清楚,開這個口,讓先生為難嗎?先生不為難,學生心裏不會良心不安嗎?哪怕我心裏過意得去,給整座劍氣長城惹來麻煩,牽一髮而動全身,直接導致雙方大戰開幕,先生離去之時,豈會真的不為難?」
左右點點頭,算是認可這個答案。
先生多愁思,弟子當分憂。
左右記起那個身材高大的茅小冬,記憶有些模糊了,只記得是個一年到頭都一本正經的求學年輕人,在眾多記名弟子當中,不算最聰明的那一撮,治學慢,最喜歡與人詢問學問疑難,開竅也慢,崔瀺便經常笑話茅小冬是不開竅的榆木疙瘩,只給答案,卻從來不願細說,只有小齊會耐着性子,與茅小冬多說些。
左右緩緩道:「早年茅小冬不願去禮記學宮避難,非要與文聖一脈捆綁在一起,也要陪着小齊去寶瓶洲創建山崖書院。當時先生其實說了很重的話,說茅小冬不該如此私心,只圖自己良心安放,為何不能將志向拔高一籌,不應該有此門戶之見,若是可以用更大的學問裨益世道,在不在文聖一脈,並不重要。然後那個我一輩子都不怎麼瞧得起的茅小冬,說了一句讓我很佩服的言語,茅小冬當時扯開嗓子,直接與先生大喊大叫,說弟子茅小冬生性愚鈍,只知先尊師,方可重道無愧,兩者順序不能錯。先生聽了後,高興也傷心,只是不再強求茅小冬轉投禮聖一脈了。」
陳平安重新拿起酒壺,喝了口酒,「我兩次去往大隋書院,茅師兄都十分關心,生怕我走上歧路,茅師兄講理之時,很有儒家聖人與夫子風範。」
左右笑了笑,「那你是沒見到他給我勒緊脖子、說不出話來的模樣,與自家先生說話,道理再好,也不能噴先生一臉口水。你說呢?小師弟!」
陳平安悄悄將酒壺放回椅子上,只敢嗯了一聲,依舊打死不多說一個字。
左右站起身,一手抓起椅子上的酒壺,然後看了眼腳邊的食盒。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我自己掏錢。」
左右又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只得繼續道:「以後也是如此。」
左右這才準備離去。
陳平安突然說道:「希望沒有讓師兄失望。」
左右沉默片刻,緩緩道:「還好。」
陳平安鬆了口氣,笑道:「那就好。」
左右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從今日起,若有人與你說些陰陽怪氣的言語,說你只是因為出身文聖一脈,得了無數庇護,才有今日成就,你不用與他們廢話,直接飛劍傳訊城頭,我會教他們做人。」
陳平安無言以對。
實在是有些不太適應。
左右停頓片刻,補充道:「連他們爹娘長輩一起教。」
陳平安見到左右好像有些不耐煩,瞅着是要先教自己劍術了,想起野修當中廣為流傳的那句死道友不死貧道,只好趕緊點頭道:「記下了。」
左右不再辛苦壓制自身劍氣,化虹遠去城頭。
從城池到城頭,左右劍氣所至,充沛天地間的遠古劍意,都讓出一條稍縱即逝的道路來。
到了城頭,左右握酒壺的那隻手,輕輕提了提袖子,裏邊裝着一部裝訂成冊的書籍,是先前陳平安交給先生,先生又不知為何卻要偷偷留給自己,連他最疼愛的關門弟子陳平安都隱瞞了。
左右以劍氣隔絕出一座小天地,然後一邊喝酒,一邊看書。
將那本書放在身前城頭上,心意一動,劍氣便會翻書。
左右不知不覺喝完了壺中酒,轉頭望向天幕,先生離別處。
先生自從成為人間最落魄的儒家聖賢后,始終笑容依舊,左右卻知道,那不是真開懷,弟子流散,漂泊不定,先生在愧疚。
唯有見到那個架子比天大、如今才願意認他做先生的小師弟後,先生哪怕笑容不多,言語不多,哪怕已經分別,此刻註定正在笑開顏。
那個陳平安可能不清楚,若是他到了劍氣長城,聽說自己身在城頭之後,便要匆匆忙忙趕來自己跟前,稱呼大師兄。
自己才會失望。
小齊怎麼會選中這麼一個小師弟?
若是悄悄在家鄉建造了祖師堂,懸掛了先生畫像,便要主動與自己邀功言語一番,自己更會失望。
先生為何要選中這麼一位關門弟子?
若是覺得左右此人劍術不低,便要學劍。
左右就會最失望。
自己為何要承認這麼一位師弟?
