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重生[紅樓]
彼時,距離秦可卿故去已有九月有餘,寧榮二府乃至秦可卿的娘家老父及幼弟皆已經接受了秦可卿之死。尤其是身為夫君的賈蓉,整個出殯過程中,面色平靜,絲毫看不出有任何悲痛之感。也就唯獨只有賈珍,依然處於哀慟之中,甚至有一種哀毀過禮的感覺。哪怕旁人明面上並不曾說甚麼,暗地裏卻是流言蜚語滿天飛。
偏生,秦可卿出殯的排場極為好大,明明只是寧國府的少奶奶,賈蓉如今也不過只得一個捐的御前侍衛龍禁尉一職。可單憑這些,卻並不能成為這般隆重盛大的喪事排場的理由。
雖說今生沒了王熙鳳的幫襯,可偌大一個寧國府並不會因此而真的將喪事給辦砸了。頂多就是看着亂了點兒,外加頗多費了好些錢財罷了,待出殯之日,看着排場竟是比王熙鳳前世所見更添了好幾份氣派。
王熙鳳坐在青布騾車裏,面上陰晴不定。
因着到底是賈氏宗族族長一脈的兒媳婦出殯,王熙鳳雖身為長輩,卻仍是要出席的。事實上,不單單是王熙鳳,邢夫人、王夫人以及李紈皆跟隨在送葬隊伍後頭。三春和巧姐、榮哥兒倒是不曾過來,可寶玉、賈蘭卻皆是要跟隨的。
&奶,您可是有甚麼不舒坦?」紫鵑遲疑的瞧了王熙鳳好一會兒,才終於忍不住開口試探了起來。
這也怪不得紫鵑會這般小心,實在是自打昨個兒送走了賈璉跟前的小廝昭兒後,王熙鳳的心情就一直處於極為糟糕的地步。說起來,王熙鳳也已跟賈璉分別了將近一年時間,雖說王熙鳳嘴上不曾說甚麼,可她身邊的人卻都在替她着急。原因無他,賈璉那品性可是整個榮國府都心知肚明的,往常還是在府中呢,他就能三天兩頭的偷腥。如今去了外頭,無人束縛也就罷了,偏身邊連個貼身伺候的丫鬟都無,若他真的能管好自己,那才叫天下第一滑稽事兒。甚至就連紫鵑,在賈璉出遠門之前,都覺得王熙鳳會將自己予了賈璉。可惜,甚麼都沒有。
賈璉這一去,就是近一年時間。昨個兒昭兒回到了京里,先是在眾人跟前回話,只道林如海已在九月初三巳時沒了,還道賈璉已帶着黛玉,將林如海送回蘇州,估摸着會在年底歸來,讓賈府諸人勿念。
當時,因着在人前,王熙鳳也不好多問甚麼,待晚間,才將昭兒喚到院子裏細細的詢問。又連夜和紫鵑、豐兒一道兒,又另外歸整了好幾箱的大毛衣裳,一併讓昭兒帶去。期間,豐兒還偷偷的拉着紫鵑笑話王熙鳳,只道等昭兒將東西都送到,估摸着賈璉也該回來了。可紫鵑卻有旁的想法,豐兒年歲小,不懂男女之間的事兒,紫鵑雖心知肚明,卻並不曾將話點明。
可誰知,自打昨個兒昭兒帶着諸多行囊再度離京之後,王熙鳳的面色就變得極為難看。紫鵑一時猜測是王熙鳳想念賈璉了,又猜是王熙鳳擔心賈璉在外頭不老實,因而今個兒出殯時,紫鵑才會這般忐忑不安。
王熙鳳並無任何不舒坦,也並非在擔憂賈璉。說實話,賈璉那人確是極為不老實,可他尚且還未糊塗到在替林如海辦喪事期間胡來。更何況,比起甚麼時候都能到手的美人兒,賈璉應當更在意林家的家產,尤其在先前得了賈赦威逼恐嚇之後。
……她只是在想秦可卿的喪事。
前世的王熙鳳,因着眼界問題,在很多事兒上頭,都是只顧眼前利益,而忽視了將來的險境。甚至不說將來,哪怕是危險近在眼前,也因着那丁點兒的蠅頭小利,而放鬆了警惕。就拿秦可卿的喪事來說,在前世,王熙鳳只一心享受着權利帶來的快活感受,甚至為自己能夠絲毫不亂的操辦這等奢靡盛大的喪事,感到萬分的驕傲與自豪。可等重生了一遭,她拒絕了賈珍的請求,挑出了寧國府的管家陷阱,處於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待所有事兒時,才愕然發現,自己竟忽略了那麼多的事兒。
秦可卿,一個小官吏的女兒,能嫁給堂堂寧國府嫡長孫賈蓉,已是她高攀的結果。可之後,無論是寧國府還是榮國府的態度,都已經說明了一切,就仿佛真正高攀的人並非秦可卿,而是賈蓉一般。可問題是,賈蓉也許有數之不盡的缺點,可在世人眼中,他卻是賈家長房、寧國府的唯一繼承人。
生前之事也罷,死後呢?她秦可卿何德何能竟能得到這般大的喪事排場?
