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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在客棧大門口罵街的男男女女,得有二十號人之多,青壯漢子滿臉怒容,婦人叉腰罵人,一撥孩子倒是沒心沒肺,要麼歪頭舔着糖葫蘆,要麼偷偷拿彈弓打那酒招子。
陳平安在人堆里待了會兒,愣是沒聽明白緣由,因為說的是狐兒鎮這邊的方言,不過瞅着二樓裴錢見到自己後的慌張,陳平安心裏有數了,裴錢原本蹲在二樓欄杆那邊,不是挖鼻屎就是掏耳屎,很不當回事,還故意拿捏姿態噁心人,外邊罵得越凶,裴錢笑得越樂呵。
好在那些狐兒鎮男女,到底沒敢進客棧,小瘸子是嫌吵吵鬧鬧太煩人,悶頭悶腦收拾着酒桌上的殘羹冷炙,老駝背坐在遠處抽旱煙,九娘坐櫃枱後邊嗑瓜子,不嫌事情大,半吊子賬房先生的落魄書生,原本想要當個和事老,結果給一個漢子使勁推了把,踉蹌退回客棧,悻悻然回婦人那邊,裝模作樣拿起了雪白茫茫的賬本,挨了九娘一記白眼。
等到陳平安板着臉跨過門檻,裴錢就想要溜回屋子,結果被陳平安喊住,要她下樓。
裴錢畏畏縮縮下了樓梯,不等陳平安問話,就竹筒倒豆子,不打自招了,按照她的說法,是自己去了狐兒鎮,想要找藥鋪給陳平安買些藥材,然後那邊的同齡人就欺生,合夥欺負她一個外鄉人,一開始是搶了她那串原本打算留給陳平安的糖葫蘆,她忍了,說是讀書讀了好些道理,懂得了以和為貴,那些人還喜歡跟在她屁股後頭說難聽的話,成群結隊,還用石子砸她,她沒搭理,後來她買了只蜻蜓紙鳶後,又有人眼紅,給一把拽過,給放開了,就那麼嗖一下,紙鳶一下子飄出了狐兒鎮,徹底沒影兒了,她氣不過就跟人打了一架,五六個人,都沒能打過她,還要哭着回家喊爹娘長輩來打她,她又不傻,就趕緊跑了,再說了,那蜻蜓紙鳶要二十文錢呢,就這麼沒了,她快心疼死了,害得她在狐兒鎮外邊找了大半天……
雖然裴錢自己都沒什麼底氣,扯謊的時候一直留意着陳平安的臉色,隨時準備挨揍,到時候護住腦袋就行,肚子或是胳膊給陳平安踹幾腳、掐幾把,又不打緊,吃頓飽飯就又是一條好漢了。
可陳平安只是安安靜靜聽完了裴錢的解釋後,才說道:「撒完了謊,再跟我說一遍真相,不說也可以,以後你就留在客棧這邊,總餓不死你。」
裴錢不說話。
陳平安去了櫃枱那邊,九娘瞥了眼樓梯口那邊的枯瘦小丫頭,輕聲笑道:「陳公子,你怎麼教出這麼個混世小魔頭,差點把狐兒鎮一條巷子鬧了個底朝天,先是坑騙人家孩子的吃食,把那些玩泥巴的小傢伙們嚇唬得不行,都信以為真,覺得她是咱們大泉京城那邊來的公主殿下,只不過流落民間,遲早有一天要回去住在皇宮裏頭的,混熟了之後,她帶着那些孩子整天一起瘋玩,倒是成了那邊的孩子王,後來為了只紙鳶,鬧翻了,打得不可開交,好像最後她給一個趕過去的大人打了兩下,若是尋常人,吃過虧就該收心回來,你家這位倒好,自稱是我的遠房親戚,靠這個,花錢請了狐兒鎮的幾個地痞,趁天黑去打了那男人的悶棍,之後更加無法無天,孩子們多是一條巷子的街坊鄰居,大晚上鬧鬼,莫說是孩子,就算是大人,都給一個個嚇得大晚上不敢熄燈,陳公子你也知道,如今狐兒鎮那邊還真鬧鬼,為了這個,幾個捕快守了整整一宿夜,才給裝神弄鬼的小丫頭揪出來,結果你猜怎麼着,愣是給你家丫頭鎮住了,不知道說了些啥,客客氣氣把她給送了回來,你還真別說,一幫披着官皮的捕快,護着個小閨女走進客棧,確實挺像公主殿下的。」
陳平安一陣頭大,轉頭看了眼裴錢,沒能瞧見人,看到一雙腿,應該是坐樓梯口子上。
九娘掩嘴而笑,「花錢消災,多大的事,小錢,撐死了十兩銀子。這事兒你可千萬別摻和,交給我就行了,就公子你這好脾氣,那些人更來勁,屁大點事,能給他們說成捅破天的慘事。」