但是都沒有。
那就是左右心中期待百年的那個小師弟了。
甚至比自己最早只存在於想像中的小師弟形象,還要更好些。
當年蛟龍溝一別,他左右曾有言語未曾說出口,是希望陳平安能夠去做一件事。
不曾想,陳平安不但做了,而且做得很好。
走過三洲,看遍山河。
所以左右看過了書上內容,才明白先生為何故意將此書留給自己。
所以此時此刻,左右覺得早先在那店鋪門口,自己那句別彆扭扭的「還好」,會不會讓小師弟感到傷心?
若是當時先生在場,估計又要打人了吧。
左右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天地之道,博厚也,高且明也,悠也久也。
惜哉我心之憂,日月逾邁,若弗雲來。
————
在左右沒出劍就離開後,陳平安鬆了口氣,說不緊張那是自欺欺人,趕忙收拾了椅凳放回鋪子,自己就坐在門檻上,等着寧姚和疊嶂返回。
左右來時,悄無聲息,去時卻沒有刻意掩飾劍氣蹤跡。
所以劍氣長城那邊的大半劍仙,應該都清楚左右這趟離開城頭的動靜了。
何況之前左右正大光明地坐在店鋪門口,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言語。
老秀才在弟子左右現身之前,其實施展了神通,遮蔽天地,只讓店鋪那邊知曉。
左右到了之後,老秀才便撤掉了術法。
文聖一脈,從來多慮,多慮之後行事,歷來果決,故而看似最不講理。
寧姚跟疊嶂返回這邊,陳平安起身笑道:「我在此待客,麻煩疊嶂姑娘了。」
疊嶂笑問道:「老先生的身份,我不問,但是左大劍仙,為何要主動來此與你飲酒,我得問問看,免得以後自己的鋪子所有家當,莫名其妙沒了,都不知道找誰訴苦。」
陳平安說道:「左右,是我的大師兄,先前居中而坐,是我們兩人的先生,浩然天下儒家文聖。」
在劍氣長城,反正靠山什麼的,意義不大,該打的架,一場不會少,該去的戰場,怎麼都要去。
更何況學生崔東山說得對,靠自己本事掙來的先生、師兄,沒必要故意藏藏掖掖。
疊嶂默默走入鋪子。
沒法子聊天了。
寧姚與陳平安一起坐在門檻上,輕聲道:「所幸如今老大劍仙親自盯着城頭,不許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去往南邊。不然下一場大戰,你會很危險。妖族那邊,算計不少。」
陳平安笑道:「先生與左師兄,都心裏有數。」
寧姚點點頭,「接下來做什麼?」
陳平安說道:「勤快修行,多鍊氣,爭取早點躋身洞府境,將初一十五徹底大煉為本命物,同時磨礪金身境,一旦躋身遠遊境,廝殺起來,會便利許多,不過這兩件事,暫時都很難達成。其中只說湊足五行之屬本命物,就是登天之難。金、火兩件本命物,可遇不可求,實在不行,就不去刻意追求太高的品秩,總要先搭建成長生橋,應對下一場大戰。寧姚,這件事,你不用勸我,我有過很仔細的權衡利弊,當下三件本命物的品秩,不談修行路上其它事宜,只說本命物,其實已經足夠支撐我走到地仙,甚至是玉璞境,此事不能太過苛求圓滿,修行路上,確實不能太慢,不然遲遲無法躋身中五境練氣士,難免靈氣渙散,武學境界卻到了七境,一口純粹真氣運轉起來,或多或少要與靈氣相衝,其實會拖累戰力。在這期間……」
說到這裏,陳平安愁眉不展,嘆了口氣,「還要跟師兄學劍啊。」
寧姚說道:「不也挺好,左前輩本就是最適合、也是最有資格教你劍術的人,別忘了,你師兄自己就不是什麼先天劍胚。」
陳平安無奈道:「總不能隔三岔五在寧府躺着喝藥吧。」
寧姚笑道:「沒事啊,當年我在驪珠洞天那邊,跟你學會了煮藥,一直沒機會派上用場。」
