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璉二爺反倒是先委屈上了」,逗得賈母樂不可支。好一會兒,賈母才緩過氣來笑罵道:「好你個鳳丫頭,倒是上我這兒來編排我孫兒了。瞧我繞不饒得你!」
王熙鳳故作小媳婦樣兒,委屈的道:「老祖宗又誆我,方才還許我說,二爺欺我就替我做主。這才一眨眼的工夫,又不疼我了。二爺是孫兒,我還是孫媳婦兒呢!看老祖宗更偏疼哪個。」
&呀你呀,闔府上下就沒人嫩說得過你。倒是今早上那……」賈母有心細問一番,可打量了周遭,又暫且忍了下來,只笑着道:「雲丫頭都來好幾日了,也不見你安排些事兒讓她頑,還有你寶釵妹妹,也不管了?」
&兒能不管呢,愛都愛不及。」王熙鳳只一眼就瞧出了賈母的顧慮,無非就是瞅着屋裏都是些未出閣的姑娘家,不大方便談論今早上的那事兒。加之賈母方才那番言語,正合她的心意,王熙鳳索性順着賈母的話頭往下說道,「想當年,沒來榮國府之前,我只道是全天下都沒像我這般好的女子。待到了榮國府,先見了珠大奶奶,又瞧了三位妹妹,如今又是林妹妹,又是寶妹妹,再加上咱們這個粉雕玉琢的雲妹妹,得了,我都老嘍!」
&丫頭你又作么!」賈母真的是又好氣又好笑,伸手點着王熙鳳的額頭,嗔道,「你都老了,我怎辦?豈不是成老妖精了?」
&這可不敢,老祖宗您呀……還是成老神仙罷。」王熙鳳笑顏盈盈的道,還不忘給湘雲使眼色。
史家這位大姑娘,心直口快是沒錯,不過也是個嘴上抹了蜜的。見狀,忙笑着接上去:「鳳姐姐這話卻是沒錯,老祖宗可不就是老神仙嗎?老神仙,疼疼我,好不容易來了榮國府一趟,讓鳳姐姐給安排些好玩的,免得下回又不知曉何時過來。」
&好,雲丫頭說的好。就讓鳳丫頭去忙活着,左右她也坐不下來,就讓她忙去!」賈母素來偏疼湘雲,一聽這話哪裏有不依的?自然,王熙鳳也是巴不得如此。
&前不是說要聽戲嗎?前幾日光忙活了,都沒顧得上,如今補上可還使得?只一點,這主意原還是寶玉幫着出的,可不能單撇開他。」
聽王熙鳳這麼一說,賈母卻是犯愁了。如今的寶玉,早就沒了舒坦日子過。休沐日自是不用說,賈政以從未有過的熱情,整日裏待在書房中,逼的寶玉不得不用功。可即便賈政去上衙了,寶玉也不敢鬆懈,只因那賈雨村每日裏都會佈置大堆的功課,弄得寶玉如今除了晨昏定省外,都不往榮慶堂來了。便是晚間,待用了晚膳,還要回到書房繼續用功,有時候時間晚了,怕打擾賈母休息,索性就去榮禧堂歇着了。一連幾天,賈母統共也就同寶玉說了沒兩句,先還不覺得什麼,如今聽王熙鳳提起這茬,賈母這心裏頭很不是滋味。
王熙鳳將一切都看在眼裏,笑着道:「老祖宗怕是擔心寶玉貪玩誤了功課?無妨的,左右也不過休息那麼一天半天的,我往日裏也常聽璉二爺說,他年幼時也貪玩得很,待年長一些了,自然就好了。」
&兒打小就不愛進學,讓他老實待在書房裏,簡直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我瞧着他老子也不愛管他,就由他去了。」賈母皺着眉頭,淡淡的道,「倒是珠兒,學問好得很,也坐得住>