陳平安無奈道:「記賬上,回頭跟房賬一起結。」
九娘收斂笑意,正色道:「陳公子於我們姚氏,有全族續姓之恩,還要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九娘豈不是要無地自容?」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一回事。」
九娘還要言語什麼,只是陳平安已經說道:「今兒的事情,就勞煩夫人了。」
九娘應承下來,姍姍走出櫃枱,一肘子頂開那位賬房先生,從抽屜摸出了些碎銀子,去往客棧門口那邊擺平風波。
位於邊陲的狐兒鎮,魚龍混雜,本事未必人人都高,但是眼光肯定不窄,人來人往的,什麼新鮮事沒聽過,心氣還是有一些的,而且說不定就有隱姓埋名的世外高人,比如姚家九娘三爺這樣的。
先前客棧這邊鬧出那麼大動靜,尤其是魏羨跟那撥練氣士的你來我往,很是惹眼,真正是神仙打架的氣象,從狐兒鎮那邊遙遙看來,熱鬧之外,當然就是敬畏了,後來又有彪悍騎隊繞行北上,便有種種傳聞流出,有說是客棧九娘這個喜歡勾搭漢子的狐狸精,真是狐狸精,持有此種說法的,多是狐兒鎮的婆姨婦人,還有人說得更晦暗些,說是狐兒鎮這些年如此不太平,是有妖魔盤踞,這次有真龍過境,妖氣龍氣犯沖,便有了那場斬妖除魔。
九娘搖晃着腰肢,往門口那邊一站,外邊的氣焰便驟降。
書生鍾魁笑問道:「什麼時候桐葉洲有這麼大的江湖門派了?相當於宗字頭仙家豪閥的江湖門派?」
說到這裏,書生自顧自笑起來,似乎覺得自己這個說法,很新穎有趣。
一夫當關的精悍漢子,嗜血暴戾的佝僂老人,拿大泉武將許輕舟餵招的用刀男子,以一手馭劍之術壓制仙師徐桐的絕色女子。
最關鍵是這四人,在大戰之中,無論是氣勢還是修為,都在漲。
當然還要加上一個不是練氣士卻能御劍的年輕公子哥,就是俊俏了一點,搶了自己在九娘這邊的風頭,不然一定要跟此人把臂言歡,稱兄道弟。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坦誠以待,「我們不是桐葉洲人氏。」
鍾魁嗯了一聲,「婆娑洲那邊來的?」
婆娑洲極為出名,哪怕桐葉洲是個喜歡眼高於頂的地方,喜歡小覷天下豪傑,可是對於離着倒懸山最近的那座婆娑洲,還是服氣的,因為那邊有個潁陰陳氏,有個幾乎一人獨霸「醇儒」稱號的陳淳安。
鍾魁對婆娑洲那是仰慕已久,只是礙於書院身份,以及恩師教誨,才久久沒能動身遊歷。
婆娑洲除了潁陰陳氏,還有眾多青史留名的形勝之地,鍾魁都想要走一遭,桐葉洲太悶了,無論是山下百姓,還是山上修士,都不愛走動。
陳平安指了指北邊。
鍾魁眼前一亮,「可曾認識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陳平安給噎到了,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鍾魁哈哈笑道:「多半是你認得齊先生,齊先生不認得你吧,沒事沒事,咱倆一樣。」
至於最近的北邊鄰居,寶瓶洲,鍾魁不太瞧得上眼,大概就只有一對師兄弟了,山崖書院齊靜春的學問,大驪國師崔瀺的棋術。只不過聽說驪珠洞天破碎下墜,那位齊先生也身死道消了,就連鍾魁的恩師,都頗為遺憾,私底下對鍾魁說齊靜春若是在桐葉洲,絕不至於如此受辱,最不濟也不會落得個孑然一身,舉世皆敵。
陳平安笑問道:「邊喝酒邊聊?」
就為了鍾魁嘴中「齊先生」三字,陳平安就願意陪此人喝上一壺酒。
鍾魁看了眼正在門口那邊指點江山的婦人,低聲道:「喝酒可以,可若是九娘埋怨起來,你幫我說說話。」