陳平安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我又不是沒見過你親手煮藥,你敢煮,我也不敢喝啊。」
寧姚嘖嘖道:「認了師兄,說話就硬氣了。」
陳平安立即苦兮兮說道:「我喝,當酒喝。」
疊嶂看着門口那倆,搖搖頭,酸死她了。
陳平安想起一事,轉頭笑道:「疊嶂姑娘,只要我能幫鋪子掙錢,咱們四六分賬如何?」
疊嶂笑道:「你會不會少了點?」
陳平安說道:「那就只好三七了?疊嶂姑娘,你做生意,真的有些劍走偏鋒了,難怪生意這麼……好。」
疊嶂給氣得說不出話來。
寧姚有些幸災樂禍。
陳平安笑道:「這雜貨鋪子,神仙也難掙額外錢,我知道自己這次要在劍氣長城久留,便多帶了些家鄉尋常的酒水,不如咱們合夥開個小酒肆,在鋪子外邊只需要多擱些桌椅凳子,不怕客人多了沒座位,只要酒好,蹲地上喝,也是好滋味。」
疊嶂好奇道:「你自己都說了是普通的市井酒釀,哪怕咱們這邊酒鬼多,可就算鋪子賣得出去,也有個賣完的時候,再說價格賣高了,容易壞人品,我可沒那臉皮坑人。」
陳平安捻出一枚綠竹葉子,靈氣盎然,蒼翠欲滴,「往酒壺裏一丟,價格就嗖嗖嗖往上漲了。不過這是咱們鋪子販賣的第一等酒水,次一等的,買那大酒缸,稍稍多放幾片竹葉,我還有這個。」
陳平安攤開手心,是一隻與魏檗借來的酒蟲,談買賣,豈不是傷感情。酒蟲此物,哪怕是在浩然天下,都算是可遇不可求的珍稀之物,魏檗也是開了三場神靈夜遊宴,加上有過暗示,才終於有某位山水神祇忍痛割愛,再加上魏檗的又有暗示,將這位神靈能夠缺席第四場夜遊宴,作為補償,這才捨得上貢一隻酒蟲。
陳平安胸有成竹道:「我試過了,光有酒蟲,依舊算不得多好的醇釀,比那價格死貴的仙家酒水,確實還是遜色很多,再加竹葉,酒水味道,便有了雲泥之別。所以咱們鋪子在開張之前,要儘量多收些價格低廉的最尋常酒水,越多越好,先囤起來,數量湊夠了,我們再開門迎客,我們自己買酒,估計壓不下價,買多了,還要惹人懷疑,所以可以給晏琢和陳三秋一些分紅,意思意思就成了,不用給他們太多,他們有錢,咱倆才是兜里沒錢的人。」
寧姚斜靠鋪子大門,看着那個聊起生意經便格外神采奕奕的傢伙。
疊嶂有些猶豫,不是猶豫要不要賣酒,這件事,她已經覺得不用懷疑了,肯定能掙錢,掙多掙少而已,而且還是掙有錢劍仙、劍修的錢,她疊嶂沒有半點良心不安,喝誰家的酒水不是喝。真正讓疊嶂有些猶豫不決的,還是這件事,要與晏胖子和陳三秋攀扯上關係,按照疊嶂的初衷,她寧肯少賺錢,成本更高,也不讓朋友幫忙,若非陳平安提了一嘴,可以分紅給他們,疊嶂肯定會直接拒絕這個提議。
陳平安也不着急,收起了酒蟲入袖,將竹葉收入咫尺物,竹葉竹枝一大堆,都帶來劍氣長城了,他微笑道:「疊嶂姑娘,我冒昧說一句啊,你做買賣的脾氣,真得改改,在商言商的事情,若是自己覺得是那虧盈不定的買賣,最好不要拉上朋友,這是對的,可這種穩賺不賠的買賣,還不喊上朋友,就是咱們不厚道了。不過沒關係,疊嶂姑娘要是覺得真不合適,咱們就酒肆開得小些,無非是成本稍高,前邊少囤些酒,少賺銀子,等到大把的銀子落袋為安,我們再來商量此事,完全不需要有顧慮。」
疊嶂似乎陷入了一個新的糾結境地,擔心自己拒絕了對方實打實的好意,陳平安心中會有芥蒂。
陳平安笑問道:「那就當談妥了,三七分賬?」
疊嶂笑道:「五五分賬。酒水與鋪子,缺一不可。」
陳平安卻說道:「我扛着桌椅板凳隨便在街上空地一擺,不也是一座酒肆?」
疊嶂道:「我就不信寧姚丟得起這個臉,就算寧姚不在乎,你陳平安真捨得啊?」
陳平安有些無言以對。
寧姚正要說話。
疊嶂急匆匆道:「寧姚!我們這麼多年的交情了,可不能有了男人就忘了朋友!」
寧姚原本想說我連幫着吆喝賣酒都無所謂,還在乎這個?