&祖宗,都過去的事兒還提它作甚?再說了,寶玉能同一般人比?我活了這些年,卻是頭一次瞧見像寶玉這般有福氣的人。胎胞裏帶玉,能是平凡人?」王熙鳳本就生的一張巧嘴,誇起人來那叫一個拼命,幾句話下來,便聽得賈母心花怒放,當即就拍板決定,明個兒叫戲班子來家裏頭,順道也讓寶玉休息一天。王熙鳳連連誇讚,直道賈母英明。
旁的人,如湘雲、惜春,都尚且年幼,一聽有好玩的,早就樂壞了,哪裏會想那些有的沒的。可寶釵和探春卻是別有心思,只因寶釵是客,來賈府的時日尚不長,因而便是心頭有話也不曾直接說出來。探春則是因着早先被王熙鳳坑過一次,又挨了王夫人的罵,雖有心開口勸幾句,卻到底還是沒能鼓足勇氣。
王熙鳳將這些皆看在眼裏,尋了個由頭,面上的笑容自是愈發甚了,朗聲喚了平兒,吩咐下去請戲班子的事兒,又讓她傳話給寶玉,待今個兒做完學問了,定要先往榮慶堂來一趟。
平兒自是滿口子答應,遂退了出去。
又玩鬧了一會兒,李紈過來了,帶着幾位姑娘往外頭耍去了,片刻後,便只剩了賈母、王熙鳳,和鴛鴦等心腹丫鬟。
&哥兒,你同我好生說說今早上的事兒。」賈母喚了茶,有一口沒一口的喝着,面上的神情淡淡的,卻也看不出絲毫惱意。
王熙鳳早就料到了賈母會這般做,只輕笑着,道:「老祖宗,真沒甚大不了的。那小丫頭模樣倒是頂頂好的,可惜小家小戶的出身,沒甚教養。走路含胸駝背便罷,說話也是嘟嘟囔囔含糊不清的。問她話,也不曉得該如何回,讓行個禮倒個茶,也是胡來的。璉二爺說話語氣有些沖,才兩句下去,小丫頭就哭開了,鬧得二爺好沒意思。雖說這件件都是小事兒,可她到底是進府里伺候人的,雖也有小丫鬟使喚,可她總要伺候二爺罷?總不能讓二爺反過來伺候她不成?」
賈母沉吟了片刻,點點頭:「也是我考慮不周,只瞧着模樣不錯,便沒多想。鳳哥兒你說的對,雖說這姨娘通房私底下也算是半個主子,可好歹也要先學會伺候人。可璉兒打人又是怎的了?」
&句話沒說好,小丫頭先惱了,竟是鬧着說二爺辜負了她,還說甚麼二爺當初應了她要八抬大轎迎進門當正頭娘子的,如今卻是二爺失了信。」論扯謊的能耐,誰也不如王熙鳳,都不曾細想,王熙鳳張口就是一連串的話,聽着倒是比真話更真,「老祖宗您也知曉二爺那脾氣,我那房裏哪個不是順着他意思來的?猛地來了個不守規矩的,又專與他作對,哪裏還忍得住?也是自找的。」
&那這事兒便罷了,回頭記得先簽了賣身契,隨便給她尋個活計便是了。左右璉兒不喜,自不用讓她在跟前伺候,偌大的府里總能尋到活計,便是不會,好生學着便是。」
&謹遵老祖宗的吩咐。」
賈母深深的看了王熙鳳一眼,旋即長嘆一口氣:「鳳哥兒,我也知曉你是個好的,可你屋裏……你先也說了,外頭的到底不如府里的。偏平兒也快出門子了,我打量着,你不若再挑幾個好的,收在房裏,也免得璉兒又胡鬧。」頓了頓,又道,「我仿佛記得你房裏還有個眉清目秀的大丫鬟?叫什麼來着?」
&祖宗說的是豐兒罷?我原是打算等平兒出門子後,就將豐兒提上來貼身伺候。可真算起來,豐兒卻是遠遠不如平兒的,只怕璉二爺不會喜歡。」王熙鳳完全是一副就事論事的語調,絲毫沒有任何牴觸的情緒,非但如此,在略微思量了片刻後,她還笑着同賈母撒嬌道,「老祖宗,您要是真心疼我和璉二爺,不若干脆送我們幾個好人兒?」
