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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章靨這樣的書簡湖老人,也都沒想到今天這場雪,下得尤其大不說,還如此之久。
那股洶洶氣勢,簡直就像是要將書簡湖水面拔高一尺。
大雪兆豐年。
不止是一句市井諺語,在書簡湖數萬野修眼中,一樣適用,雨雪朝露這些無根水,對於書簡湖的靈氣和水運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座座島嶼,估計都恨不得這場大雪只落在自己頭上,下得不是雪花,是雪花錢,一大堆的神仙錢。
事實上,已經有不少地仙修士,去往天上,施展神通術法,以各種看家本領為自家島嶼攫取實實在在的利益。
冬至這天,按照家鄉習俗,春庭府包了餃子。
前一天,小泥鰍也終於壓下傷勢,得以悄悄重返岸上,然後在今天被顧璨打發去喊陳平安,來府上吃餃子,說話的時候,顧璨在跟娘親一起在灶台那邊忙碌,如今春庭府的灶房,都要比顧璨和陳平安兩家泥瓶巷祖宅加起來,還要大了。
小泥鰍在去山門的路上,也很好奇,顧璨說陳平安可能要交給自己一樣東西,到底是什麼?
聽說最近一旬陳平安深居簡出,幾乎足不出戶,偶爾露面也只是打開門,看幾眼大雪封湖的景色,與先前四處逛盪書簡湖大不相同。
她還是有些怕陳平安。
起初在池水城重返,是涉及自身大道根本的那種本能敬畏,陳平安與劉老成一戰後,被陳平安取了個炭雪名字的小泥鰍,就更怕了。
她還是由衷喜歡顧璨這個主人,一直慶幸陳平安當年將自己轉贈給了顧璨。
在陳平安身邊,她如今會拘謹。
她到了屋子那邊,輕輕敲門。
陳平安的沙啞嗓音從裏邊傳出:「門沒拴,進來吧,小心別踩壞了青石板。」
她打開門,門外這場隆冬大雪積蓄的寒氣,隨之湧向屋內。
她一開始沒留神,對於四季流轉當中的天寒地凍,她天生親近歡喜,只是當她看到書案後那個臉色慘白的陳平安,開始咳嗽,立即關上門,繞過那塊大如顧璨府邸書齋地衣的青石板,怯生生站在書案附近,「先生,顧璨要我來喊你去春庭府吃餃子。」
陳平安已經停筆,膝蓋上放着一隻自製取暖的竹編銅膽炭籠,雙手掌心借着炭火驅寒,歉意道:「我就不去了,回頭你幫我跟顧璨和嬸嬸道一聲歉。」
她柔聲道:「先生如果是擔心外邊的風雪,炭雪可以稍稍幫忙。」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
她還想要說什麼,只是當她看了眼陳平安的那雙眼眸,便立即打消了念頭。
陳平安問道:「知道為什麼給你取名炭雪嗎?」
她搖搖頭。
陳平安緩緩道:「冰炭不同爐,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對吧?」
她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所以炭雪同爐,還能相親相近,最為可貴,這是其一。還有就是我存了私心,見到你就提醒自己,把你送給顧璨,曾經確實是雪中送炭的舉動,如果……」
陳平安停下言語,從炭籠那邊抬起一隻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刻刀。
這個動作,讓炭雪這位身負重傷、可瘦死駱駝比馬大的元嬰修士,都忍不住眼皮子打顫了一下。
桌上放了一把昨夜剛剛做好的竹鞘竹刀,原本是想要讓喜歡雪景的曾掖,幫着去趟紫竹島討要或是購買一竿竹子,只是一想到竹刀似乎還是綠竹更好看些,紫竹鞘與刀,掛在腰間,稍稍花俏了些,就改變主意,讓曾掖在青峽島隨便劈砍了一竿綠竹搬回來,陳平安連夜做了刀和鞘,剩下許多邊角料,又給陳平安削成了一堆小竹簡,桌上就放着幾枚沒有刻字的空白竹簡,只是與以往那些已經刻了文字的竹簡不同,這些青峽島新制竹簡,不再規制相同,而是長短不一,厚薄各異。