只是疊嶂都這麼講了,寧姚便有些於心不忍。
於是最後砍價看到了四六分賬。
理由是陳平安說自己連勝四場,使得這條大街聲名遠播,他來賣酒,那就是一塊不花錢的金字招牌,更能招徠酒客。
疊嶂是真有些佩服這個傢伙的掙錢手腕和臉皮了。
不過疊嶂最後還是問道:「陳平安,你真的不介意自己賣酒,掙這些瑣碎錢,會不會有損寧府、姚家長輩的臉面?」
陳平安笑着反問道:「疊嶂姑娘,忘記我的出身了?不偷不搶,不坑不騙,掙來一顆銅錢,都是本事。」
寧姚忍着笑。
估計這個掉錢眼裏的傢伙,一旦鋪子開張卻沒有銷路,起先無人願意買酒,他都能賣酒賣到老大劍仙那邊去。
疊嶂沉默許久,小聲道:「我覺得咱們這酒鋪,挺坑人啊。」
陳平安揮揮手,大言不慚道:「價格就在那兒寫着,愛買不買,到時候,銷路不愁,賣不賣都要看咱倆的心情!」
疊嶂這才稍稍安心。
掙大錢買宅子,一直是疊嶂的願望,只不過疊嶂自己也清楚,怎麼掙錢,自己是真不在行。
疊嶂本以為談妥了,陳平安就要與寧姚返回寧府那邊,不曾想陳平安已經站在櫃枱那邊,拿過了算盤,疊嶂疑惑道:「不就是買酒囤起來嗎?很簡單的事情,我還是做得來的。」
陳平安一臉震驚,這次真不是假裝的了,氣笑道:「天底下有這麼容易做成的買賣嗎?!疊嶂姑娘,我都後悔與你搭夥了!你想啊,與誰買散酒,總得挑選一些個生意冷清的酒樓酒肆吧?到時候怎麼殺價,咱們買多了如何個降價,怎麼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得先琢磨些?怎麼先定死了契約,省得見我們鋪子生意好了,對方反悔不賣酒了,就算不賣,如何按約賠償咱們鋪子,林林散散,多了去,我估計你一個人,肯定談不成,沒法子,我回頭覆了張麵皮,你就在旁邊看着,我先給你演示一番。何況這些還只是與人買酒一事的粗略,再說那鋪子開張,先請哪些瞧着挺像是過路客的酒客來壯聲勢,什麼境界的劍修,不得劃出個三五六來,私底下許諾白給他們到底幾壺千金難買的上等竹葉酒水,讓哪位劍仙來負責瞎喊着要包下整座鋪子的酒水,才比較合適,不露痕跡,不像是那托兒,不得計較計較啊,掙錢之後,與晏胖子陳三秋這些個酒鬼朋友,如何親兄弟明算賬,咱們可是小本買賣,絕對不能記賬,總得早早有個章程吧……」
疊嶂氣勢全無,越來越心虛,聽着陳平安在櫃枱對面滔滔不絕,念叨不休,疊嶂都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真不適合做買賣了。
她怎麼突然覺得比練劍難多了啊?
寧姚站在櫃枱旁邊,面帶微笑,嗑着瓜子。
所以到最後,疊嶂怯生生道:「陳平安,咱們還是三七分吧,你七我三就行。」
陳平安剛要點頭答應。
結果立即挨了寧姚一手肘,陳平安立即笑道:「不用不用,五五分賬,說好了的,做生意還是要講一講誠信的。」
陳平安側過身,丟了個眼色給疊嶂,我講誠信,疊嶂姑娘你總得講一講誠意吧,不如各退一步,四六分賬。
疊嶂點點頭,然後對寧姚一臉無辜道:「寧姚,陳平安偷偷對我擠眉弄眼,不知道啥個意思。」
陳平安又挨了一手肘,呲牙咧嘴對疊嶂伸出大拇指,「疊嶂姑娘做生意,還是有悟性的。」
又聊了諸多細節。
疊嶂一一用心記下。
陳平安和寧姚兩人離開小小的雜貨鋪子,走在那條大街的邊緣,陳平安一路經過那些酒樓酒肆,笑道:「以後就都是同行仇家了。」
寧姚輕聲道:「謝了。」
陳平安笑道:「應該的。」
寧姚猶豫了一下,說道:「疊嶂喜歡一位中土神洲的學宮君子,你開解開解?」
陳平安苦笑道:「有些忙可以幫,這種事情,真做不得。」
寧姚雙手負後,悠悠然稱讚道:「你不是很懂兒女情長嗎?」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天地良心,我懂個屁!」
————
疊嶂藏在陋巷當中的小宅子,囤滿了一隻只大酒缸,她本錢不夠,陳平安其實還有十顆穀雨錢的家當私房錢,但是不能這麼傻乎乎掏出一顆穀雨錢買東西,容易給人往死里抬價,就跟寧姚要了一堆零散的雪花錢,能買來便宜劣酒的酒樓鋪子,都給陳平安和疊嶂走了一遍,這些酒水在劍氣長城的城池街巷,銷量不會太好,這就是劍氣長城這邊的古怪之處,買得起酒水的劍修,不樂意喝這些,除非是賒欠太多、暫時還不起酒債的酒鬼劍修,才捏着鼻子喝這些,而大小酒樓實打實的仙家酒釀,價格那是真如飛劍,遠遠高出一門之隔的倒懸山,劍仙都要倍覺肉疼,如今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出入管得嚴,日子愈發難熬。
