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的聲音很輕很輕的,輕得如同羽毛撫過一般,王熙鳳甚至沒有在第一時間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不過,她很快就回過神來,原本那句輕聲細語也變成了驚雷。
&說什麼。」王熙鳳本以為自己會震驚,會暴怒,會恨得衝到賈璉面前親事撕了他。可事實上,什麼都沒有。甚至在說出這話時,她的語氣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感,反而有種詭異的平靜。
平兒渾身一顫。
&了,先回去罷。」王熙鳳無意為難兩世都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丫鬟,當下便擺了擺手,也不等平兒,轉身徑直往回走。王熙鳳的院子就在榮禧堂的右後側,離賈母所在的榮慶堂亦不遠。往日裏過來請安,也就半盞茶的工夫,可這一次,王熙鳳卻花了足足一倍的時間。
沒人知曉她在想什麼,平兒更是至始至終都一言不發的跟隨在王熙鳳身後,同往日裏只落後小半步不同,此時的平兒恨不得離王熙鳳越遠越好。
一盞茶的時間後,王熙鳳終於回到了院子裏。
熟悉的院子裏多出了幾個不熟悉的人,王熙鳳丹鳳眼一掃,便將院子裏的情形皆看在了眼裏。
賈璉並不在此。
&兒,去收拾下東西。帶上小紅、唐嬤嬤,一道兒領着巧姐往東院那邊去。記得,沒有我的吩咐無需回來。」王熙鳳並未直接對院中人發難,而是向着廊下無措的豐兒朗聲吩咐着。
豐兒比平兒更不如,聽了王熙鳳這話,連頭都不敢抬,低聲應了一句便急忙的往東屋裏去了。不多會兒,唐嬤嬤抱着尚在睡夢中的巧姐,豐兒、小紅帶着簡單的行李,匆匆離開了院子。
直接一行人走得沒影兒了,王熙鳳才邁着優雅的步子,走到了正堂門口的廊下,兩道柳葉眉往上挑了挑:「平兒,還愣着作甚?搬椅子,沏茶。」
平兒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王熙鳳所吩咐的所有事情後,帶着無限的恐懼,戰戰兢兢的站在了王熙鳳的身側。其實,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平兒更希望自己能夠代替豐兒,她太了解王熙鳳了,總覺得接下來會有慘案發生。
王熙鳳並不曾進入正堂,而是直接坐在平兒剛搬來的黃花梨高背椅上,手裏捧着平兒剛沏好的上等大紅袍,帶着謎一般的微笑望着院中之人。
來人共有仨。打頭的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婦人,王熙鳳只瞧了一眼,便迅速挪開了目光。後頭又有兩人,一個是年約十四五歲的青澀小丫頭,另一個則是二十歲上下梳着婦人頭的美嬌娘。
&淡淡的吐出了一個字,王熙鳳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那美嬌娘,語氣雖然平靜,卻透着陣陣寒意,「聽不懂嗎?我讓你說!」
那美嬌娘冷不丁同王熙鳳那擇人而噬的眼神對上,渾身一個激靈,忍不住軟倒在地。
&二奶奶好生厲害,真不愧是榮國府的當家奶奶。」打頭的老婦人原是知曉王熙鳳此人的,可想着左右只是個不滿二十歲的丫頭片子,便是榮國府的主子又能如何?不曾想,才打了個照面就被唬住了。幸而她年歲大了,經歷也不少,愣住撐住了。可她是撐住了,跟隨她來的兒媳和女兒卻是都被嚇得不輕。女兒捨不得罵,那老婦人便回頭狠狠的剜了兒媳一眼,旋即擠出一絲很勉強的笑容看向王熙鳳,「璉二奶奶,不知您打算什麼時候辦喜事?這聘禮又當是什麼個成算?」
王熙鳳微微眯着眼,只她這般作態看起來卻比怒目圓瞪更為嚇人,便是那老婦人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璉二奶奶,璉二爺做下了此等醜事,您可不能不承認。雖說您是當家奶奶,咱們只是平頭百姓,可人不能昧着良知做事的。我家女兒是不如璉二奶奶您尊貴,卻也是好人家的閨女,您……」老婦人的聲音徒然間戛然而止,只因王熙鳳的目光如同利刃般在她身上來回掃視,老婦人甚至有種自己即將被凌遲的感覺。
&完了?說完了就滾到一邊兒去!」王熙鳳冷笑一聲,「哼,好人家的閨女?你倒是同我說說,好人家的閨女怎麼就能這般沒臉沒皮不明不白的跟爺們鬼混?爺們拴不住褲腰帶你也跟着不要臉?一臉的狐媚樣兒,自個兒犯賤湊上去,捧着爺們的臭腳丫子舔着,這會兒竟還敢到我面前要體面?放你娘的屁!」
王熙鳳狠啐一聲:「呸!見你們這些個下賤胚子,我還嫌污了自己的眼>
老婦人驚得渾身直顫,饒是她自認為見多識廣,也是頭一次看到像王熙鳳這種女子。怪道外頭有傳言榮國府這位璉二奶奶是個母老虎,璉二爺則是個被降服住的紙老虎!