陳平安此時拿起了那把得自大隋京城店鋪的附贈刻刀,將一根最長的竹簡挑出來,在靠近竹簡一端處,輕輕一刀切斷,分成長短懸殊的兩截,然後又將長的那一截,一次次切斷,那些間隙,如同一竿青竹的竹節。
炊煙裊裊小巷中,日頭高照田壟旁,泥瓶巷兩棟祖宅間,金碧輝煌春庭府,無法之地書簡湖。
這一幕,雖然她根本不知道陳平安在做什麼,到底在瞎琢磨什麼,可看得炭雪依舊心驚膽戰。
這條面對劉老成一樣毫不畏懼的真龍後裔,如同即將受罰的犯錯蒙童,在面對一位秋後算賬的學塾夫子,等着板子落在手心。
陳平安沒有抬頭,只是盯着那枚一斷再斷的竹簡,「我們家鄉有句俗語,叫藕不過橋,竹不過溝。你聽說過嗎?」
炭雪猶豫了下,輕聲道:「在驪珠洞天,靈智未開,到了青峽島,奴婢才開始真正記事,後來在春庭府,聽顧璨娘親隨口提到過。」
陳平安終於抬起頭,笑道:「脾氣跟顧璨一樣,不過這些話里話的學問,是跟嬸嬸學的?」
炭雪默不作聲,睫毛微顫,楚楚可憐。
陳平安說道:「我在顧璨那邊,已經兩次問心有愧了,至於嬸嬸那邊,也算還清了。現在就剩下你了,小泥鰍。」
炭雪緩緩抬起頭,一雙黃金色的豎立眼眸,死死盯住那個坐在書案後邊的賬房先生。
屋內殺氣之重,以至於門外風雪呼嘯。
自己如今虛弱不已,可他又好到哪裏去?!比自己更加病秧子!
一旦涉及大道和生死,她可不會有絲毫含糊,在那之外,她甚至可以為陳平安鞍前馬後,百依百順,以半個主人看待,對他尊敬有加。
她這與顧璨,何嘗不是天生投緣,大道契合。
陳平安咳嗽一聲,手腕一抖,將一根金色繩索放在桌上,譏笑道:「怎麼,嚇唬我?不如看看你同類的下場?」
炭雪一眼看穿了那根金色繩索的根腳,立即肝膽欲裂。
其餘書簡湖野修,別說是劉志茂這種元嬰大修士,就是俞檜這些金丹地仙,見着了這件法寶,都絕對不會像她這般驚懼。
陳平安放下手中刻刀,拿起那條以蛟龍溝元嬰老蛟龍鬚煉製而成的縛妖索,繞出書案,緩緩走向她,「當然不是我親手殺的這條元嬰老蛟,甚至縛妖索也是在倒懸山那邊,別人請朋友幫我煉製的,殺老蛟的,是一位大劍仙,轉手請人煉製的,是另外一位大劍仙,坐鎮小天地、即將躋身玉璞境的老蛟,就是這麼個下場。顧璨可以不知道,你難道也不知道,書簡湖對你而言,只太小了?只會越來越小。」
陳平安站在她身前,「你幫着顧璨殺這殺那,殺得興起,殺得痛快淋漓,圖什麼?當然,你們兩個大道休戚相關,你不會坑害顧璨之外,只是你順着雙方的本心,成天胡作非為之外,你不一樣是傻乎乎想着幫助顧璨站穩腳跟,再幫助劉志茂和青峽島,吞併整座書簡湖,到時候好讓你吃掉半壁江山的書簡湖水運,作為你豪賭一場,冒險躋身玉璞境的立身之本嗎?」
陳平安一手持縛妖索,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她額頭上,「多大的碗,盛多少的飯,這點道理都不懂?!真不怕撐死你?!」
她滿臉怒容,渾身顫抖,很想很想一爪遞出,當場剖出眼前這個病秧子的那顆心。
但是她不敢。
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那把如今被掛在牆壁上的半仙兵。
而不是什麼情分,什麼香火情。
甚至在內心深處,她在陳平安身上,察覺到一絲天生壓勝的古怪氣息。
一開始,她是誤以為當年的大道機緣使然。
後來她才驚覺,並不只是如此。