陳平安彎腰揭開一隻酒缸,那隻酒蟲子就在裏邊泡着,優哉游哉如一尾小游魚,醉醺醺的,很會享受。
每一缸酒,得浸泡酒蟲子三天才算醇酒,裏邊都擱放了幾片竹葉和一根竹枝,沒取名為疊嶂最先提議的竹葉青,或是寧姚建議的竹枝酒,而是陳平安一錘定音的竹海洞天酒,別名青神山酒。
愣是把一個習慣了掙良心錢的疊嶂,給震驚得目瞪口呆。
陳平安當時便語重心長言語了一番,說自己這些竹葉竹枝,真是竹海洞天出產,至於是不是出自青神山,我回頭有機會可以問問看,如果萬一不是,那麼賣酒的時候,那個「別名」就不提了。
除了準備開酒鋪賣酒掙錢。
陳平安每天在寧府那邊,還是雷打不動的六個時辰鍊氣,偶爾會長達七八個時辰。
寧姚讓出了斬龍崖涼亭,更多是在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場上練劍。
陳平安在休憩時分,就拿着那把劍仙蹲在小山腳,專心磨礪劍鋒。
偶爾晏胖子董黑炭他們也會來這邊坐會兒,晏胖子逮住機會,就一定要讓陳平安觀摩他那套瘋魔拳法,詢問自己是不是被練劍耽擱了的練武奇才,陳平安當然點頭說是,每次說出來的言語理由,還都不帶重樣的,陳三秋都要覺得比晏胖子的拳法更讓人扛不住,有一次連董黑炭都實在是遭不住了,看着那個在演武場上噁心人的晏胖子,便問陳平安,你說的是真心話嗎,難道晏琢真是習武天才?陳平安笑着說當然不是,董黑炭這才心裏邊舒服點,陳三秋聽過後,長嘆一聲,捂住額頭,躺倒長椅上。
在這期間,幾乎每天都有個袖子裝滿糕點的小姑娘,來寧府門口嚷着要拜師學藝。
一次給寧姚拖進宅子大門,痛打了一頓,好不容易消停了一天,不曾想只隔了一天,小姑娘就又來了,只不過這次學聰明了,是喊了就跑,一天能飛快跑來跑去好幾趟,反正她也沒事情做。然後給寧姚堵住去路,拽着耳朵進了宅子,讓小姑娘欣賞那個演武場上正在打拳的晏胖子,說這就是陳平安傳授的拳法,還學不學了?
小姑娘眼眶含淚,嘴唇顫抖,說哪怕如此,拳還是要學啊。
小姑娘默默擦拭眼淚,哽咽着說原來這就是娘親說的那個道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寧姚沒轍,就讓陳平安親自出馬,當時陳平安在和白嬤嬤、納蘭爺爺商量一件頭等大事,寧姚也沒說事情,陳平安只好一頭霧水跟着走到演武場那邊,結果就看到了那個一見到他便要納頭就拜的小姑娘。
倒也不陌生,大街上的四場架,小姑娘是最咋咋呼呼的一個,他想不注意都難。
陳平安也不好去隨便攙扶一個小姑娘,趕緊挪步躲開,無奈道:「先別磕頭,你叫什名字?」
小姑娘趕緊起身,朗聲道:「郭竹酒!」
陳平安點點頭,抬起左手,掐指一算,喟然長嘆道:「不巧,名字不合,暫時無法收你為徒,以後再說。」
郭竹酒一臉誠摯說道:「師父,那我回去讓爹娘幫我改個名字?我也覺得這個名字不咋的,忍了好多年。」
陳平安搖頭道:「不成,我收徒看緣分,第一次,先看名字,不成,就得再過三年了,第二次,不看名字看時辰,你到時候還有機會。」
郭竹酒十分懊惱,重重跺腳,跑了,嚷嚷着要去翻黃曆,給自己挑選三年後的那個黃辰吉日。
晏琢陳三秋呆立一旁,看得雙方差點眼珠子瞪出來。
郭竹酒是個小怪人,從小就腦子拎不清,說笨,肯定不算,是個極好的先天劍胚,被郭家譽為未來頂樑柱,說聰明,更不行,小姑娘鬧出來的笑話茫茫多,簡直就是陳三秋他們那條街上的開心果。小時候最喜歡披着一張被單瞎跑,走門串戶,從來不走大門,就在屋脊牆頭上逛盪,如果不是被董不得打得多了,好不容易長了點記性,不然估計這會兒還是如此,還有傳聞,隱官大人其實挑中了兩個人選,除了龐元濟,就是郭竹酒。
陳平安顯然也有些不敢置信,「這也成?」
陳三秋苦笑道:「成不成,估計還得看郭竹酒明天來不來。」
陳平安望向寧姚。
寧姚說道:「難說。」
陳平安也沒多想,繼續去與兩位前輩議事。
關於老大劍仙的去姚家登門提親當媒人一事,陳平安當然不會去催促。
