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
時間飛逝,轉瞬就到了七月初七。
這段日子以來,榮國府明面上一派和樂,暗地裏卻是諸事繁雜。好在,除了乞巧節的到來,各色好消息皆紛紛傳來。
頭一條就是寶玉終於用心向學了,連着一個月以來,每日皆早起苦讀,因着他原也不笨,這般用功下來,成效也是極為顯著的。自然,消息一出,賈母、王夫人等皆歡喜得直念佛,尤其是王夫人,連久病之體都鬆快了不少,終在乞巧節前一天下了病榻,算是差不多痊癒了。其次,便是巧姐抓周了。
比起寶玉這個榮國府金孫,顯然巧姐的地位要低了不止一籌。好在無論是賈璉還是王熙鳳,都不曾刻意拿巧姐同寶玉相提並論,除卻輩分不同外,最重要的還是男女有別。身為姑娘家,甭管巧姐有多好,在榮國府其他人眼中也不過如此,萬幸的是,賈璉和王熙鳳都將巧姐視作珍寶。
早在數日之前,王熙鳳就已經為巧姐準備好了一切,賈璉甚至托人去西洋商人處採買了不少稀罕物件,加上王熙鳳原就準備好的,滿滿當當的裝了兩個大箱子。王熙鳳瞅着數目太多了,雖說巧姐並不受寵,可到底是小輩兒裏頭的嫡出大小姐,到時候抓周宴是要去賈母的榮慶堂辦的,這麼一顯擺……也太扎眼了。
無奈之下,王熙鳳只得忍痛捨去了一半,可即便如此,還是裝了一個大箱子,早間給賈母請安時,順便帶了過去,並留了紫鵑在榮慶堂。
回了自己院子,王熙鳳並未在第一時間去東屋裏瞧剛睡醒的巧姐,而是去了平兒的房裏。
平兒的房裏位於偏廂房,因着她是王熙鳳的陪嫁丫鬟,又曾是屋裏唯一的通房丫鬟,她素來都是一個人住的。哪怕後來王熙鳳跟賈母討要了紫鵑,也是讓紫鵑同另一丫鬟豐兒住的,整個院子裏,也就唯有平兒有體面的屋子,以及不菲的賞賜。
&兒……」站在偏廂房門口,王熙鳳並不曾走進去,而是只遙遙的看着平兒坐在梳妝枱前打扮。
今個兒除了是巧姐的抓周宴之外,也是平兒出嫁的日子。
身為丫鬟,平兒素來起得就早,這王熙鳳都請安回來了,她自也早已裝扮妥當了。其實,說是裝扮,卻仍比不上外頭好人家的姑娘,畢竟這是在榮國府,就算王熙鳳願意給平兒做臉面,身為丫鬟,平兒也不能太過分了。尤其平兒原先的家人早已死絕了,如今也是林之孝家的充當了她的娘家姐姐,就連今個兒的梳洗裝扮,也是由林之孝家的幫襯着。
聽到熟悉的聲音,平兒猛地轉身,旋即起身快走兩步,奔到了王熙鳳跟前,重重的跪倒在地:「奶奶,我不嫁了,不嫁了!」
&聽,這說的是甚麼?」王熙鳳平日裏將賈母弄得又好氣又好笑時的感覺,見平兒說着說着還真就落了淚,忙不迭的道,「平兒,你說你平日裏不都挺妥當的,怎的今個兒的好日子,反倒學了巧姐那傻丫頭?她倒是無妨,就算一會兒笑鬧一會兒翻臉的,也沒人同她計較,你這般……喲喲,你讓你家那口子在外頭可怎生是好?」
&奶,平兒捨不得奶奶。」平兒是真的落了淚,在最初得知自己將會被嫁出去時,尤其在聽說對方是當初張夫人奶兄家的兒子,是堂堂正正的良民,且深受賈璉的重用,那會兒她是真的打心眼裏歡喜。她甚至想過,嫁出去以後要這樣照顧夫君伺候公婆教養子女,更是願意一輩子繼續為賈璉、王熙鳳倆口子打拼。可臨了臨了……
她真的捨不得啊!