陳平安點頭道:「自然。」
鍾魁拎兩壺青梅酒,以賬房先生的身份,使喚小瘸子給他們端了幾碟子佐酒小菜。
鍾魁盤腿坐在長凳上,沒個正行。
陳平安問道:「聽說先生來自大伏書院?」
鍾魁沒當回事,隨口笑道:「可不是,還是個君子呢,厲害吧?」
陳平安敬了一碗酒。
敬君子二字。
鍾魁趕緊伸手阻攔,只是陳平安已經一飲而盡,這位浪蕩江湖的書院君子嘆氣道:「這也值得喝杯酒?我看你就是想要喝酒吧?」
陳平安記起了在梳水國遇上的那位書院賢人,周矩,跟眼前這位君子,大不相同,周矩當時在宋老前輩的劍水山莊,口誦詩篇,就能定人生死,好一個口含天憲。
讀書人,讀了不同的書,大概就會有不同的風采。
鍾魁突然想起一事,「那夜擋住門外練氣士的漢子,身上所穿甘露甲,如果我沒有看錯,應該是兵家古籍上記載的『西嶽』,是甘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之一,是你家祖上傳下來的?」
陳平安心頭微震,搖頭道:「是在倒懸山靈芝齋購買而來。」
鍾魁問道:「花了多少顆穀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花了些小暑錢,不貴,打算以後送人的。」
鍾魁笑道:「靈芝齋不識貨,讓你撿了個大漏。不過也正常,西嶽給高人設置了禁制,我如果不是剛好書院有那部快要破成碎片的秘典,湊巧熟悉這些甲丸傳承的兵家內幕,當時又使勁瞧了半天,也會認不得。我勸你還是留着它,這麼值錢的東西,何況它還有好多故事呢,隨便送人太可惜了。」
陳平安沒有說送或不送,好奇問道:「八副祖宗甲?」
鍾魁捻起一粒花生米,丟入嘴中,「甘露甲全名神人承露甲,我問你,什麼神人?承什麼露?」
陳平安搖頭不知。
鍾魁笑了笑,「除了西嶽,其餘七件最早的甘露甲,分別是佛國,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雲海,大多數在戰事中毀壞,徹底沒了,留下來的不多,有據可查的,就山鬼和彩衣兩件,別看你手上這件西嶽很破爛了,相比那兩件好不容易遺留人間的,已經算好的了,碰上識貨懂行的,你只管往死里開價,保證賺個缽滿盆盈,不過這些祖宗甲,到底是失了根本,庇護主人的神通,十不存一,實在是令人扼腕。為了這個,得喝一杯酒。」
鍾魁提起酒碗,率先仰頭喝光。
陳平安只得跟着喝了一碗。
鍾魁自己主動說起那場風波,「那兩個皇子,都不是什麼好鳥,接下來你如果還留在大泉,自己悠着點。山下自有山下的規矩,而且山下高人多了去,比如那位三皇子遇上你,就是山外有山,所以才被淋了一頭狗血。」
陳平安點頭道:「是這個理。」
鍾魁突然笑道:「想一想那晚你跟大泉守宮槐的廝殺,再看看你今兒在酒桌上這麼附和我,有些不適應,怎麼,在家鄉吃過書院的苦頭,所以忌憚這麼個君子頭銜?」
陳平安啞然失笑。
鍾魁又說道:「你那天說誰的道理都是道理,我覺得說得很好。至於要那小國公爺捫心自問,雖然聽着更霸氣一些,也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可其實有些……不講禮了。」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沒辦法的事情。」
鍾魁點點頭,「確實,世道就是這樣,身處糞坑,就覺得吃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有人端上一盤菜,人家還不樂意吃。」
陳平安聽得咋舌。
這是一位儒家君子會說的「道理」嗎?