在陳平安廂房屋子裏邊,白嬤嬤笑問道:「什麼事?」
陳平安笑道:「還是那個小姑娘郭竹酒,要拜師學藝,給我糊弄過去了。」
納蘭夜行打趣道:「白白多出個記名弟子,其實也不錯。」
陳平安搖頭苦笑道:「這麼大的事情,不能兒戲。」
白嬤嬤說道:「郭家與我們寧府,是世交,一直就沒斷過。」
陳平安愣了一下,望向白嬤嬤的眼神,有些問詢意味。
白嬤嬤點頭道:「算是唯一一個了,老爺去世後,郭家舉家前來寧府祭奠。後來斬龍崖一事,郭家家主,直白無誤與齊家劍仙當面頂過。不然換成別的小姑娘這麼瞎胡鬧,咱們小姐都不會兩次拖進家裏。不過收徒一事,確實不用太較真。」
陳平安沉聲道:「那郭竹酒這件事,我認真想一想。」
納蘭夜行笑道:「這些事不着急,我們還是聊那陳公子的第四件本命物一事。長生橋一起,陳公子才會真正理解,何謂修道。在那之後,才能不是先天劍胚,亦可勉強成為劍修。別看小看了『勉強』二字,身為練氣士,是不是劍修,才是最大的天壤之別。其中緣由,陳公子大可以私底下去問老大劍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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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清晨時分,劍氣長城新開張了一座寒酸的酒鋪子,掌柜是那年紀輕輕的獨臂女子劍修,疊嶂。
身邊還站着那個身穿青衫的年輕人,親手放了一大串吵人至極的爆竹後,笑容燦爛,朝着四面八方抱拳。
疊嶂如果不是名義上的酒鋪掌柜,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已經砸下了所有本錢,她其實也很想去鋪子裏邊待着,就當這座酒鋪跟自己沒半顆銅錢的關係了。
兩人身前擺滿了一張張桌凳。
寧姚和晏琢幾個躲在擺滿了大小酒罈、酒壺的鋪子裏邊,饒是晏胖子這種臉皮厚的,董黑炭這種根本不知臉皮為何物的,這會兒都一個個是真沒臉走出去。
大街之上,街道路面剛剛翻修平整,大小酒肆酒樓的掌柜夥計們,一個個站在各自門口,罵罵咧咧。
因為那小破爛鋪子門外,竟然掛了幅楹聯,據說是那個年輕武夫提筆親撰的。
劍仙三尺劍,舉目四望意茫然,敵手何在,豪傑寂寞。
杯中二兩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一醉方休,錢算什麼。
好傢夥,好你個純粹武夫陳平安,求你這個外鄉人要點臉皮行不行!
這還不算什麼,聽說那小小鋪子,賣的還是什麼與竹海洞天青神山沾邊的酒水!
錢算什麼?
要是真不算什麼,你他娘的開什麼鋪子掙什麼錢。
大街兩邊,口哨聲四起。
疊嶂到底是臉皮薄,額頭都已經滲出汗水,臉色緊繃,儘量不讓自己露怯,只是忍不住輕聲問道:「陳平安,咱們真能實打實賣出半壇酒嗎?」
陳平安微笑道:「就算沒人真正捧場,按照我那既定章程走,依舊萬事無憂,掙錢不愁。在這之前,若有人來買酒,當然更好。大清早的,客人少些,也很正常。」
一炷香後,依舊沒個客人登門,疊嶂愈發憂慮。
陳平安扯開嗓子喊道:「開門酒一壇,五折!僅此一壇,先到先得。」
然後還真來了一個人。
疊嶂疑惑道:「他也是你請來的人?」
陳平安也有些意外,搖頭道:「當然不是。」
來者是那龐元濟。
他坐在一張長凳上,笑眯眯道:「來一壇最便宜的,記得別忘了再打五折。」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呆呆的疊嶂,輕聲笑道:「愣着幹嘛,大掌柜親自端酒上桌啊。」
疊嶂趕緊拿了一壇「竹海洞天酒」和一隻大白碗,放在龐元濟身前的桌上,幫着揭了沒幾天的酒罈泥封,倒了一碗酒給龐元濟,委實是覺得良心難安,她擠出笑臉,聲如蚊蠅道:「客官慢飲。」
然後陳平安自己多拿了一隻酒碗,坐在龐元濟桌邊,自顧自拎起酒罈倒了一碗酒,笑道:「元濟兄,多謝捧場,我必須敬你一碗。就憑元濟兄這宰相肚量,劍仙沒跑了,我先喝為敬!」
疊嶂看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哪有賣酒的蹭自家客人的酒喝?