&紅,小紅你過來一下,甭管巧姐那瘋丫頭,你過來陪陪你姐姐。」王熙鳳朗聲向着東屋喚着,這個點兒巧姐早已起身了,估計連早膳都吃完了,就算哭鬧兩聲,也只當是鍛煉了,左右王熙鳳了解自家閨女的性子後,一點兒也不擔心。
不多會兒,小紅一溜兒小跑的過來了,向着王熙鳳笑嘻嘻的道:「奶奶有甚麼吩咐?」
&着你平兒姐姐,她如今認了你娘當乾娘,可是你正經的親姐姐了。記着,等下她要出嫁,你可不能讓她再哭了。」
&嘞!」小紅脆生生的答應着,只是忽的面上卻閃過一絲狐疑,向着平兒不解的問,「平兒姐姐,我的好姐姐親姐姐,我原是聽娘說了,新娘子出嫁要哭一陣子,可姐姐是不是哭得太早些了?花轎子都不曾過來,姐姐就哭上了?讓我想想……姐姐,我是不是要跑去催催那花轎子,讓他們早些過來,免得姐姐等得着急發慌,都忍不住學巧姐掉金豆豆了!」
&哈哈!」王熙鳳一聽這話就撫掌大笑,待見平兒一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模樣後,更是笑得不停歇。偏此時,巧姐因着小紅跑掉了,也催着奶嬤嬤抱着她出來,正好瞧見王熙鳳笑得開懷,她也跟着一道兒拍着小巴掌笑開了。
平兒面上還掛着淚珠子,瞧瞧這個看看那個,結果無奈的發現,因着王熙鳳和巧姐帶頭大笑,院子裏餘下的丫鬟婆子們皆跟着笑開了。有幾個還算礙於她的面子,只捂着嘴側過臉偷偷的笑,可她還是看到了。
&奶您……」平兒掙扎了一下,卻不知曉究竟該怎麼說才好。
林之孝家的見狀,忙遞了手過去,邊扶邊笑着道:「好閨女,來娘這兒,娘再給你重新整個妝。」
王熙鳳瞧着那廂母女情深,索性從奶嬤嬤手裏頭接過了巧姐,虛點着巧姐的鼻尖笑着道:「巧姐你可瞧好了,回頭等你出嫁了,我可沒林之孝家的那般好說話,定狠狠的收拾你一番。」
&端端的,巧姐招你了?」賈璉從院子外頭進來,見狀很是不解的湊上前,順勢接過巧姐,低頭問道,「巧姐你又做甚麼么了?」
巧姐嘻嘻笑了一通,還向着賈璉吐泡泡,她縱是一周歲了,也聽得懂大半的日常對話,可方才那話卻是難為她了。
賈璉自然也知曉,他無非就是渾說一通,瞧見一旁的王熙鳳很是傲氣的一揚頭,他只顧着樂了:「行了,知曉你今個兒嫁外孫女兒樂呵呢,我不吵你,你繼續。」
&孫女兒?」王熙鳳有些發懵,好半響才終於弄懂了這其中的關係,登時大呼失策,「哎喲喲,我當初就不該讓平兒管林之孝家的叫娘,她應該叫我娘才是!」
&右你就是想當老大。」賈璉白了她一眼,索性抱着巧姐往正堂去了,這如今時辰尚早,可七月的日頭卻猛得很,大人是無妨,巧姐年歲小,賈璉一般不讓她在太陽落山之前出來。
王熙鳳站在院子裏想了一遭,琢磨着可有挽救的法子,待發現不曾有之後,索性拋開了不予理會,只向着偏廂房裏頭的平兒高聲喚道:「平兒,甭管你該喚我甚麼,回頭出門子前,記得去正堂給我磕頭。還有……豐兒呢?豐兒!」
豐兒三步並作兩步的到了王熙鳳跟前,抿着嘴笑道:「奶奶,平兒姐姐的嫁妝早就歸整好了,林媽媽一一檢查過的。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都依了奶奶的面子,打發人送了添妝過來,我們幾個院子裏的還各湊了一份予平兒姐姐,還有府里其他幾個大丫鬟,或多或少的也都有一些。」
&豐兒長進了,我瞧着愈發像小紅了。」王熙鳳笑着轉身往正堂去了,留下豐兒一人立在院子裏苦思冥想。
好半響,豐兒才遲疑着進了平兒的房裏,苦着臉向平兒問道:「平兒姐姐,您說奶奶方才那話是甚麼意思?這究竟是誇我還是損我?」說她像小紅那個小破丫頭,這聽着是好話,仔細一琢磨……
不提平兒房裏笑鬧作了一團,卻說王熙鳳回了正堂,打眼就見巧姐騎在賈璉背後,嘿嘿喲喲的怪叫着,都不用解釋就能看出巧姐這是將賈璉當馬兒騎了。
&說璉二爺,知曉的說您疼閨女,不知曉的還當您天生愛作怪呢!趕緊的,把她放下來,回頭我還要帶着她去老太太跟前抓周呢!」王熙鳳上前試圖將巧姐從賈璉背後抱下來,不想巧姐正玩在興頭上,說甚麼都不下來,氣得王熙鳳直向賈璉翻白眼,「璉二爺!我的爺喲,放她下來!」
賈璉原也沒想到自己竟會這般疼愛巧姐,尤其在那次巧姐險些被留下榮慶堂之後,他是真正的將巧姐擱在心尖尖上疼愛了。縱然後來知曉那不過是虛驚一場,可一想到將來有一天,巧姐會嫁出去成為別人家的人……
趕緊多疼一分才是正經的!