因為眼界和歲月的關係,在這件事情上,她遠遠不如一條同類,那位黃庭國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吳懿,吳懿才是金丹地仙,就能夠一眼看穿真相,是陳平安身上有着斬殺蛟龍的因果纏繞,至於為何如此厚重,吳懿也不知,想不明白。唯一可能猜出大致脈絡的,是她父親,那條去了披雲山林鹿書院擔任副山長的萬年老蛟,只可惜他根本不會對這個女兒明言。
陳平安一次次戳在她腦袋上,「就連怎麼當一個聰明的壞人都不會,就真以為自己能夠活的長久?!你去劍氣長城看一看,每百年一戰,地仙劍修要死多少個?!你見識過風雪廟魏晉的劍嗎?你見過一拳被道老二打回浩然天下、又還了一拳將道老二打入青冥天下的阿良嗎?你見過劍修左右一劍剷平蛟龍溝嗎?!你見過桐葉洲第一修士飛升境杜懋,是怎麼身死道消的嗎?!」
陳平安收回手,咳嗽不斷,沙啞道:「你只見過一個玉璞境劉老成,就差點死了。」
她惱羞成怒,咬牙切齒。
那雙金黃色眼眸中的殺意越來越濃郁,她根本不去掩飾。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盯着這條順風順水的所謂真龍後裔,「到底是為什麼,讓你和顧璨,覺得殺人是沒有錯的,自己被殺也是死無遺憾的?顧璨這種人,你這種蛟龍,還有顧璨娘親這種看似精明的人,如果我不認識你們,知不知道,就算是我路過書簡湖,就算我只有這點修為,哪怕一拳不出,一劍不遞,只是跟劉志茂、劉老成、粒粟島島主他們喝喝茶,聊聊天,跟他們做一筆筆買賣,我在書簡湖待上幾年,你們就可以死上幾次?」
她冷笑道:「那你倒是殺啊?怎麼不殺?」
她似乎剎那之間變得很開心,微笑道:「我知道,你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你比顧璨聰明太多太多了,你簡直就是心細如髮,每一步都在算計,甚至連最細微的人心,你都在探究。可是又怎麼樣呢?不是大道崩壞了嗎?陳平安,你真知道顧璨那晚是什麼心情嗎?你說修行出了岔子,才吐了血,顧璨是不如你聰明,可他真不算傻,真不知道你在撒謊?我好歹是元嬰境界,真看不出你身體出了天大的問題?只是顧璨呢,心軟,到底是個那麼點大的孩子,不敢問了,我呢,是不樂意說了,你實力弱上一分,我就可以少怕你一分。事實證明,我是錯了一半,不該只將你當做靠着身份和背景的傢伙,哎呦,果真如陳先生所說,我蠢得很呢,真不聰明。所幸運氣不錯,猜對了一半,不多不少,你竟然能夠只憑一己之力,就攔下了劉老成,然後我就活下來了,你受了重傷,此消彼長,我現在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沒辦法當成進補食物的螻蟻,一模一樣。」
陳平安隨手將捆妖索丟在桌上,雙手掌心貼攏,也笑了,「這就對了,這些話不說出口,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裝的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你我都心累。現在,我們其實是在一條線上了。」
她眯起眼眸,「少在這裏裝神弄鬼。」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五指張開,「加上曾掖,你和我,就我們兩個,其實可以算單獨剝離出來,成為第五條線。」
她冷笑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跟那些陰物打交道打多了,失心瘋?走火入魔?乾脆頭也不轉,一鼓作氣轉入魔道?怎麼,野心勃勃,想要學那位白帝城城主?從成為書簡湖共主做起?倒也不是沒有可能,陳大先生都認識這麼多厲害人物了,靠着他們,有什麼做不到的,我這條連先生都不入法眼的小泥鰍,還不是先生幕後那些高聳入雲的靠山,他們隨隨便便一根手指頭就碾死我了。」
