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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長崎所說,船行駛很快,只一晝夜間,船便已抵達旅順港,幾人下了船,早已有洋車在碼頭靜候。隨後,洋車徑直駛向大連,道兩旁林立着俄式、西式小洋樓,沿途所見景致,與其他中國城市大不相同,有這種結果,是因為旅順大連地區,已從中國母體割裂多年而造成的。自清末時,沙俄租借旅順大連地區,曆日俄戰爭,沙俄慘敗,旅大易主,後被日本佔領直到如今,長崎望着車窗外,微微一笑,道「百川兄,馮司令,到了大連,你們安全了」,馮盯着窗外,始終緊皺着眉頭,他這個眉毛里,好像能裝得下中國人四五十年的仇恨,閻不願往車窗外看,他垂着頭,看着手,十指交叉,他這雙手,好像端得起中國人四五十年的恥辱。
洋車停在長崎公館門前,說是公館,不免有些誇大,因為這洋樓只有兩層,佔地不到半頃,而且其中陳設簡樸,說什麼也及不上「豪華」二字,看得出,公館主人是個節儉的人。
長崎安排眾人在公館中住下,當晚,他在另一處毫奢的寓所,擺了一桌豐盛菜餚,為閻馮二人接風,漢生漢民是沒有資格參加的,他們懂規矩地留下了。
席間,長崎舉杯,道「馮司令,不知我能否像百川兄一樣,稱你為煥章兄?」
馮玉祥道「你叫什麼都行」,三人碰杯。
杯酒入肚,長崎站起來,意氣風發道「百川兄,煥章兄,請恕我直言,中國自孫大總理首倡義舉,革命之勢星火燎原,乃有民國肇生,二十年來,各方勢力競爭正統,戰亂不止,半年以前,我大膽猜測,中原一戰過後,中國必將一統,然而,未成想,事情卻往相反方向而去」
閻錫山道「哦?願聞其詳」
長崎道「當時我料定,討蔣聯軍一定會得勝……」
閻錫山用筷子輕輕點着盤裏的一塊肉,笑道「長崎,你為何認定我們會贏呢?」
長崎道「因為我從不看好蔣介石,我們日本軍政界都不看好蔣介石」
馮玉祥冷冷道「你們不看好,就代表老蔣一定會輸嗎,你們日本人,就是有這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馮玉祥對「親、疏、內、外」分得相當細緻,在他心中,即便是與老對手蔣介石比起來,長崎與日本國,也是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外人評判內部,他向來討厭。
長崎不急不惱,道「煥章兄,請容我慢慢道來……」
馮玉祥道「你還是叫我馮司令吧,煥章兄聽着彆扭」
長崎微笑道「馮兄,我們是客觀地評判,並沒有帶着個人和國家的主觀色彩,眾所周知,貴國先總理孫中山先生同日本關係一直很親密,我非常榮幸地曾與他交談過一次,孫總理曾說過,他十分注重政黨的建設,認為軍隊如果沒有政黨的引導,從任何角度上講,都是軍閥,割據一方,無視政府,最終成為亂兵,禍國殃民,此之為一大患!孫總理是極有遠見的!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革命,都是在擁有強大領導力和社會擔當的政黨引導下,才能獲得最終的成功。而蔣介石,恰與先總理意志相反,他從不信黨,而是一個相信軍權至上的人,並且,蔣介石能走到今天,所依靠的,也是軍權,毫不誇張地講,如今國民黨內部軍事奪權的先河,就是由蔣介石首開,軍事派系之間為了奪權,互相攻殺,帶來的最直接的結果,就是軍權不受制約,黨已經名存實亡了,即便是國家統一了,無論黨內事務還是國內政務,蔣介石仍是按照一貫思路,通通以軍權的行使來取代黨權的行使,處理起來簡單粗暴,試問,黨的作用在哪裏,這與諸侯藩鎮的割據有什麼區別呢?這樣一來,黨沒用了,大家不聽黨的,是誰拳頭硬就聽誰的,任何一個人在黨內的地位,也完全取決於軍事實力,黨成了空架子,大家都需要靠軍事實力來說話時,誰還去發展政黨呢?一個國家,如果由這樣一個政黨來領導,結果是無法想像的,貴黨倡導的三民主義,將會成為一紙空文,蔣介石這一步,雖然助他一時東風,但是遺患無窮」
閻錫山道「長崎,你說的這些,我們不是沒有想過,我只能說,蔣介石有很大責任,不過,這不全是他一人的責任,其中也有諸多歷史因素,況且,這並不影響他軍事上取勝」