&哥兒你何必來氣呢,左右這會兒時辰還早,我帶着巧姐玩一遭也無妨。對了,你趕緊去瞧瞧平兒罷,我估摸着,再過一刻鐘就到點兒了,咱們不能讓平兒從正門走,讓她收拾好了先去角門那邊候着,回頭花轎臨門也不至於太過於忙亂。」
幾句話下去,賈璉就成功的打發了王熙鳳。當然,這也是因為王熙鳳並不曾打算跟他較勁罷了。
&聽得你們爺說的?趕緊將平兒嫁妝箱子抬出來,悠着點兒,她攢了好多年才攢成的嫁妝呢!」
平兒的嫁妝箱子有兩個,其中一個確是平兒歷年積攢下來的,另一個卻是旁人的添妝。這也是虧了王熙鳳格外的看重她,榮國府的主子、丫鬟們,也都樂得給王熙鳳一份面子,不僅都添了妝,所有的加在一道兒,卻是比她歷年的積蓄更為豐厚許多。
很快,嫁妝箱子就被抬了出去,平兒也打扮妥當了,由林之孝家的領着去了離角門不遠的偏院。那些個有空閒的丫鬟們,或是本着湊熱鬧的心情,或是真的不捨得想來送送,也皆聚到了偏院裏。
王熙鳳也過去了。
說實話,甭管原先是如何思量打算的,哪怕明知曉平兒即便嫁了,也能時常瞧見,可王熙鳳仍有些不捨得。及至吉時已到,花轎臨門時,王熙鳳都紅了眼圈。
&奶,您的大恩大德,平兒今生今世都不敢忘懷。往後要是奶奶有吩咐,平兒就算豁出命去,也一定回來幫襯奶奶。奶奶您……」
&喜的日子,平兒你何苦呢?好了,趕緊上轎罷,往後記得好生過日子,回頭若是有了好消息,可要記得頭一個遞進來告訴我。去罷!」王熙鳳紅着眼圈,語氣卻是平和得很。回想起前世的種種,她總覺得眼前這一切有種做夢般的感覺,好在很快她就調整好了情緒,起身望着平兒漸行漸遠。
直到喜樂聲愈發遠了,王熙鳳才轉身離開了偏院。
平兒已經嫁了,她如今也該好生準備巧姐的抓周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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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慶堂內,賈府眾人集聚一堂。雖說巧姐的身份是不如寶玉,可到底是小輩兒中的嫡出大小姐,尤其如今整個榮國府上下,小輩兒裏頭巧姐還是獨一份兒,自是要大辦的。
賈赦撫着山羊鬍子看了一眼身畔那滿臉嚴肅的賈政,嗤笑一聲,低聲道:「我說二弟,今個兒是好日子,你這般嚴肅作甚?這知道的,說你是來參加我孫女的抓周宴,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去上朝呢。嘖嘖,我想起來了,你這輩子大概都沒上過朝罷?」
再看賈政,好懸沒被賈赦這話給噎死,他到底有心說彼此彼此,可又不願意拿自己同賈赦這混球擺在一起,偏因着長幼有序,他也不能完全無視了賈赦的話,憋了許久才擠出一句話:「大哥說的是。」
&道是,那就笑笑,別老闆着臉,回頭嚇着我孫女你可賠不起。」賈赦明顯就是故意找茬的,只是他說話時,面上俱是笑意,且說話的聲兒極輕,除卻挨得極近的幾位外,旁的人卻是不知端倪的。
賈政忍了又忍,索性不予理會,只開口喚了寶玉到跟前,問起了功課。
相較於男丁這邊的風起雲湧,女眷那頭卻是要歡快許多了。王夫人因着病癒,加之今個兒除了是巧姐的抓周宴外,也是乞巧節,所以早早的就過來了,身後還跟着年幼的賈蘭。邢夫人是同賈赦一道兒過來的,她並不往賈赦跟前湊,一進入榮慶堂就拉着迎春惜春說話,及至見了王熙鳳抱着巧姐過來,又笑着打了招呼,說了幾句喜慶話。
不多會兒,客人也來了。
因着巧姐年歲尚小,早先賈璉同王熙鳳商議之後,決定只宴請親眷,並不往外送帖子。因此,除了榮國府主子們都趕來之後,也就只有東府那頭派了秦可卿過來送禮,以及借住在榮國府的薛家母女倆捧着禮物過來,另外就是在府中小住的史湘雲了。
至於黛玉那頭,王熙鳳提前幾日讓平兒親自去了一趟,只吩咐黛玉既是喜靜就不用為難了,免得到時候又被寶玉纏上。不過如今看來,卻是王熙鳳多慮了。
……寶玉這會兒一臉恨不得去死的神情,木頭一般的立在賈政跟前,偏除了要應付賈政的查問外,連賈赦都時不時的湊過來說上兩句話。別看賈赦學問不顯,可自己不懂還不會問嗎?甚至連具體題目都不用想,隨口問兩句最近讀了甚麼書?做了幾篇文章?文章立意是甚麼?你又是怎麼答的?甚至還有更絕的,譬如說,讀了論語後有何心得感悟?