陳平安笑了笑,是真心覺得這些話,挺有意思,又為自己多提供了一種認知上的可能性,如此一來,雙方這條線,脈絡就會更加清晰。
他這一笑,屋內劍拔弩張的氛圍淡了幾分。
陳平安伸手示意她坐下說話,他則轉身徑直走向書案。
後背就這樣留給她。
她既沒有出手,也沒有挪步,「既然陳先生是喜歡講規矩的讀書人,我就站着說話好了。」
陳平安坐回椅子,拿着炭籠,伸手取暖,搓手之後,呵了口氣,「與你說件小事,當年我剛剛離開驪珠洞天,遠遊去往大隋,離開紅燭鎮沒多久,在一艘渡船上,遇見了一位上了年紀的讀書人,他也仗義執言了一次,明明是別人無理在前,卻要攔阻我講理在後。我當年一直想不明白,疑惑一直壓在心頭,如今歸功於你們這座書簡湖,其實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了,他未必對,可絕對沒有錯得像我一開始認為的那麼離譜。而我當時至多至多,只是無錯,卻未必有多對。」
陳平安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圓圈。
「江湖上,喝酒是江湖,行兇是江湖,行俠仗義是江湖,腥風血雨也還是江湖。沙場上,你殺我我殺你,慷慨赴死被築京觀是沙場,坑殺降卒十數萬也是沙場,英靈陰兵不願退散的古戰場遺址,也還是。廟堂上,經國濟民、鞠躬盡瘁是廟堂,干政亂國、豺狼當道也是廟堂,主少國疑、婦人垂簾聽政也還是廟堂。有人與我說過,在藕花福地的家鄉,那邊有人為了救下犯法的父親,呼朋喚友,殺了所有官兵,結果被視為是大孝之人,最後還當了大官,青史留名。又有人為了朋友之義,聽聞朋友之死,奔襲千里,一夜之中,手刃朋友仇人滿門,月夜抽身而返,結果被視為任俠意氣的當世豪傑,被官府追殺千里,路途中人人相救,此人生前被無數人仰慕,死後甚至還被列入了遊俠列傳。」
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我一開始同樣覺得不以為然,覺得這種人給我撞上了,我兩拳打死都嫌多一拳。只是現在也想明白了,在當時,這就是整個天下的民風鄉俗,是所有學問的匯總,就像在一條條泥瓶巷、一座座紅燭鎮、雲樓城的學問碰撞、融合和顯化,這就是那個年代、舉世皆認的家訓鄉約和公序良俗。只是隨着光陰長河的不斷推進,時過境遷,一切都在變。我如果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甚至一樣會對這種人心生仰慕,別說一拳打死,說不定見了面,還要對他抱拳行禮。」
「有位老道人,算計我最深的地方,就在於這裏,他只給我看了三百年光陰流水,而且我敢斷言,那是光陰流逝較慢的一截,而且會是相較世道完整的一段河水,剛好足夠讓看得足夠,不多也不少,少了,看不出老道人推崇脈絡學問的精妙,多了,就要重返一位老先生的學問文脈當中去。」
陳平安似乎如今十分畏寒,耷拉着肩頭,雙手不離開炭籠片刻,微笑道:「你也好,劉志茂也罷,比起他與另外一位『年輕』道士,這些真正站在山巔的道家神仙,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都不止啊。」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點了點她那邊,「本性本心之中,應該有那麼一塊心田,最泥濘不堪,任你源頭活水再清澈,就像溝渠之水,只要流進了田地,就會渾濁起來,比如幾乎所有人,內心深處,都會自相矛盾而不自知。書簡湖就是個最好的例子,與當年三四之爭,皚皚洲的無憂之鄉,剛好是兩個極端。怎麼,是不是聽不懂?那我就說點你勉強聽得懂的。」