龐元濟等陳平安喝過了酒,竟是又給陳平安倒了一碗酒,不過沒倒滿,就一小壇酒,能喝幾碗?虧得這店鋪精心挑選的白碗不大,才顯得酒水分量足夠。
龐元濟都有些後悔來這裏坐着了,以後生意冷清還好說,若是喝酒之人多了,自己還不得罵死,手持酒碗,低頭嗅了嗅,還真有那麼點仙家酒釀的意思,比想像中要好些,可這一壇酒才賣一顆雪花錢,是不是價格太低了些?這般滋味,在劍氣長城別處酒樓,怎麼都該是幾顆雪花錢起步了,龐元濟只知道一件事,莫說是自家劍氣長城,天底下就沒有虧錢的賣酒人。
陳平安與龐元濟酒碗磕碰,各自一飲而盡。
然後陳平安去拎了一壇酒出來,放在桌上,笑道:「半價嘛,兩壇酒,就只收元濟兄一顆雪花錢。」
龐元濟喝過了碗中酒,酒水滋味還湊合,也就忍了。
龐元濟喝過了一壇酒,拎起那壇差點就要被陳平安「幫忙」打開泥封的酒,拍下一顆雪花錢,起身走了,說下次再來。
疊嶂抹了把額頭,從陳平安手中接過那顆雪花錢,她笑容燦爛。
然後又隔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在疊嶂又開始憂心店鋪「錢程」的時候,結果又看到了一位御風而來飄然落地的客人,忍不住轉頭望向陳平安。
她發現陳平安說了句「還是個意外」後,竟然有些緊張?
來者是與陳平安同樣來自寶瓶洲的風雪廟劍仙魏晉。
魏晉要了一壺最貴的酒水,五顆雪花錢一小壺,酒壺裏邊放着一枚竹葉。
魏晉沒有着急喝酒,笑問道:「她還好吧?」
陳平安如坐針氈,又不能裝傻扮痴,畢竟對方是魏晉,只得苦笑道:「她應該算是很好吧,如今都成了一宗之主,可我差點被她害死在鬼域谷。」
你魏晉這是砸場子來了吧?
關於最早的神誥宗女冠、後來的清涼宗宗主賀小涼,陳平安在寧姚這邊沒有任何隱瞞,一五一十都說過了前因後果。
好在寧姚對此倒是沒有流露出任何生氣的神色,只說賀小涼有些過分了,以後有機會,要會一會她。
但是魏晉今天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陳平安還是有些背脊發涼,總覺得鋪子裏邊,劍氣森森。
魏晉喝過了一碗酒,又問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歡你?」
陳平安搖頭道:「不清楚。」
魏晉點點頭,又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後,笑道:「掌柜自己先忙,不用招呼客人了。」
最後魏晉獨自坐在那邊,喝酒慢了些,卻也沒停。
世間痴情男子,大多喜歡喝那斷腸酒,真正持刀割斷腸的人,永遠是那不在酒碗邊上的心上人。
陳平安蹲在門口那邊,背對着鋪子,難得掙錢也無法笑開顏,反而愁得不行。
因為魏晉喝第三碗酒的時候,拍下一顆小暑錢,說以後來喝酒,都從這顆小暑錢裏邊扣去。
晏胖子和陳三秋很識趣,沒多說半個字。
可是那個直愣愣的董黑炭,傻了吧唧來了一句「我覺得這裏邊有故事」。
陳平安總算明白為何晏胖子和陳三秋有些時候,為何那麼害怕董黑炭開口說話了,一字一飛劍,真會戳死人的。
魏晉尚未起身滾蛋,陳平安如獲大赦,趕緊起身。
原來小姑娘郭竹酒拽着幾個同齡人,鬧哄哄過來捧場了。
郭竹酒開門見山,對陳平安直接說了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言語,畢恭畢敬稱呼陳平安一聲「三年後師父」,繼續說道:「我和朋友們,都是剛知道這邊開了酒鋪,才要來這邊買些酒水,回去孝敬爹娘長輩!三年後師父,真不是我非要拉着她們來啊!」
然後郭竹酒丟了眼色給她們。
那些昨天大半夜就被郭竹酒專程敲門提醒別忘了此事的小姑娘,一個個無精打采,給了錢買了酒,乖乖捧着,然後等待郭竹酒發號施令。
她們是真不稀罕從郭竹酒這邊掙那三顆雪花錢啊。
這都給郭竹酒煩了好多天。
有人恨不得直接給郭竹酒六顆雪花錢,可是她也不收啊,非說要湊人頭。
最後郭竹酒自己也掏了三顆雪花錢,買了壺酒,又解釋道:「三年後師父,她們都是自己掏的腰包!」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我掐指一算,三年減半,一年半後,就可以看看是否適合收徒了。」