簡直就是把人往死逼!
王熙鳳只往寶玉那頭看了一眼,就將目光落在了極少出現在人前的賈蘭身上。
五歲的賈蘭,長相很是俊美,只瞧着他那模樣並不大像已故的賈珠,倒是像極了其母李紈。也不知道是因為抽條還是旁的緣由,賈蘭並不像寶玉那般兩頰皆是肉,反而看着有些瘦弱,再加上那一本正經的小模樣,瞧着竟是有些讓人心疼。
&兒也來了?巧姐,瞧瞧,這是你哥哥。」王熙鳳哄着巧姐往賈蘭處看去,可巧姐仿佛對賈蘭沒甚興趣,只瞧了一眼,就拼命的向着邢夫人方向擺手,仔細一看,卻是在瞧迎春和惜春。王熙鳳恐她在諸人跟前哭出來,只好放棄了同賈蘭打招呼的念頭,順着巧姐的意思,去了邢夫人跟前。
又過了些時候,賈母終於姍姍來遲,諸人忙依次上前問安。因着今個兒是巧姐的生辰,賈母還特地關照了巧姐。待走完了過場,才吩咐諸人一齊往偏廳去。
偏廳處,紫鵑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此時正站在擺滿了精巧物件的長桌前,一面分神瞧着桌上的小物件,一面盯着門口。直到聽了主子們的聲兒,才微微往旁邊讓了讓。
不多會兒,諸人已到了偏廳處。
巧姐的抓周宴,最興奮的卻不是巧姐本人,而是賈璉和王熙鳳。旁的人,哪怕是賈赦和邢夫人也不是很在意,不過面子卻都是給足了,賈赦一早就送了十來件各色小擺件,而邢夫人也特地讓人打了幾樣精巧的小首飾送過來。至於旁的人,則是到了偏廳後,才各自拿了幾樣東西,擺在了長桌的外頭一圈。
值得一敘的是,賈母命鴛鴦擺上的是一套鑲嵌着鴿子蛋大小成色極好的珍珠頭面,別說是抓周添物件了,這樣的好東西就是巧姐出嫁時添妝也夠了。
撇開賈母添的物件外,更稀罕的卻是寶玉擺上來的。
賈璉和王熙鳳無奈的對視一眼,皆下定決心,假若下次生了兒子辦抓周宴,一定要將寶玉列為拒絕往來戶。沒的寶玉自己抓周時抓到了胭脂,也送人胭脂的,好在巧姐是個姑娘家,就算抓了也無妨。
就在倆口子自我安慰之際,賈母示意奶嬤嬤將巧姐抱到長桌案上,自然周圍都是有人護着的,唯恐巧姐從上頭跌下來。
見抓周開始了,諸人皆止住了話頭,將目光落在了長桌案上的巧姐身上。雖說抓周定前程這種事兒,也沒多少人相信,可到底還是挺引人注目的。至少,當初賈蘭抓周時抓了紙筆,很是讓長輩欣慰,也好歹是抹去了寶玉抓到胭脂的笑料。
這一次……
王熙鳳拼命回憶着,前世的巧姐抓了甚麼。可惜,時日過得太久了,王熙鳳幾乎想不起來當初的情形了,只依稀記得巧姐大約是抓了某個亮閃閃的首飾。可再往長桌案上一瞧,王熙鳳卻尋不到記憶中的那樣首飾了,且上頭的東西也比記憶里的要多上不少,沒多久,王熙鳳就徹底放棄了。
再瞧巧姐,被奶嬤嬤放在長桌案之後,她先是愣愣的坐着,半響才茫然的回頭瞧瞧了奶嬤嬤,又伸長了脖子去尋自己的爹娘。及至奶嬤嬤催促她去拿一樣東西後,巧姐才遲疑的轉過身子,去看跟前的諸多小擺件。
長桌案上的小擺件足足有上百樣,其中一多半都是賈璉和王熙鳳準備的,小半則是其他人添上的,因着關係到面子問題,可以說樣樣都是精品,連迎春和惜春也各送了一樣繡品,迎春是件小屏風,惜春則繡了一方手帕。
巧姐瞧瞧這個,又翻了翻那個,忽的好似看到了甚麼了不得東西,兩眼放光的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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