王熙鳳渾身僵硬的坐在青布騾車裏,車子行駛的並不快,只因各個公侯王府、王孫公子皆前來拜祭。待走出一段來到大路上後,兩旁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東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寧郡王,第四座是北靜郡王的。餘下更有無數同賈家有所關係的官家一併皆設下路祭,竟絲毫看不出這是一個婦人之出殯。
一時,外頭有人驚呼,竟是北靜王水溶早已等候在此,又提及榮國府那含玉而生的公子,更是將寶玉喚到跟前。
女眷原就位於較後方,王熙鳳又不想再像前世那般招人眼,因而她所在的青布騾車,卻是在邢夫人、王夫人以及李紈之後的。待消息傳到她這兒時,北靜王水溶已然離去,卻留下了不菲的談資,供諸人消遣。
紫鵑因着王熙鳳面色很是難看,故而拿了這事兒同王熙鳳逗趣。在紫鵑看來,北靜王水溶都前來路祭,自是給賈家莫大的榮幸。雖說秦可卿是寧國府的少奶奶,可到底都是賈氏族人,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
豈料,王熙鳳聽了紫鵑之言,反而心頭愈發忐忑。這一刻,她算是明白了,何為知曉的越多越忐忑了。旁的不說,前世的她在榮國府被抄家滅族之前,可是活得瀟灑肆意,沒有半分的拘束。
&可真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王熙鳳幾乎喃喃自語的道。
約莫一個時辰後,有人來請,卻是讓王熙鳳下車去城郊莊子裏略作休整。王熙鳳只問:「太太們呢?」聽聞皆不打算入莊休整,索性也拒絕了。只是隨後,卻聽聞因着寶玉執意前往,王夫人心有擔憂,又使喚不動王熙鳳,便讓李紈下車跟隨,以防寶玉胡鬧又生事端。
可笑縱是前世有王熙鳳跟隨,寶玉也沒少惹事,如今換成了李紈,又有何用?李紈雖不至於因着賈蘭一事而將怨氣出到寶玉身上,可問題是,她真的無力管教寶玉。
及至一行人皆到了鐵檻寺,連着做過三日法事後,便待離開。不曾想,寶玉也不知曉是玩瘋了還是怎的,說甚麼都不願意跟隨諸人歸去。王夫人被歪纏的無法,只得再度命李紈留下看管。可憐的李紈,先前在莊子時,便已拿寶玉無法,那還只是片刻時間,如今諸人紛紛離去,只余她和寶玉等人,她是真的費心費力又毫無益處。
王熙鳳一路上都作那透明人,只管跟着邢夫人行事。邢夫人雖詫異,卻也覺得面上有光,便自動自發的帶着王熙鳳,加上歸時一應從簡,倒是比來時更順暢百倍。
待終於回到了榮國府後,王熙鳳卻冷不丁的病倒了。
這一病,竟是一月有餘都不曾痊癒,驚得榮國府上下都有些膽寒,唯恐是犯了甚麼忌諱。尤其是王夫人,她倒並不是擔憂王熙鳳,而是因着寶玉額外在那鐵檻寺里多停留了好幾日,當下分外擔憂起來。召來了丫鬟婆子們細細詢問,原想着,即便真有甚麼事兒,回頭請個有道行的人破解一二便也使得,沒曾想,這一問卻問出了大事兒。
&麼?寶玉又挨打了?」
半躺在內室的床榻上,王熙鳳眼神茫然的看着紫鵑。其實,自個兒的身子骨自個兒知曉,王熙鳳原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可隨着這些前世印象深刻的事情一一再次展現在眼前,且她還有了同前世截然不同的感悟和驚惶後,難免心裏頭的壓力就大了許多。先前她一直忍着憋着,且因着賈璉還不在身畔,竟尋不到一個人聽她說說擔憂,這才在事兒結束後,徒然病倒。
並非撞邪,也不是犯了忌諱。
在最初聽到外頭的說法時,王熙鳳很是苦笑連連。