「遇上對錯之分的時候,當一個人置身事外,不少人會不問是非,而一味偏袒弱者,對於強者先天不喜,無比希望他們跌落神壇,甚至還會苛責好人,無比希望一個道德聖人出現瑕疵,同時對於惡人的偶爾善舉,無比推崇,道理其實不複雜,這是我們在爭那個小的『一』,儘量均衡,不讓一小撮人佔據太多,這與善惡關係都已經不大了。再進一步說,這其實是有益於我們所有人,更加均衡分攤那個大的『一』,沒有人走得太高太遠,沒有人待在太低的位置,就像……一根線上的螞蚱,大隻一點的,蹦的高和遠,孱弱的,被拖拽前行,哪怕被那根繩子牽扯得一路磕磕碰碰,頭破血流,遍體鱗傷,卻能夠不掉隊,可以抱團取暖,不會被鳥雀輕易啄食,所以為什麼天底下那麼多人,喜歡講道理,但是身邊之人不佔理,仍是會竊竊欣喜,因為此處心田的本性使然,當世道開始變得講理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不講理,就成了安身立命的本錢,待在這種『強者』身邊,就可以一起爭取更多的實物,所謂的幫親不幫理,正是如此。顧璨娘親,待在顧璨和你身邊,甚至是待在劉志茂身邊,反而會感到安穩,也是此理,這不是說她……在這件事上,她有多錯。只是起先不算錯的一條脈絡,不斷延伸出去,如藕花和竹子,就會出現各種與既定規矩的衝突。但是你們根本不會在意那些細枝末節,你們只會想着衝垮了橋,填滿了溝壑,所以我與顧璨說,他打死的那麼多無辜之人,其實就是一個個當年泥瓶巷的我,陳平安,和他,顧璨。他一樣聽不進去。」
「我在這裏,做了這麼多,遲早有一天會水落石出,就是要他顧璨瞪大眼睛,好好看着,道理不聽,隨你去。可我陳平安在這裏,除了幫他、更是幫自己糾錯、彌補之外,也要讓他明白一個書本之外的道理,在書簡湖,最多兩年,當一個修士站在一個高位後,根本不用靠着濫殺無辜來立威,我一樣能夠活得比他顧璨更安穩,站得更高。」
她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怎麼,又要說我是靠山眾多,手裏法寶太多?你和顧璨跟我沒法比?那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抓住這些的?一個字一個字說給你們聽,你們都不會明白的,因為說了,道理你們都懂,就是做不到,是不是很有意思?本心使然,你們身邊在心性定型如瓷器胚胎的時候,又無勸化之人。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就算有那麼一個人,我看也是白費功夫。說這些,已經無補於事。重要的是,你們甚至不懂怎麼當個聰明一點的壞人,所以更不願意、也不知道怎麼做個聰明點的好人。」
那條小泥鰍咬緊嘴唇,沉默片刻,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陳平安,你不要逼我在今天就殺了你!」
陳平安微微偏移腦袋,笑問道:「為什麼要殺我?殺了我,你和顧璨,還有春庭府,不等於是少掉一座靠山了嗎?看看,剛剛說你傻,壞都壞得愚蠢,還不承認。」
她腳底下響起靴子輕微摩挲地面的聲音。
陳平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指了指隔壁,少年曾掖的住處。
「那邊就是一個好人,一樣年紀不大,學什麼東西都很慢,可我還是希望他能夠以好人的身份,在書簡湖好好活下去,只是並不輕鬆,不過希望還是有的。當然,如果當我發現無法做到改變他的時候,或是發現我那些被你說成的城府和算計,依舊無法保證他活下去的時候,我就會由着他去,以他曾掖自己最擅長的方法,在書簡湖自生自滅。」
曾經有過個細節,陳平安拎了板凳,曾掖卻渾然不覺,忘記拎起板凳入屋。