鍾魁感慨道:「可就算這個世道爛成了一座糞坑,也不是我們吃屎的理由。」
這會兒陳平安一手捻着下酒菜,一手端着酒碗,總覺得有些彆扭。
鍾魁發現陳平安的異樣,連忙安慰道:「咱們吃喝的,可不是屎尿,是好酒好菜,你放心吃。」
陳平安默默吃喝起來。
跟這個傢伙聊天,有點跟不上對方的想法。
一時間陳平安有些想念小寶瓶了。
門口那邊,九娘出馬,很快解決了麻煩。
如今客棧在狐兒鎮百姓眼中,玄乎又邪乎,所以連進門嚷嚷的膽氣都沒有。
陳平安謝過了婦人,就去樓梯口那邊,裴錢還坐在那邊那圈圈畫畫,陳平安說了句跟我來,她就乖乖跟在後頭,臊眉耷眼的,看上去像是犯錯且知錯的模樣,可陳平安用膝蓋想都知道後邊的小女孩,心裏正偷着樂,他甚至完全可以想像,下一次裴錢去了狐兒鎮,那份趾高氣昂。
到了屋子,陳平安落座,裴錢沒敢坐下,關了房門站在桌對面。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以後你就留在這裏,我會給客棧一筆錢。」
裴錢猛然抬頭,怒氣沖沖,正要說話,當她看到陳平安的冷淡臉色後,便又低下頭,「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回頭我就去狐兒鎮,還給小梅一隻屁簾兒,給她買個四十文錢的,大蝴蝶,花花綠綠的,比蜻蜓好看多了,小梅他們已經眼饞很久,不過那麼一幫吃串糖葫蘆就跟過年似的窮崽兒,可買不起,這次便宜她了。」
陳平安問道:「你哪來的錢?」
裴錢抬起頭,眨眨眼,「跟九娘借的,不多,加一塊兒,就二兩銀子。」
陳平安問道:「那你怎麼還?」
裴錢怯生生道:「先一起記賬上,以後我給你做牛做馬,一點點還給你。」
陳平安說道:「你以後就留在這裏吧,這筆錢,你可以給客棧打雜,慢慢還給九娘。」
裴錢皺着一張小臉,泫然欲泣。
陳平安指了指房門,平靜道:「出去。」
裴錢狠狠抹了把眼睛,大聲道:「我知道!你一直就只喜歡那個叫曹晴朗的小書呆子!你一直在擔心他,如果可以的話,你一定不會要我,只會把曹晴朗帶在身邊,他犯了錯,你不會這樣的,你只會好好跟他講道理,還會跟他說,以後不要做像我這樣的人!陳平安,你一天到晚就想要撇開我!」
裴錢轉身跑着離開,使勁摔門,回到自己屋子。
陳平安開始思量此後的桐葉洲北行之路,畢竟那座去往寶瓶洲老龍城的仙家渡口,就在大泉北境那邊,如果繞路,就要多走上兩三千里。如今與大泉劉氏三皇子交惡,差不多算是不死不休的關係,自己一行人大搖大擺徑直往北邊走,換作自己是那三皇子,也不能忍耐,即便這次被自己和那位大伏書院的君子打怕了,一個能夠率軍長途跋涉,深入敵國腹地,打殺別國府君和水神廟的皇子殿下,即便不會鐵了心玉石俱焚,多半也要給自己製造許多麻煩。
實在不行,那就只能繞道而行了。
同一層樓,不提「閉關」的裴錢,魏羨正在屋內翻看一本購自狐兒鎮的雜書,這位開國皇帝沒虧待自己,桌上有酒有肉,桌上擱放着那枚兵家甲丸,大戰之後,琢磨了半天,魏羨不得不驚嘆浩然天下練氣士的神仙手段,以及這方天地的天材地寶,匪夷所思。
再過去,就是武瘋子朱斂的房間,正雙手負後,彎着腰,繞着桌子一圈圈散步。
盧白象站在自己屋子窗口,舉目遠眺,腰間懸掛着那柄暫放他這邊的狹刀停雪,據說是一位元嬰地仙的仙家遺物,確實不是家鄉那些所謂神兵利器能夠媲美。
隋右邊盤腿坐在床榻上,呼吸吐納,那把痴心劍放在桌上。
陳平安拿出一幅已經空白的畫卷,想起那夜一閃而逝的殺機,不由得苦笑起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天暮色里,陳平安下樓吃過了晚飯,樓上四位畫中人,只有朱斂踩着點,與陳平安一同就座,還幫着倒酒,盧白象三人都未出門,至於裴錢,始終待在屋子裏,沒有動靜。陳平安獨自出門,沿着去往狐兒鎮的官道,緩緩而行。