&不是這麼說的……啊!」老婦人猶想再辯解兩句,卻不提防王熙鳳猛地將手中的茶盞向她擲來,幸虧她躲閃及時,茶盞只是擦着她的額頭飛了出去,饒是如此她也被嚇得不輕。然而,老婦人雖然躲過去了,原先就癱倒在她身後的美嬌娘卻遭了秧。被茶水淋了一頭一臉自是不算什麼,可頭頂卻被茶盞狠狠砸中,雖不至於頭破血流,卻覺得眼前一陣陣的發黑。老婦人見狀,原被嚇得有些推卻的心,這會兒卻又熱乎起來了,忙扶住那美嬌娘,指着王熙鳳就要破口大罵。
然而,王熙鳳卻不樂意陪她玩兒了:「我乏了,平兒,送客!」
平兒哪裏敢違背王熙鳳的意思,忙上前試圖將人往外推,可顯然老婦人很不願意配合。
王熙鳳又是一身冷笑,看也不看在院裏折騰的幾人,轉身便往屋裏去了。外頭的狐媚子她並不在意,折騰人的手段她也並不缺,可有些事兒她卻是要好好想一想了。譬如,賈璉這個男人還能不能要,以及該給予怎樣的教訓!
可註定王熙鳳是得不到清靜的。
邢夫人和迎春匆匆趕來,同來的還有剛離開不久的豐兒。一進院子,邢夫人便已經惡狠狠的瞪向院中的三人:「哪來的狐媚子,老的小的都不成樣子,索性拿了老爺的名帖統統送到衙門去!」迎春雖不曾言語,目光卻也死死的叮囑那三人,滿臉的厭惡。
聽得院裏的動靜,王熙鳳真的很詫異。只是邢夫人到底是她正經婆母,縱是此刻的邢夫人是特地趕來笑話她的,她也只能先笑着面對,回頭再暗地裏報復。幸而,聽這話邢夫人顯然是站在她這一邊的。
&麼就驚動大太太了?豐兒,我讓你領着巧姐去東院暫住,沒讓你驚饒大太太安靜罷?」王熙鳳復又從屋裏走出去,瞧了眼院中的情況,笑着走向邢夫人,「好太太,您怎麼來了?迎春妹妹也來了?走,別理會這些個腌臢人,咱們屋裏坐。」
&兒媳婦兒……」邢夫人還想說什麼,卻被王熙鳳連扶帶攙的送到了正堂里,又聽得王熙鳳一疊聲的讓人備茶點,只得暫時將到了嘴邊的話給咽了下去,想着等待會兒坐下來了,再好生說道說道。
可惜,王熙鳳卻沒給她這個機會:「太太平日裏忙碌得很,除卻能在老太太那兒見上一面,竟是尋不到一個私下說話的機會。如今倒是好,咱們好生親近親近。」又道,「我原是怕驚到了巧姐才讓送到太太那兒的,可不是想嚇唬太太。」
&可沒你說的那般膽小。」邢夫人仔細打量着王熙鳳,面上閃過一絲遲疑。她自是知曉王熙鳳善妒,當初剛進門的頭一個月,就以雷霆手段將賈璉身邊所有的俏丫鬟盡數打發了出去。雖說後來王熙鳳確實做主提拔她身邊四個陪嫁丫鬟,可最終留下來的卻只有平兒一人。前些日子邢夫人也聽說了,王熙鳳似乎正在替平兒謀劃親事,仿佛是打算連平兒也給打發了。如此善妒的一個人,能接受今個兒的事兒?
忍了又忍,邢夫人終還是沒忍住,拉過王熙鳳的手,滿是愛憐的開口勸道:「璉兒媳婦兒,你也放寬心,這爺們就沒有不愛偷腥的。你仔細些,別着了道就成,旁的事兒……就隨他去罷。」
&太太,真沒事兒。」王熙鳳笑得一臉風輕雲淡,反過來安慰邢夫人,「別理豐兒那碎嘴丫頭說的話,沒影兒的事兒也值得大動肝火?再說了,便是真的又如何?大不了花幾個小錢買下來,回頭再發賣出去便是了。」
邢夫人又仔細瞧了一番,見王熙鳳確實不曾將這事兒放在心上,當下便鬆了一口氣。天知道得了信兒的時候,她的心跳得有多厲害,生怕王熙鳳一時衝動將事兒給鬧大了,屆時只怕所有人都會怪王熙鳳善妒,而不會去追究這事兒的前因後果。萬幸的是,王熙鳳很平靜,邢夫人也終於放下心來了:「好好,本就是小事兒,我只怕你一時氣性上來,把小事兒給鬧成大事兒了。對了,你也別怪豐兒了,這事兒是我誆巧姐身邊那伶俐的小丫鬟才知曉的,豐兒不是那等嘴碎的丫鬟。」
巧姐身邊伶俐的小丫鬟?