賈母一愣,好半響才明白王熙鳳這是到她跟前討人來了,登時是又好氣又好笑:「好你個鳳丫頭,原是在這兒等着我!我好容易才調理了幾個好丫頭,你倒是好,一開口就跟我要幾個?你想要幾個,你說,我聽着!」
&祖宗。」王熙鳳上前挨着賈母,竟是學了那湘雲往日的做派,搖着賈母的胳膊說什麼也不放開,「闔府上下誰人不知老祖宗最會調理人?不說各個都調理的水蔥似的,單是這說話行事,比那小康人家的小姐都強上百倍,讓人一見就歡喜。」
&大的人了?也不害躁!」賈母沒了奈何,想着賈璉除了學問不成外,也沒旁的缺點,給幾個丫鬟倒也無妨,又想着往日裏王熙鳳同平兒極好,思量着若給了個體面丫鬟,也許王熙鳳會遠了王夫人轉而徹底投她?這般想着,賈母便將幾個丫鬟喚到了跟前,向王熙鳳道,「只許挑一個,不准多!」
王熙鳳笑嘻嘻的道了謝,又細看去,卻發現裏頭並無鴛鴦,當下便知曉鴛鴦在賈母心中的份量很是不一般。好在她本就沒打算要鴛鴦,拋開這個念頭,只將目光落在眼前幾個丫鬟身上,細細的看去。
還真別說,賈母調理女兒家的本事真不弱。就是教導起哥兒來,實在是力不從心。不過想想前世,可不就是女兒家遠遠強過男兒嗎?也不知這裏頭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祖宗,我要這鸚哥如何?」王熙鳳只略看了幾眼,便定下了人選。這鸚哥不是旁人,正是前世陪了黛玉十來年的紫鵑。只因今生王熙鳳的插手,改變了太多事情,林如海給黛玉準備了兩個丫鬟三個嬤嬤,以至於賈母並未如前世那般,將鸚哥賜予黛玉。
&那就讓鸚哥去罷。」賈母捻着手腕上的念珠,笑着一臉和氣,還不忘叮囑道,「鳳哥兒回頭記得給改個名字,再挑個好日子給開臉。」
&祖宗索性幫我想個唄,也好讓我偷個懶。」
&個憊懶丫頭!」賈母沒好氣的瞪了王熙鳳一眼,略一思索,道,「索性叫紫鵑罷。」
&名諱,一聽就覺得不凡,老祖宗真有文采。」
&就貧罷!」賈母一貫拿王熙鳳沒轍,乾脆不再理她,只吩咐剛得了新名諱的紫鵑好生服侍賈璉王熙鳳倆口子,切不可仗着是從她這兒出去的,反欺負人。紫鵑自是連連答應,只看向王熙鳳的目光里,卻帶着一絲忐忑不安。
王熙鳳自是看到了紫鵑眼中的不安,卻只一個勁兒的笑着,看得紫鵑心頭直發慌。卻聽王熙鳳忽的又道:「老祖宗,把那小丫鬟也許了我罷。」
眾人順着王熙鳳的手指方向看過去,卻見一個十歲上下的小丫鬟正俏生生的立在門旁,一下子被眾人所注視,那小丫鬟倒也不怵,只淡然笑着,倒是有一股榮辱不驚的氣魄。
賈母原不在意房裏的小丫鬟,只見了王熙鳳這般,又有些來氣了:「說好的一個就是一個,怎又多要了?沒得偏了你,你還不知足的。」
&祖宗,不過就是一小丫鬟,有甚捨不得的?紫鵑也不過是二等丫鬟,再許個小丫鬟,就當是老祖宗疼我了。」
&呀你!」賈母恨恨的道,忽的又笑了起來,「要也無妨,鳳哥兒你幫我出個主意。」賈母面色微沉,揮退了眾丫鬟,獨留王熙鳳一人,道,「這事兒還要從敏兒在世時說起。」