走在坑窪不平的黃泥路上,陳平安轉頭望向西邊一眼,然後轉身走回客棧。
他和一撥人差不多同時到達客棧門外,竟是有傷在身的姚氏家主,大將軍姚鎮,帶着那個當初一起身陷險境的少年,除此之外,還有親身經歷過客棧風波的武學天才姚嶺之,以及一位頭頂帷幕的年輕女子,這些人身後五六騎,不再是姚家邊騎,而是無需刻意披掛甲冑的隨軍修士,這些投軍入伍的山上人,在大驪,應該會被稱為武秘書郎。
見到了一襲青衫長袍的陳平安後,神色萎靡仍然執意親自趕赴客棧的老將軍,立即翻身下馬,快步走到陳平安身前,拱手道:「義士兩次相救,我姚氏感恩涕零!今夜拜訪恩人,請受我姚鎮一拜!」
老人說完就要對着陳平安長揖到底,陳平安只好攔下老人手臂,免了這份大禮。
只是攔住了姚鎮,其餘姚家子弟和與姚氏同氣連枝的隨軍修士,已經整整齊齊拜了一拜。
老人臉色蒼白,他是沙場磨礪出來的豪爽性子,直截了當問道:「不知我姚家應當如何報答?」
見陳平安沉默不語,老人笑道:「並非是看輕了公子的俠義心腸,而是這等大恩大德,若是姚氏上下視而不見,姚家邊軍大纛上的那個姚字,就沒臉面掛出去了。」
陳平安也不客氣,問道:「老將軍可有辦法,讓我避開朝廷耳目,去到北方邊境上的天闕峰?」
姚鎮問道:「恩公總計幾人?」
陳平安本想回答六人,話到嘴邊,立即改口道:「五人。」
姚鎮略作思量,點頭道:「可以!若是恩公信得過姚氏,就在此地稍等數日。事後定然讓恩公一行五人,安然到達北境天闕峰。」
陳平安問道:「會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姚鎮爽朗笑道:「天大的麻煩都熬過去了,這會兒已經沒什麼事情當得起麻煩二字。」
老將軍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身輕鬆,雖然傷勢不輕,一路騎馬顛簸,又雪上加霜,但是言語之間,如釋重負。
只是姚鎮身後眾人,卻一個個心情凝重,帶着濃濃的不甘神色。
姚鎮似乎不太想要走入客棧,提議與陳平安走一趟官道,陳平安自無不可,兩人與眾人拉開十數步距離,姚鎮泄露天機,輕聲道:「不敢欺騙恩公,我打打殺殺了一輩子,這次陛下開恩,允許我入京養老,就任兵部尚書一職。可以攜帶家眷、扈從百餘人,所以恩公可以身處其中,我需要耗費幾天,在軍中先幫你們安置一個合適身份,實不相瞞,這百餘人,朝廷那邊肯定會仔細勘察,一個一個盤查過去,所以還需要恩公你們受些委屈。」
老人有些愧疚。
陳平安想過之後,點頭答應下來。
能夠護着姚氏老人去往京城,陳平安也能夠安心一些。
老人第一句話其實說得不合官場規矩,入京赴任兵部尚書,是平調,甚至絕不是什麼貶謫,大泉王朝的兵部尚書,是實打實的朝堂要津,許多大將軍夢寐以求的一把座椅,只是對於姚鎮而言,這輩子哪天卸甲下馬了,那就是養老。
再者需要離開姚家世世代代紮根的南方邊境,去往京師蜃景城,也算背井離鄉,以姚鎮這個歲數,以及大泉南邊定海神針的身份,大泉皇帝劉臻此舉,讓朝野上下很是咀嚼了一番。
但是有一點可以確認,朝廷是準備保下姚氏了,或者說陛下已經下定決心,要將姚氏甩出漩渦,賞了姚鎮一個明哲保身、頤養天年的不錯結局。
大泉劉氏雖然到了這一代,皇子之爭的激烈程度,有些超乎尋常,可是當今三位皇子,哪怕是那位年紀輕輕就坐鎮北邊的大皇子,對於朝野聲望,都很看重。說句難聽的,姚鎮在邊關老死病榻、戰死沙場或是莫名暴斃,都不出奇,唯獨不可能死在天子腳下的蜃景城。
因為傳聞有一位大伏書院資歷深厚的君子,離開書院後,在蜃景城教書多年。