只一瞬,王熙鳳就知曉了邢夫人說的是誰,當下就一疊聲的笑罵起來:「是小紅那個小丫頭片子罷?嘖,她爹娘倒是老實巴交的,她倒好,最是能說會道,竟拿這些事兒去煩擾太太,該打!」見邢夫人驚奇,王熙鳳又添了一句,「小紅是林之孝的閨女,太太不知曉?」
邢夫人笑道:「林之孝有個閨女我倒是知曉,卻沒見過真人。不過……他那閨女叫小紅?我怎的記得不是這個名諱呢?」
&叫林紅玉,倒是同來咱們府上做客的林妹妹名諱相似。」思及黛玉並不喜歡這般比較,王熙鳳忙改口,「只伶俐是伶俐了,卻仍是不及林妹妹的一星半點。」
&自是不同的。」邢夫人想了一遭,終恍然大悟,「是了,那孩子原是叫紅玉,說起來這個名字還是請寶玉原本那位先生幫着起的,沒想到後來給改了。」
寶玉那位先生原就是待在榮國府的,先是教導了賈赦、賈政兄弟倆,後又教導了賈珠和賈璉,最後才輪到寶玉。只是先生到底年歲大了,終還是在一個月前遞了辭呈回鄉下去了。至於小紅改名的緣由,卻是不消多說了,也是多說無益。
王熙鳳自是心領神會,剛想開口說點兒別的,就見平兒低着頭走了進來,當下冷着臉道:「都走了?」
&奶奶的話,我讓人將他們從後門丟出去。」平兒不欲就此事多言,只略提了一句,便岔開話題說要去瞧瞧別處可曾聽到消息了。王熙鳳知曉她這是想給賈璉通風報信,當下又是連着幾聲冷笑,思及平兒對她最是忠心,便是偶爾通風報信,也俱是為了她好,索性不予理會,示意她隨意。
見狀,邢夫人倒是又詫異了一回,只她也知曉王熙鳳不欲多談此事,當下便拉過迎春道:「璉兒媳婦兒……」
&太喚我鳳丫頭便是,何苦這般見外?說起來,咱們才是正經的一家人,若不是東院兒太小了,我倒想搬過去。不過也虧得有迎春妹妹幫我和二爺孝順老爺太太,不然我可過意不去。」
&妨無妨。」邢夫人最喜歡旁人給她面子、表示親近,可惜她在榮國府的地位太低了,低到連王夫人房裏的小丫鬟都敢給她臉子瞧。幸而,她如今有閨女,有媳婦兒,還有一個可愛的小孫女,「那我喚你鳳哥兒好了。鳳哥兒,你這妹妹雖不是我生的,可跟我住了些日子,卻是格外的投緣。我想着,要不索性將她記在我的名下?」
生怕王熙鳳反對,邢夫人又趕緊添了一句:「不過這事兒也不急,待回頭得空了,咱們再好生商議商議。」
王熙鳳倒沒有反對的意思,只覺得有些詫異。不過,這種事兒倒是輪不到她來說話,略想了一遭,便道:「這種事兒還要看老爺太太的意思,咱們都是做小輩兒的,可不敢置喙。」
&好,那得空再說。」邢夫人旋即又說起了旁的事兒,多半還是同迎春有關,間或也聊幾句今個兒早上請安時的事兒,話里話外的,隱約帶出了一些對王夫人的不滿,王熙鳳聽得很樂呵,偶爾還會附和幾句,倒是讓邢夫人喜不自禁。
這一說,便是大半個下午。
待傍晚時分,王熙鳳同邢夫人、迎春一道兒往榮慶堂請安。賈母似是沒得到任何消息,只是因着早些時候寶玉的事兒,神情有些蔫蔫的,只略說了幾句話,便想讓人喚晚膳。倒是王夫人,打從一看到王熙鳳,面上的神情就有些異樣,見賈母並不曾發覺,她索性半紅着眼圈,上前拉過王熙鳳:「鳳哥兒你無事罷?唉,璉哥兒也太過了,放着府上好好的丫鬟不要,怎就跑到外頭去了……喲,老太太還不知道這事兒,這倒是我的不是了。」
王熙鳳向着王夫人溫柔的一笑,看得王夫人心裏一突:「二太太,我自是無事。這不,我打算給平兒尋一門好親,讓她風風光光的嫁出去。至於璉二爺……左右還是要尋個好丫頭的,二爺給我省心我自會記得二爺的好。」
神情沒有問題,語氣更是平常,可兩者結合到了一起,配上這明顯不符合王熙鳳風格的話,王夫人一時間完全不知曉該露出怎樣的神情才算妥當。
卻聽賈母冷聲道:「到底什麼事兒?璉兒怎的了?」
&祖宗,無事的。回頭我讓璉二爺來您這兒請安,好生學學寶玉的孝道。對了,寶玉呢?」
王熙鳳不留痕跡的禍水東引,眼睜睜的看着賈母厲聲詢問寶玉為何還不過來,是否又挨罵或是又挨打了。王夫人吃不准王熙鳳究竟是故意還是無意,見賈母真惱了,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對,卻仍免不了受一肚子的冤枉氣。
晚間的請安就在眾人各自的思量中結束了,王熙鳳帶着平兒回了院子,才剛到院門口就聽到賈璉高聲喚着要茶要水,一瞬間,王熙鳳笑得殺氣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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