如果說這還只是少年曾掖不諳世情,年紀小,性情淳樸,眼睛裏頭看不到事情。
那麼在修行之時,竟然還會分心,追隨陳平安的視線,望向窗外。這就讓陳平安有些無奈。但一樣可以解釋,因為少不更事,欠缺足夠的磨礪,一樣可以等待曾掖的成長,棋盤上,每一步都慢而無錯,就不用多想勝負了,終究是贏面更大。可萬一老天爺真要人死,那只能是命,就像陳平安對曾掖的說那句話,到了那個時候,只管問心無愧,去怨天尤人。
但是最讓陳平安感慨的一件事,是需要他察覺到了苗頭,不得不把話挑明了,不得不第一次在心性上,悄悄敲打那個心思微動的少年,直白無誤告訴曾掖,雙方只是買賣關係,不是師徒,陳平安並非他的傳道人和護道人。
要說曾掖秉性不好,絕對不至於,恰恰相反,歷經生死劫難之後,對於師父和茅月島依舊抱有,反而是陳平安願意將其留在身邊的根本理由之一,分量半點不比曾掖的修行根骨、鬼道資質輕。
可即便是如此這麼一個曾掖,能夠讓陳平安依稀看到自己當年身影的書簡湖少年,細細探究,同樣經不起稍稍用力的推敲。
與顧璨性情看似截然相反的曾掖,曾掖接下來的一言一行與心路歷程,原本是陳平安要仔細觀察的第四條線。
可是真正事到臨頭,陳平安依舊違背了初衷,還是希望曾掖不要走偏,希望在「自己搶」和「別人給」的尺子兩端之間,找到一個不會心性搖擺、左右搖晃的立身之地。
不過沒關係,插手的同時,更改了那條脈絡的些許走勢,線還是那條線,稍稍軌跡扭轉而已,一樣可以繼續觀看走向,只是與預期出現了一點偏差而已。
相較於眼前女子的鮮血淋漓,多半只會一條道走到黑,曾掖這條線,少年的人生,還充滿了無數種可能,猶有向善的機會。
至於曾掖的心田之水,會不會哪天遭遇災厄劫難,結果從醇善之地,流向針鋒相對的極端自我,陳平安同樣不會勉強。
規矩之內,皆是自由,都會也都應該付出各自的代價。
人力終有窮盡時,連顧璨這邊,他陳平安都認輸了,只能在止殺止錯的前提上,與顧璨都做了相對徹底的切割和圈定,開始為了自己去做那些事情。
多出一個曾掖,又能如何?
陳平安神色恍惚。
當年最早在驪珠洞天,在那座小鎮木柵欄門口那邊。
門內是個還穿着草鞋的泥腿子少年。
門外是蔡金簡,苻南華,清風城許氏,正陽山搬山猿,那個嚷着要將披雲山搬回家當小花園的女孩。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接觸到小鎮以外的遠遊外鄉人,個個都是山上人,是凡俗夫子眼中的神仙。
好在那些人裏邊,還有個說過「大道不該如此小」的姑娘。
陳平安到了書簡湖。
當自己的善與惡,撞得血肉模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心鏡瑕疵是如此之多,是如此破碎不堪。
比如必須要開始承認,自己就是山上人了,最少也算半個。
不然只是因為搬山猿那些存在,就一直在內心排斥自己,這就是大道之缺。
所以當年在藕花福地,在光陰長河之中,搭建起了一座金色長橋,可是陳平安的本心,卻明明白白會告訴自己。
只要真的走了上去,橋就會塌,他肯定會墜入河中。
陳平安嘆了口氣,「一次轉身,這次走神,小泥鰍,給了你兩次機會,結果你還是不敢殺我啊?」
她冷聲道:「不還是在你的算計之中?按照你的說法,規矩無處不在,在這裏,你藏着你的規矩,可能是偷偷佈下的隱蔽陣法,可能是那條天生克制我的縛妖索,都有可能。再說了,你自己都說了,殺了你,我有什麼好處,白白丟了一座靠山,一張護身符。」
陳平安笑道:「這算不算我道理說通了?」
她滿臉諷刺,「那你是不是要說我這種人,是只會揀選自己想要的道理?」
陳平安輕輕搖頭。
她皮笑肉不笑道:「先生何以教我?炭雪洗耳恭聽。」
陳平安開口道:「你又不是人,是條畜生而已。早知道如此,當年在驪珠洞天,就不送給小鼻涕蟲了,煮了吃掉,哪有現在這麼多破事爛賬。」