前世的她,不懼鬼神之說,愣是在鐵檻寺里接下了那等子昧良心的事兒,都不曾犯忌諱,怎會因着甚麼事兒都不曾做,反而落得病倒呢?她的病倒,真的只是在諸事完結之後,心裏徒然放鬆,才爆發出來的。
只是,更不曾料到的事兒還在後頭。王熙鳳怎麼也不會想到,因着她的病倒,會讓王夫人下令嚴查在諸人離開鐵檻寺之後,寶玉的情況。這一查,真的是差點兒鬧出了人命來。
鐵檻寺里,寶玉和秦可卿之弟秦鍾二人,同鐵檻寺不遠的饅頭庵中的小尼嬉戲玩鬧。雖說下人知曉的並不真切,也不知究竟是倆人一道兒,還是僅秦鍾一人,左右都是玩鬧,還是在那等地方,氣得王夫人狠狠的發作了一通,又索性招來了寶玉房內所有服侍的丫鬟,盡數查看身子。這一查,問題更大了。
王熙鳳原本略有些茫然的神情,終在紫鵑的連番逗趣之下,愈發清醒不說,還笑出了聲兒。
&鵑,照你這般說辭,倒霉的也應當是寶玉房內的丫鬟們。雖說爺們房裏的丫鬟都是早先預備下的,沾手那麼一兩個也是無妨得很。可寶玉年歲終究太小了點兒,二太太又是那麼一個性子,只怕回頭所有的賬都要推到那倒霉的丫鬟身上。」
&不就是這個理?寶二爺多大年歲?就讓人哄着壞了身子,聽說榮禧堂那頭都換了三茬器皿了,只怕二太太這會兒都要氣瘋了。就是不知曉,到底是哪個丫鬟這般大的膽子,竟敢哄寶二爺做那種不要臉的事兒。」紫鵑如是說。
還真別說,倘若今個兒鬧出這事兒的人不是寶玉,而是府上的其他幾位爺們,那根本就不算甚麼問題。不說旁的,賈赦房裏的丫鬟,就沒個清白身子的。就連賈璉這頭,若非王熙鳳先前攔着阻着,弄得他不得不將手伸到下人房裏,只怕屋裏這些個俏丫鬟也都得被賈璉得了手。
可有些事兒,賈赦、賈政乾的,賈璉也亦無妨,偏攤在寶玉身上卻是大事兒了。
&太太那邊是個甚麼說辭?」
&聽說身子骨也有些不好,原是去年間就病倒過的,將養了大半年,這才堪堪養好身子骨。可昨個兒聽聞了寶二爺那事兒,老太太又病倒了。如今只說要在屋裏好生休息着,甚麼人都不願意見。」
&會兒處置寶玉房裏人的事兒,就落在二太太頭上了?」王熙鳳略有些驚奇。
說起來,自打去年間,賈母和王夫人鬧了那場不愉快後,榮國府的氣氛一度極為低迷。只是後來,因着秦可卿徒然離世,榮國府到底還是被那事兒牽絆住了。雖說王熙鳳拒絕了前往寧國府幫着操持喪事的請求,可不管怎麼說,寧榮二府都是一體的,之後,賈母也出借了賴大等管事,王熙鳳這頭,也偶爾以榮國府採買的名義,購置了一些靈堂上要用到的東西,送往了寧國府。
也是因為如此,賈母和王夫人之間的官司,鬧到最後,頗有種不了了之的感覺。可縱是如此,那對婆媳之間也再沒有了往日的和氣,甚至連明面上都帶着一絲疏離和冷漠。
這也是王熙鳳會對於王夫人處置寶玉房裏人一事,感到這般驚訝的緣故。
王夫人會這般做很正常,可賈母竟會選擇躲避,卻是有些滑稽了。
&鵑,替我簡單梳洗一番,我要去瞧瞧老太太。」林如海沒了,秦可卿出殯了,榮國府這頭也該迎來那件天大的喜事兒了。在此之前,她自是要讓賈母和王夫人之前,再好好來那麼一場。
&奶奶。」紫鵑雖不知曉王熙鳳為何忽的來了精神,可她只是個伺候人的丫鬟,自不會同主子作對,因而只手腳麻利的為王熙鳳裝扮一新,又喚上豐兒和幾個小丫鬟,一行人簇擁着王熙鳳往榮慶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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鴛鴦已經在內室外徘徊了許久許久。
自打六歲那年起,鴛鴦就跟在了賈母跟前。最初,她只是個不起眼的小丫鬟罷了,哪怕她的模樣還算出挑,可賈母房裏卻素來不缺美人兒,因而在最初的幾年,她並不顯眼。
是從甚麼時候開始的呢?
