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早膳,謝譚幽便朝正廳而去,秦氏的人已經來催過三次了,再不去,怕會有麻煩。
銀杏垂眸跟在身後,她臉頰被冰敷過,已經消腫,只是仔細看的話還是能看到臉上的巴掌印。
此刻,她心中滿是愧疚,覺得是自己拖累了謝譚幽,越想她越是愧疚萬分,想說話卻不知道怎麼開口,把頭低得更低了。
謝譚幽發現銀杏的情緒,勸慰道:「銀杏,不怪你,她們針對的一直都是我罷了,就算沒有你,她們也會想其他辦法的。」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
謝譚幽看着長廊上的紅色燈籠,眸子漸漸變深。
她也很想知道。
*
才走進正廳,便聽得裏面的歡聲笑話傳來,謝譚幽腳步頓了一會,還是抬腳走了進去。
正廳坐滿了秦國公府的人,主位是秦氏,端的是當家主母的溫婉,右側是秦國公及秦國公夫人,旁邊坐着的明朗少年便是秦懷安,其餘小輩則坐在對面,真是好不熱鬧。
「譚幽來了。」秦氏才看見謝譚幽,就忙迎了上來,那樣子,像是她們平日便是這般親近。
外人看着,只覺秦氏當真是端莊溫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都快把後槽牙咬碎了,她現在一見到謝譚幽就生氣,恨不得千刀萬剮,若不是她,她怎會被旁人笑話,甚至被謝靖冷落。
她昨日才回府不久,外頭就傳起了風言風語,竟說她與刑部尚書有私情,更甚至說她與禮部尚書在牢房裏行苟且之事!
謝靖現在對她,哪還有平日的溫情,今早看她的眼神都恨不得掐死她。
這讓她怎能不生氣!
「見過夫人。」謝譚幽俯身道。
秦氏壓下心頭的怒氣,親切的拉着她來到秦懷安面前,臉上的笑容溫婉又和藹,宛如一個寵愛女兒的母親,「你與安兒年紀相仿,又是幼時的玩伴,日後可要好好相處。」
她語氣曖昧,話中有話,在場的幾個長輩聽了,紛紛捂嘴偷笑。
謝譚幽掃了眼秦懷安,他眉眼微挑,十分張揚,唇角含着笑,倒不像以往那般一見到她就是各種嘲諷無禮,他輕輕點頭,「許久不見大小姐,又瘦了些。」
「秦公子。」謝譚幽聲音淡淡的,並不想與他多說,只因其人實在令人討厭,前幾日在府中見到,他帶着人捉弄她同銀杏,她被一桶涼水從頭澆到腳,若不是受了極大的涼,她病情又怎會加重。
秦氏又如何能以屋中太悶,她需透透氣的理由而在這樣冷的雪天,讓她日日開着窗。
秦國公夫人笑着調侃:「我們家的小霸王說話竟是變溫柔了,當真是有了喜歡的姑娘才會如此,看來還真需要謝大小姐這樣的姑娘才能鎮住他。」
「母親說的及是。」秦氏笑着附和。
「謝大小姐可別嫌棄我們安兒啊,他在我膝下長大,被我寵得頑劣了些,但他心地總歸是善良的。」秦國公夫人道:「那日我本想給他說親,他卻說心儀你許久,此生非你不娶,我拗不過他,只得親自上丞相府給他說親來。」
謝譚幽道:「婚姻之事怕還得等父親回來了,再商量做決定。」
「不必等,這件事我與老爺已經商量多日,老爺說了,只需得你同意就可。」
頓了頓,秦氏接着道:「這幾日與老爺談起時,老爺甚是高興呢,柔兒也要與七皇子成婚了,如今你也要嫁與他人,家中兩個女兒過得好,便是老爺最欣慰之事。」
謝譚幽感受到秦氏捏着她手腕的手,越發用力,她輕輕點頭:「那便都聽夫人的。」
「好,你放心,我定會讓你風光出嫁的。」秦氏十分滿意勾唇。
「謝夫人。」
「昨日又受了涼,身子有些不舒服,我便先回院子了。」
「好。」
*
呼吸着外頭的新鮮空氣,謝譚幽心頭悶悶的感覺才漸漸消失,才走兩步,就被身後一道聲音叫住了。
「謝大小姐。」秦懷安走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腦袋,「前幾日捉弄你是我不對,祖母已經教訓過我了,你能否別生我的氣?」
謝譚幽淡笑道:「秦公子說笑了,我怎敢生秦公子的氣。」
「你不生氣就好,你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多謝秦公子關懷。」謝譚幽心頭疑惑,這秦懷安今日着實有些奇怪。
秦懷安笑道:「那我送你回院子吧。」
他笑容明媚陽光,可謝譚幽看着卻覺得那笑容有些不懷好意,心中隱隱湧起不好的預感,她朝後退了一步,「不必了。」
話才落,腰間忽一沉,腳步一個不穩,重重朝雪中摔去,她視線漸漸變得模糊,可還是能看清秦懷安那嘚瑟不羈的嘴臉。
她就說今日怎麼有些奇怪,原來是重頭戲在後頭!