郭竹酒一手持壺,一手握拳,使勁揮動,興高采烈道:「今天果然是個買酒的良辰吉日!那部老黃曆果然沒白白給我背下來!」
有了龐元濟和魏晉,還有這些小姑娘們陸續捧場。
酒鋪子便有了生意。
看架勢,保本不難。
這已經足夠讓疊嶂喜出望外了。
疊嶂逐漸忙碌起來。
賣酒一事,事先說好了,得疊嶂自己多出力,陳平安不可能每天盯着這邊。
莫名其妙的董黑炭,已經給陳三秋和晏胖子牽走了。
寧姚斜靠着鋪子裏邊的櫃枱,嗑着瓜子,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沒生氣吧?」
寧姚說道:「怎麼可能。」
陳平安哭喪着臉道:「到底是怎麼可能沒生氣,還是怎麼可能不生氣。」
寧姚眨了眨眼睛,「你猜。」
陳平安哀嘆一聲,「我自己開壺酒去,記帳上。」
寧姚突然笑道:「賀小涼算什麼,值得我生氣?」
陳平安站在她身前,輕聲問道:「知道我為什麼輸給曹慈三場之後,半點不鬱悶嗎?」
寧姚問道:「為何?」
陳平安笑道:「因為寧姚都懶得記住曹慈是誰。」
然後陳平安也斜靠櫃枱,望向外邊的酒桌酒客,「見到你後,泥瓶巷長大的那個窮孩子,就再沒有缺過錢。」
寧姚看着他越來越不藏着的笑臉,她停下嗑瓜子,問道:「這會兒是不是在笑話我缺心眼。」
陳平安立即收起笑臉,然後立即醒悟自己不比小姑娘聰明半點,一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只不過寧姚遞過了手掌,陳平安抓起些瓜子。
寧姚嗑着瓜子,說道:「這樣那樣的女子喜歡你,我不生氣。」
停頓片刻,寧姚說道:「但是如果你哪天喜歡我之外的女子,我會很傷心,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不用說與我說什麼對不起,更不用來見我,親口告訴我這種事情,我不想聽。」
陳平安伸手按住寧姚的腦袋,輕輕晃了晃,「不許胡思亂想。我這輩子可能很難成為修為多高的人,一山總有一山高,只能努力再努力,去一步步完成約定,但是陳平安肯定是天底下最喜歡寧姚的人,這件事,早就不需要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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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鋪子生意越來越好。
那個陳平安反而當起了甩手掌柜。
每次到鋪子這邊,竟然更多還是跟那幫小屁孩聊天,端着小板凳那邊,與孩子們借那小人書翻閱。
偶爾陳平安也會教他們識字。
再後來,那個年紀輕輕的青衫客,吃飽了撐着錢不掙,擱着一座寧府斬龍台不去抓住機會,趕緊淬鍊靈氣,偏要跑去大街小巷拓碑,收集了一大摞紙,然後經常坐在太陽底下,與一幫孩子們說些浩然天下的山水鬼怪故事,當起了說書先生。
又後來,有孩子詢問不認得的文字,年輕人便拿出一根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只是粗淺的說文解字,再不說其餘事,哪怕孩子們詢問更多,年輕人也只是笑着搖頭,教過了字,便說些家鄉那座天下的千奇百怪,山水見聞。
有一天,頭別玉簪的青衫年輕人,曬着異鄉的和煦陽光,教了些字,說過了些故事,將竹枝橫放在膝,輕聲念誦道:「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見那人停了下來,便有孩子好奇詢問道:「然後呢?還有嗎?」
那人便雙手放膝,目視前方,緩緩道:「驚蟄時分,天地生發,萬物始榮。夜臥早行,廣步於庭,君子緩行,以便生志……」
圍繞在那條板凳和那個人身邊的孩子們,沒人聽得懂內容在說些什麼,但是願意安安靜靜聽那人輕聲背誦下去。
於劍氣長城偏遠街巷處,就像多出一座也無真正夫子、也無真正蒙童的小學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