賈母跟前的八大丫鬟,是真正的流水的丫鬟鐵打的名諱,鴛鴦、鸚鵡、琥珀、珍珠、翡翠、玻璃、碧璽、瑪瑙,這八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光是如今這個鴛鴦親眼瞧着的,便也有兩三茬。而那些丫鬟中,普遍就三種命運。
年歲大了,配給外頭的小廝或者被家人贖走,這是公認的最可悲的結局。
因着乖巧懂事,被賈母賞賜給了小輩兒,這卻是要看被具體賞給了哪一個主子。像以往的珠大爺,如今的寶二爺,是公認最好的結局。璉二爺也不錯,卻是要弱上一等。再往下就是各位姑娘了,而跟着姑娘中混的最好的,最初是同元春一道兒入宮的抱琴,後來則是跟在王熙鳳身邊的平兒。可如今瞧着,似乎並沒有想像中的那般美好。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命運。
……死了。
鴛鴦忽的停下腳步,低頭死死的盯着自己的鞋尖。半響之後,才又再度在外間原地轉圈。當了多年的丫鬟,走路無聲無息幾乎成了她的本能。哪怕一簾之隔的內室里,賈母正在安睡,也絕對不會被吵到分毫。
她想,她真的需要好生思量一下自己的將來。
究竟是等年歲大了,隨便配個小廝,然後生兒育女繼續將兒女送進府里伺候主子。還是趁着年歲尚輕,早早的為自己打算一二?除了這些之外,是否還有旁的選擇?還是……
像平兒那般?
再一次的,鴛鴦止住了腳步,原本茫然的雙眼裏漸漸起了那麼一絲漣漪。她同平兒也是一道兒長大的,那會兒,她倆還都只是賈母屋裏的二等丫鬟。不同的是,她之後被提拔成了一等,且被賜名為鴛鴦。而平兒,則是被賈母賞賜給了王熙鳳,先是跟到了王家,之後又以陪嫁丫鬟的身份回到了榮國府。
平兒,你究竟過得如何?我應當像你那般嗎?
也不知曉過了多久,內室里隱隱傳出了幾聲略重的呼吸聲。鴛鴦立刻在面上堆了笑容,伸手掀開帘子,輕手輕腳的走進了內室。只片刻,鴛鴦就來到了賈母床榻前,將床幔一點一點的歸攏,並用精緻的鎏金掛鈎束好,輕聲道:「老太太,您可是要起身了?」
&賈母並未言語,只是微微頷首,出了一聲氣音。
當下,鴛鴦忙伺候賈母起身,卻並不喚小丫鬟進來幫襯,只一力承擔所有的事兒。因着這些活計都是干慣的,哪怕只一人,也依然迅速得很。少許工夫,賈母便已在鴛鴦的攙扶下,坐到了梳妝枱前,由鴛鴦細細的為她通頭。
忽的,賈母開了口:「鴛鴦你說,是不是誰活得都不容易?」
鴛鴦手裏的動作一頓,不過很快就依舊以方才的力道為賈母細細的通頭,且笑道:「老太太是天底下難得一見的福氣人,便是旁人活得不自在,老太太您還有您身邊的人,卻是頂頂舒坦的。」
&坦嗎?」賈母慢慢的吐出了一句話,「可有人不讓我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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