銀杏被這場景嚇了一跳,趕忙扶起謝譚幽,見她忍着不喊一聲疼的樣子,心疼的不行,抬頭看向秦懷安,怒道:「秦公子未免太過放肆了,這是丞相府。」
秦懷安雙手環抱胸前,無所謂聳肩,完全一副霸王樣,「丞相府又如何?」
「本公子在丞相府這樣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你看本公子受到過懲罰嗎?一個不受寵的嫡女罷了,丞相都不把她放眼裏,本公子又有何懼?」
銀杏還想再說,卻被謝譚幽攔住,她看着秦懷安,聲音冷沉:「既是如此,秦公子為何要娶我?」
「情緒不佳時,有個受氣包可以隨意出氣,不挺好?」秦懷安挑了挑眉,道:「再者,可不是我願意娶的你,我也是被逼無奈。」
「秦公子,你!」
「回去吧。」謝譚幽擺了擺手,制止了銀杏的怒聲。
「謝譚幽,別把歪心思動到我柔兒表妹和姑姑頭上,這次只是個警告,再有下次,你給小爺等着。」
秦懷安朝着謝譚幽扔了手裏的碎石子,隨後,揚長而去。
謝譚幽眼圈有些紅,她沒說話,只是默默的,一遍一遍的擦着髒了的裙子。
許久後,她才出聲:「銀杏,我要去書房。」
也許是還對謝靖心存一絲幻想,她想,若是謝靖看到她這副狼狽樣子,或許會有一點心疼,或許會答應她不嫁。
即便謝靖對她已經算是冷漠。
可印象里,那個教她做人識字的謝靖不是一個絕情的人。
這個時辰謝靖還未回府,謝譚幽便一直站在書房門外等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遠遠看見謝靖朝這方走來,他身穿朝服,一臉嚴肅的模樣惹很多人怕,府中下人及家中子女都不敢與他太過親近,因他不苟言笑,時刻板着臉,就像學堂里的先生般,仿佛下一刻就要開始訓人。
從前,謝譚幽不曾怕過,因為那張臉再嚴肅,每每在見到她時總會露出寵溺笑顏,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謝靖見到謝譚幽愣了一下,看她狼狽模樣,不悅蹙眉,「怎的如此模樣?還有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
「我有事同父親說。」謝譚幽沒在意謝靖的語氣,她跪在雪中。
「何事。」謝靖眉頭皺的更緊,不耐道。
「父親可知,夫人有意和秦國公府結親。」
謝靖沉默一瞬,道:「自是知曉的,秦國公府的小公子既是對你有情,你便也別計較曾經了,日後嫁過去好好過日子吧。」
謝譚幽心生寒涼,旁人不知,謝靖是一定知曉的,她與秦懷安打小就不對付,在人人怕她身後勢力時,秦懷安是唯一一個敢惹她的人,兩個霸王再一起,定是少不了摩擦,兩家長輩不知互相賠罪調節多少次,好多次都是秦國公拽着秦懷安的耳朵來給謝譚幽道歉。
謝譚幽則總是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的看着他,眉眼高傲揚起:「秦懷安,敢惹我,真是不自量力,日後見了我要低頭做人,我可不想日日看着你給我賠罪。」
幾年過去,謝譚幽早已收斂性子,而秦懷安還是個小霸王。
秦懷安恨她入骨,知她沒了靠山,自是迫不及待的報仇。
所以,她嫁過去,真的能過得好嗎?