姚鎮不希望陳平安以為雙方一同前往蜃景城,是要陳平安一行人護着姚家北上,便為陳平安梳理了一遍大泉朝堂的脈絡,詳細解釋了如今姚家的處境,為何已經算是脫離險境,這其中既有京師那位書院君子的功勞,更是客棧那位年輕君子的無形威懾。
陳平安幾乎沒有說話,多是傾聽老將軍的闡述。
唯獨一次詢問,是關於三皇子押送囚犯一事。
姚鎮本是刻板之輩,比腐儒還要講究君臣、父子那一套,只是這次劫難,徹底傷了心,行事風格變了許多,許多以前打死都不會與人坦言的大泉內幕,雲淡風輕便說出了口,想來除了傷心,老人其實還有些放心,放下心來,安心養老了。
此次北晉金璜府君和松針湖水神之爭,兩敗俱傷,壞了北晉國運根本,當初十數輛囚車當中,就關着北晉五嶽神祇之下的第一山神。三殿下為此密謀了七八年之久,動用了大量大泉王朝的秘密勢力,只要成功押送那位山神府君返回,在蜃景城眼中,這就是立下了不世之功,無異於武將開拓邊疆千里,只可惜功虧一簣,壞在了邊陲小鎮客棧裏頭,御馬監李禮死了,申國公獨子也死了,一來一回,十年辛苦經營,不過是得了面子,傷了里子。
夜色中,兩人走在官道上,姚鎮聊得很隨意,將陳平安視為恩人,並未因為陳平安的年紀而感到彆扭。
在陳平安與老將軍在外閒聊的時候。
客棧裏邊,氣氛詭異。
九娘斜靠在門口,老駝背破天荒喝起了小酒,書生鍾魁坐在門檻上,抬頭看着婦人的側臉。
整個客棧就一桌客人,背劍美人,佩刀的威嚴男子,自稱海量的精瘦漢子,都不喝酒,隨便跟客棧點了三樣菜,小瘸子也餓得慌,見着了還剩下個空位,就與三人坐在一桌吃飯,也不夾菜,只是扒着碗裏的白米飯。
小瘸子時不時偷瞄幾眼對面那位女子。
長得比老闆娘真是好看多了,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美的女子?
她背着劍,這就是江湖女俠吧。
不知道以後她還會不會路過客棧,那會兒他應該可以當個掌勺師傅了,已經不用掃地擦桌和端茶送酒。
一想到這個,少年便覺得碗裏米飯,不比姓鍾書生所謂的山珍海味差了。
陳平安返回客棧的時候,已經打烊,一樓只剩下鍾魁等着關門。
關了門,鍾魁主動邀請陳平安喝酒,卻也不怎麼聊天,各自喝各自的,喝完了鍾魁就在櫃枱那邊打地鋪,陳平安去二樓休息,末尾鍾魁笑呵呵說着酒錢就一塊記在賬上了,陳平安當時有些無奈,不明白一位修為通天的儒家君子,為何偏偏要寄人籬下,活得這般窩囊,陳平安一路所見所聞,所謂高人,認識了不少,可沒誰這麼不講究的,深藏不露的桂夫人,倒懸山看門的捧劍漢子,當時給他和范二擔任馬夫的金丹老劍修,其實都不算太平易近人。
結果鍾魁最後撂下一句「行走江湖,錢難掙,屎難吃,只要不是花錢買屎吃,就是好日子了」。
官道那邊,姚家人與客棧愈行愈遠。
有一騎與姚鎮並駕齊驅,是那位頭戴帷帽的女子,此時掀開了帷帽,露出一張天生狐媚的絕色容顏,應該就是鍾魁所說的姚家禍水了,雖然相貌嫵媚,可是氣質清冷,一雙桃花眸子,一年到頭,都是天生風流的春意。
老人因為有傷,並未策馬馳騁,這位戎馬一生的老將,越來越服老了。
年輕女子輕聲問道:「爺爺,怎麼不進去看看九姨?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這次還要去往京城,難道都不見一次面?」
姚鎮搖頭道:「算了吧。」
年輕女子扭頭看了眼挎刀少女和沉默少年,「嶺之和仙之,如今心裏都不太好受。」
姚鎮笑道:「省得每天都覺得自己是老子天下第一,好事情。等到他們到了蜃景城,還要吃癟。」
年輕女子欲言又止。
老人沉默片刻,「這樣挺好了。」
她忍不住問道:「爺爺,你心裏頭半點不怪小姨和小姨夫嗎?」