卻說賈母之女賈敏在世時,曾來信同賈母商議,促成寶玉和黛玉的親事。這本是一樁親上加親的好事,黛玉雖失了母親,然其父卻是二品大員,配五品官之嫡次子卻是措措有餘了。可王夫人卻不是這般想的,只道寶玉天生帶玉,將來必是不凡,加之王夫人素來只喜類似於王熙鳳這種爽朗大氣的女子,很是不願意促成雙玉之事。婆媳倆雖還未將這事兒擺在明面上,可暗地裏卻已經開始較勁了。也虧得王熙鳳當初先讓黛玉挪出了賈母房中,這才讓王夫人稍稍好受了些,可這幾日湘雲來賈府做客,卻是住在了賈母房中的碧紗櫥里,王夫人冷眼看着,又恐賈母改了心意讓湘雲替了黛玉,這幾日來,每日都絞盡腦汁想着法子,哄着寶玉去榮禧堂,輕易不往賈母這兒來。
&哥兒你這幾日都忙着,恐怕都不曾發現罷?寶玉如今跟璉兒差不多,也就並不是每日都往我這兒來。」
&二爺那是成家立業了,又忙着府外的事兒,自是不可能再像小時候那般承歡膝下。只寶玉……」王熙鳳有些踟躕,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只怕這事兒同二太太沒甚關係,恐是二老爺逼着寶玉上進。」
&少替她說好話,她是怎樣的人,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好,老祖宗您說的是。我看索性這樣罷,明個兒先讓賈先生放寶玉一天假,陪老祖宗好生樂呵樂呵。我也尋個機會問問二太太究竟是個什麼想法,其實要我看,孩子呀,開心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沒得鬧的學問進了,身子骨卻垮了……喲,瞧我在胡說什麼,寶玉是頂頂好的,是有大福氣的。」
賈母沉着臉思索着,聽了王熙鳳這話,也不像往日那般欣慰。王熙鳳見狀,只輕聲告了饒,便退了出去。自然,沒忘記帶上她才討來的兩個丫鬟。
才剛回到自己的院子裏,賈璉便陰沉着臉走了進來,一見王熙鳳身畔的兩個丫鬟,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你又作了甚?這是老太太房裏的丫鬟?你你你……」
王熙鳳側着頭似笑非笑的看着賈璉:「這是老太太房裏的鸚哥,如今改名喚作紫鵑了,確是我特地管老太太討來的。」望着賈璉漆黑的臉色,王熙鳳又添了一句,「這不,平兒眼瞅着就要出門子了,你又不喜先前那姑娘,我想着老太太最是調理人了,好話說盡才討了過來。二爺,你可得好好謝謝我。」
&謝謝你!」賈璉看也不看紫鵑,只死死的盯着王熙鳳。足足半刻鐘後,賈璉忽的動了,上前一把拽住王熙鳳,就將人往屋裏拖,「誰都不許進來!」
待進了屋裏,賈璉直接將王熙鳳摁倒在炕上,帶着決絕的神情,惡狠狠的道:「鳳哥兒,我的好二奶奶,你倒是跟我說說,到底是什麼意思?別給我打馬虎眼,我說的就是……反正你心裏明白!」
王熙鳳半躺在炕上,看着離自己只有一掌之遙的賈璉,笑得一臉無辜:「二爺想同我說什麼?我蠢笨不堪,二爺的心思,實在是猜不到摸不透。不若二爺您同我掰扯掰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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