「父親。」謝譚幽語聲哽咽:「自回府以來,我過得並不算好,秦小公子不止一次找過我的麻煩,今日我如此模樣,也是秦小公子造成的,若是真的嫁了過去,我怕」
她話沒有說完,眼含熱淚看着謝靖,想讓他心軟些,可他面色依舊冷淡,謝譚幽沒忍住,淚水大滴大滴落下,眼前一片模糊,她重重擦去淚水,努力睜大眼去看謝靖,執着的看着,似乎是想從謝靖臉上看出一絲心疼。
可是沒有。
謝靖冷冷看着謝譚幽,一身白色長裙,大氅亦是白色,簡單又素淨,只是稍顯狼狽,除了樣貌,其餘地方與三年前可以說是完全不同,那雙流淚的雙眸里泛着絲絲渴望。
他心下煩躁,還是耐着性子道:「秦國公與我交好,兩家都已商量好的事怎能任由你耍性子?今日之事我會給你個交代。」
「天越發冷了,別再任性了,快回去吧。」
謝譚幽淚水一滯。
她好像真的,看不真切面前的人了。
也是真的明白,謝靖再也不是那個寵愛自己的父親了。
她也要自尋出路,才能不被人踩死。
謝譚幽緩緩站起身:「我知道了。」
「今日時辰尚早,我想去京城十里外的青龍寺祈福,還望父親准許。」
「想去便去吧,早些回來就可。」
*
京城十里外的青龍寺。
深沉而悠遠的鐘聲在寺廟內一陣一陣響起,大雄寶殿往前就是一片紫竹林,越過紫竹林不遠處便是一間小院。
院中有一棵菩提樹,樹下一張石桌。
謝譚幽走進去便見坐於桌前的空靜大師,她愣了愣,本想着回自己先前的院子看看,不想竟在這裏見到了空靜大師。
傳聞,空靜大師能看透前世今生,得他點化者,必能平安順遂一生,是以,多少人上這青龍寺只為見他一面,可他卻不會主動見生人,對此只說只見與佛有緣之人。
當今世上,見過他的也就二人。
一個是當今陛下,一個是已故的定國老將軍,只是世人不知,丞相長女曾被他庇護三年。
三年前,謝譚幽在被送去莊子的路上遇上了山匪,幸得空靜大師所救才安然無恙,那時候她病得狠了,走路都是困難,便一直住在青龍寺後院了。
瞧着那一身白色袈裟,如世外仙人般的空靜大師,有一瞬間,謝譚幽覺得他是知她今日會來,是特地在此處等她的。
「大師是在等我嗎。」
「譚幽,半月不見,你又瘦了。」空靜大師輕嘆一聲,此時他像是一位關心小輩的長輩,並不是那個德高望重,讓人不敢輕易靠近的大師。
「坐到我對面來,我已有好多年不曾好好看看你了。」
也不知近日是不是過得太委屈了,才聽此言,謝譚幽眼眶立馬就紅了。
是的。
早在她還是那個張揚跋扈,得罪不少人卻又無人敢與她為敵的謝譚幽時,她就見過空靜大師了。
記得外祖父還在世時,每次征戰回來都會來到青龍寺同空靜大師下棋,二人在一處,跟個孩子似的,誰也不讓誰,有些時候還大打出手,太陽落山了,二人又一同喝上一壺好酒暢談。
就在這間院子。
她就坐在院門口,替二位放風。
有時閒得無聊,外祖父下棋時她總會擾亂,外祖父一輸棋,就吹鬍子瞪大眼的罵她,空靜大師卻是一邊笑一邊把她拉到自己身邊護着。
一向慈眉善目的空靜大師,重重一拍桌子,手指外祖父:「你這個王八羔子,誰允許你這樣罵我孫女的?」
外祖父氣的擼起袖子,「誰是你孫女?你個老和尚不害臊,占我們幽幽的便宜。」
「她三歲時我就送了她一串佛珠,也算是我半個孫女了。」
「一串你帶過的破佛珠就想騙個孫女,老和尚,你是真敢說,讓你當初不聽勸,非得出家,現在我有了兒女還有孫女,就你喲,孤家寡人一個。」
這話,讓空靜大師氣得三個月都沒搭理外祖父,還是她前後兩頭跑,二人才又和好。
映像最深刻的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她如往常一樣放風,偷聽到不少話。
外祖父說:「真希望幽幽能一直這樣無憂無慮,可我又怕她這樣容易惹事,她雖性子張揚跋扈,心思卻很是單純,不懂人心險惡。」
「定國將軍府的人又常常不在京中,實在令人焦心啊。」
「有你這個老將軍在,誰敢打她的注意,你不行,還有我在,我的名聲可比你的大得多了去,我還比你長命,總能比你多護她幾年。」空靜大師輕輕笑着。
「她母親」
「放心吧,你好好守好國土,幽幽和棲兒我會護着的。」
「還是老和尚義氣,等這次出征回來,你我再好好喝上一壺。」
可外祖父還未出征便葬身火海,此後再無人陪他飲酒下棋。
空靜大師眉眼柔和:「這三年,你性子倒是變了不少。」
謝譚幽緊緊攥着茶杯,看着茶水濺起小花,壓下心頭酸澀:「其實也不是變了,只是突然明白,沒有了外祖父和母親,便不能再意氣用事肆意妄為。」
「可除去這些,你仍然是你,你仍然可以過你想過的生活。」
謝譚幽搖頭。
她現在深陷棋局,毫無退路。
很多事,並不是她不想就可以不做的。
空靜大師忽然道:「那日你回京,我同你說的話你可還記得?」
謝譚幽回想了下那日回京前的場景。
也是這間院子,也是他們二人,只是那日空靜大師並未睜眼看她,也沒怎麼開口,還是在她快走出院門時,空靜大師才緩緩睜眼,他看着遠處的菩提樹,聲音好似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回去吧。」
「有一人此生只為你而來,他已等你許久。」
謝譚幽手心下意識收緊,一直以來她都不懂空靜大師這句話的意思,想開口問,卻聽他定定道:「你今日來,是要找人。」
謝譚幽點頭,並不否認。
「有些事情何必執着,過好當下才是最重要的。」
知道瞞不過空靜大師,謝譚幽坦然道:「若這些事,事關親近之人呢。」
「事情過去如此之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又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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