她微笑道:「我就不生氣,偏偏不遂你願,我就不給你與我做切割與圈定的機會。」
陳平安嘖嘖道:「有長進了。但是你不懷疑我是在虛張聲勢?」
她搖頭道:「反正開誠佈公談過之後,我受益匪淺,還有一個道理,我已經聽進去了,陳大先生如今是在為自己了,做着善人善舉,我可做不到這些,但是我可以在你這邊,乖乖的,不繼續犯錯便是了,反正不給你半點針對我的理由,豈不是更能噁心你,明明很聰明、但是也喜歡守規矩、講道理的陳先生?殺了我,顧璨大道受損,長生橋必然斷裂,他可不如你這般有毅力有韌性,是沒辦法一步步爬起身的,恐怕一輩子就要淪為廢人,陳先生當真忍心?」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小鼻涕蟲怎麼跟我比?一個連自己娘親到底是怎麼樣的人,連一條大道相連的畜生是怎麼想的,連劉志茂除了手腕鐵血之外是怎麼駕馭人心的,連呂採桑都不知道如何真正拉攏的,甚至連傻子范彥都不願多去想一想到底是不是真傻的,連一個最糟糕的萬一,都不去擔心考慮,這樣的一個顧璨,他拿什麼跟我比?他如今年紀小,但是在書簡湖,再給他十年二十年,還會是如此不會多想一想。」
一番言語,說得雲淡風輕。
陳平安背靠椅子,雙手暖洋洋的,「世事就是這麼古怪,我殺黃鱔河妖,反而有業障在身,顧璨在書簡湖殺了那麼多無辜的人,竟然其中也殺對一些人,當然只是很小一撮人,大因果之外,反而增添了一點點福報。你們書簡湖,真是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地方,如果不針對那些凡俗夫子,只對山澤野修大開殺戒,估計全部殺光了,最少也是功過相抵的結果?當然,我不敢斷言,只是一個無聊時候的猜測。」
哭笑不得。
這個說法,落在了這座書簡湖,可以反覆咀嚼。
活人是如此,死人也不例外。
她還是笑眯眯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又不是陳先生,可不會在乎。至於罵我是畜生,陳先生開心就好,何況炭雪本來就是嘛。」
陳平安燦爛笑道:「我以前,在家鄉那邊,哪怕是兩次遊歷千萬里江湖,一直都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哪怕是兩個很重要的人,都說我是爛好人,我還是一點都不信。如今他娘的到了你們書簡湖,老子竟然都快點成為道德聖人了。狗日的世道,狗屁的書簡湖規矩。你們吃屎上癮了吧?」
年輕的賬房先生,語速不快,雖然言語有疑問,可語氣幾乎沒有起伏,依舊說得像是在說一個小小的笑話。
她掩嘴嬌笑,「陳先生有本事與顧璨說去,我是聽不進去的,只會當做耳旁風,顧璨如今心性不穩,不如挑個某個雪後的大太陽,陳先生與小鼻涕蟲坐在小竹椅上,一個說,一個聽,就像之前在飯桌上嘛,顧璨如今多半是願意聽了的,可能還是不會當真,但好歹願意聽一聽了。」
陳平安點點頭,「我會考慮的。與你聊了這麼多,是不是你我都忘了最早的事情?」
炭雪點頭笑道:「今兒冬至,我來喊陳先生去吃一家人團團圓圓的餃子。」
陳平安也再次點頭,「至於我,是答應顧璨,要送你一件東西。拿着。」
是那塊篆刻有「吾善養浩然氣」的玉牌。
她皺了皺眉頭,心意微動,沒有伸手去接住那塊「火炭」,只是將其懸停在身前,一臉疑惑。
驟然之間,她心中一悚,果不其然,地面上那塊青石板出現微妙異象,不止如此,那根縛妖索一閃而逝,纏繞向她的腰肢。
她冷笑不已。
然後如墜冰窟。
低頭望去,抬頭看去。
一根極其纖細的金線,從牆壁那邊一直蔓延到她心口之前,然後有一把鋒芒無匹的半仙兵,從她身軀貫穿而過。