老人沒有回答。
夜色中,老人突然笑道:「以前聽你說過一次,說那深沉厚重,聰明才辯,磊落豪傑,分別是幾等資質來着?」
年輕女子雖然疑惑不解,不知爺爺為何要提及此事,仍是回答道:「分別是第一,三,二等。」
老人笑問道:「那你覺得那個恩人,是第幾等?」
女子搖頭道:「不敢妄言有恩之人。」
老人點了點頭,轉頭道:「近之,你不該跟着去蜃景城的,不再考慮考慮?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名為姚近之的她笑道:「既然算命先生說了……」
不等她說完,姚鎮瞪眼道:「說不得!以後到了京城,更說不得!」
姚近之嬌憨一笑,重新放下了帷帽薄紗,遮掩住那張容顏。
之後兩天,客棧與狐兒鎮都太平無事。
小女孩裴錢極少出門,就算出門覓食,也都故意錯開陳平安。
這期間陳平安陪着鍾魁坐在門檻上喝酒,書生說他要盯着那個狐兒鎮,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他希望每天都能看着九娘。
陳平安問他為什麼那麼喜歡九娘,鍾魁想了半天,只能用鬼迷心竅這個說法來解釋。
陳平安開玩笑問他到底有多少喜歡她,鍾魁唉聲嘆氣,說也就那樣了,喜歡得不多,所以他心裏總覺得對不住九娘。
陳平安算是沒轍了。
怪人一個。
在姚家入京隊伍來到客棧之前,隋右邊敲開了陳平安房門,說要捎帶幾句話。
兩人相對而坐,隋右邊緩緩道:「長生橋重建之後,如果想要躋身上五境,就需要煉化五件法寶,分別對應五行之屬,補足五行,煉化之物,品相越高,修道成就自然越高。」
陳平安問道:「比如?」
隋右邊似乎早有預料,或者說是讓她捎話之人,算無遺策,她幾乎是以原話回答陳平安:「比如五行之金,可以是那袋子金精銅錢,那顆金色文膽。再比如五行之木,可是驪珠洞天的槐木,也可以是青山神竹子,五行之水,可以是那枚水字印,五行之土,可以是斬龍台,或是大驪王朝的五嶽之壤,五行之火,可以是某些蛇膽石,甚至是一條腕上火龍。」
最後隋右邊說道:「這只是『比如』。具體煉化何物,以及如何煉化,何時煉化,還需要公子自行定奪。」
陳平安把隋右邊送出房間後,便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這天晚上,他以千秋睡樁沉沉入睡,陳平安做了一個怪夢,夢中有人擋在自己身前,雙臂已斷,鮮血淋漓,這人弓着腰,背對着陳平安,以嘴咬住刀柄,一種令人無法想像的橫刀式。
陳平安清醒過來,睜開眼睛,使勁去記憶那個夢境,卻只記得那個模模糊糊的背影。
而在陳平安躺在床上犯迷糊的時候,客棧外邊遠處,一大一小在堆一個小土包,鍾魁和裴錢,前者蹲在那兒看,後者在填土之後添土,壘成了一個小墳堆模樣的土包,還專門找了一塊寬薄石片,往「墳前」一插,大功告成之後,滿臉泥污的小女孩,轉頭對鍾魁鄭重其事道:「這就是陳平安的墳墓,以後每年的今天,我們倆都要來祭拜一下!」
鍾魁納悶道:「這算哪門子事?」
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臂環胸,咬牙切齒道:「在我心裏,陳平安已經死了啊!」
鍾魁哦了一聲,「如此說來,這個小墳包,可以稱之為衣冠冢了。」
裴錢皺眉道:「啥意思?」
鍾魁下巴擱在胳膊上,愣愣盯着小墳頭和小墓碑,其實眼角餘光在看着裴錢的那雙明亮眼眸。
書生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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