陳平安伸手掏出一隻瓷瓶,倒出一顆水殿秘藏的丹丸,吞咽而下,然後將瓷瓶輕輕擱在桌上,先豎起手指在嘴邊,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勸你別出聲,不然立即死。」
陳平安見她絲毫不敢動彈,被一把半仙兵洞穿了心臟,哪怕是巔峰狀態的元嬰,都是重創。
陳平安對於她的慘狀,無動於衷,默默消化、汲取那顆丹藥的靈氣,緩緩道:「今天是冬至,家鄉習俗會坐在一起吃頓餃子,我先前與顧璨說過那番話,自己算過你們元嬰蛟龍的大致痊癒速度,也一直查探顧璨的身體狀況,加在一起判斷你何時可以登岸,我記得春庭府的大致晚飯時間,以及想過你多半不願在青峽島修士眼中現身、只會以地仙神通,來此敲門找我的可能性,所以不早不晚,大概是在你敲門前一炷香之前,我吃了足足三顆補氣丹藥,你呢,又不知道我的真正的根腳,仗着元嬰修為,更不願意仔細探究我的那座本命水府,所以你不知道,我這會兒全力駕馭這把劍仙,是可以做到的,就是代價稍微大了點,不過沒關係,值得的。比如剛才嚇唬你一動就死,其實也是嚇唬你的,不然我哪有機會補充靈氣。至於現在呢,你是真會死的。」
陳平安站起身,繞過書案,一招手,駕馭那塊玉牌從地上飛起,輕輕握在手中。
似乎根本不怕那條泥鰍的垂死掙扎和臨死反撲,就那麼直接走到她身前幾步外,陳平安笑問道:「元嬰境界的空架子,金丹地仙的修為,真不知道誰給你的膽子,光明正大地對我起殺心。有殺心也就算了,你有本事支撐起這份殺心殺意嗎?你看看我,幾乎從登上青峽島開始,就開始算計你了,直到劉老成一戰之後,認清了你比顧璨還教不會之後,就開始真正佈局,在屋子裏邊,從頭到尾,都是在跟你講道理,所以說,道理,還是要講一講的,沒用?我看很有用。只是與好人壞人,講理的方式不太一樣,很多好人就是沒弄清楚這點,才吃了那麼多苦頭,白白讓這個世道虧欠自己。」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卻不是握住那把劍仙。
而是以掌心抵住劍柄,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往前推去。
劍身不斷向前。
陳平安道:「其實我吃了那顆丹藥,也沒法真的殺你,現在,嗯,應該是真的了。你不信的話,掙扎一下,不如試試看?你們混書簡湖的,不是就喜歡賭命嗎?」
陳平安等了片刻,笑道:「你一點都不聰明,但是運氣還算不錯。」
「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和顧璨這把劍的名字嗎?它叫劍仙,陸地劍仙的劍仙。所以我是故意不說的。」
「你想一想看,咱們寶瓶洲的上古時代,哪裏劍仙出現得次數最多?」
「古蜀國。」
「為何多劍仙?因為那裏蛟龍混雜,最適合劍仙拿來砥礪劍鋒。」
陳平安最後說道:「所以啊,你不賭命,是對的,這把劍,其實哪怕我不吃最後那顆丹藥,它在嘗過你的心竅鮮血後,它自己就已經蠢蠢欲動,恨不得立即攪爛你的心竅,根本無需我耗費靈氣和心神去駕馭。我之所以服藥,反而是為了控制它,讓它不要立即殺了你。」
她作為一條天生不懼嚴寒的真龍後裔,甚至是五條真裔當中最親近水運的,此時此刻,竟是生平第一次知道何謂如墜冰窟。
她滿臉哀憐和祈求。
陳平安側耳傾聽狀,「你也有道理要講?」
他收起那個動作,站直身體,然後一推劍柄,她隨之踉蹌後退,背靠屋門。
劍仙的劍尖早已穿透屋門。
將她就這麼死死釘在門上。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了笑,「但是你問過我,想不想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