長崎笑道「好,百川兄,那我就斗膽分析一下,為何我覺得蔣介石難以得勝,當然,事實證明我判斷有誤,你們全當聽個樂子。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對蔣介石有一個共同看法,那就是他權欲太強,野心太大,我想,他一心要獨裁,你們也是心知肚明的,蔣介石不斷排斥異己,消滅異己,就算是在黨內,只要不是黃埔系出身,是絕難出頭的,我說的沒錯吧?」閻馮二人相顧無言,這話說在了他倆的心坎上。
長崎繼續道「蔣介石連黨內的人都容不下,黨外的人就更不用說了,還記得蔣介石掀起過的那些屠殺鎮壓共產黨的運動嗎?蔣介石容不下其他政治勢力,就只能不斷樹敵,這不,中原的戰爭剛剛結束,他不顧民生凋敝,轉頭調集重兵,又去打共產黨了,他只知道一味東征西討,卻不懂如何兼容包並,我沒理由會認為他贏」
馮玉祥揚起頭道「可他終究是贏了」
長崎嘆口氣,道「可他靠這個,不會贏一輩子的」他頓了頓,又繼續道「當初,我料定蔣介石會敗,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的軍事和外交才能非常突出,在中國,他的確是個罕見的天才,我萬沒想到,他最後真的贏了這場戰爭……不過,我相信,軍事才能再出眾,最多也只是一個成功的軍事首領,不能胸懷天下的人,無法凝聚人心的人,終難成令人心悅誠服的領袖「
閻馮二人點頭道「言之有理!」
長崎又道「事後我仔細想過,你們兩人之敗,還因為另一個很關鍵的人物」
閻馮二人齊聲道「張學良!」
長崎笑道「正是,不過,在我看來,張學良年輕識淺,絕非百川兄和煥章兄的對手,他在這場中原戰爭中坐山觀虎鬥,緊接着順手牽羊,取得華北,這絕不算是什麼厲害的本事。況且,張學良雄心不足,難以成就大業,歸附某一方,勢必是他的歸宿」
閻錫山嘆道「無論怎樣,木已成舟,此事既已成為定局,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由得他們吧」
長崎搖頭道「百川兄,這一場戰爭,你的晉軍遠遠沒到傷筋動骨的地步,實力得以保存,我說的沒錯吧?」
閻錫山微笑地望着長崎,不置可否。
長崎轉頭對馮玉祥道「煥章兄,你的西北軍雖然支離破碎,但多數部下卻是萬不得已,才投靠了蔣介石和張學良,你只要能重振旗鼓,一如當年五原誓師,再次振臂高呼,他們必定回到你的麾下,當今形勢,蔣介石一門心思剿共,如果二位能聯絡到共產黨,並與之聯合,那,東山再起,絕非難事「
馮玉祥沉吟道「捲土重來未可知……哼哼,長崎蒼介,我們打老蔣,是有理由的,可你為什麼要一力攛掇我們反蔣」
長崎道「煥章兄,你心知肚明,如果蔣介石當真統一了民國,施行專制統治,軍權至上,中國的未來,絕沒有民主可言,受苦受難的仍是老百姓。不光如此,這也是國民黨末日來臨的時候,到那時,全黨上下,派系林立,刀兵之爭必再起,中國,不日就要回到春秋戰國、五代十國的覆轍之上,其實,早在中原戰爭之前,你們就已經明白這個道理了,不然就不會有這麼一戰了……」
馮玉祥擺手打斷長崎,道「是,你說的都沒錯,但,我想知道的是,這是中國內部的紛爭,你何苦勞心……」,閻錫山連忙拉住馮玉祥衣袖,道「長崎,依你所見,中國未來將會如何走向?」
長崎正色道「我認為,那要取決於國家領袖」
閻錫山道「哦?還請賜教」
長崎轉頭道「煥章兄,你帶兵一向軍紀嚴整,歷來,強征糧餉、欺壓百姓的事,在各軍屢見不鮮,可到了你這裏,偷拿百姓三瓜倆棗、跟百姓說話態度不好,都變成了死罪,當年你出兵潼關,策應北伐,令士兵胳膊上佩戴袖章,上寫『不擾民,真愛民,誓死救國』十個大字,我至今記憶猶新,敢問,如此愛民之仁德,胸懷天下之氣度,蔣介石可有你半分嗎?我還讀過煥章兄的文章,煥章兄尤其強調『平民政治』,提倡民主,反對獨裁,你的理想是建立廉潔政府,反對貪污腐化,提倡共辦實業,要求整頓社會各個行業,而且,煥章兄踐行政治主張可謂是一絲不苟,你執政陝豫察魯期間,身體力行,所轄地域的社會面貌為之一新,另外,煥章兄反對中央政府委員加薪,反對以各派的實力大小分配中央領導權,反對一人獨裁包辦黨務,提倡黨務公開人人參與……噢,當然,還有很多很多,煥章兄,你有着一國之領袖的遠見,又有一國領袖的氣度,如果由你帶領國民黨……」
馮玉祥打斷道「長崎,你不要把我架的那麼高,我自己幾斤幾兩,我心裏有數」
閻錫山興致勃勃道「長崎,你接着說」
長崎道「開門見山吧,百川兄,煥章兄,你們上一場戰爭為什麼會輸,拋開張學良一事,你們總結別的原因了嗎?」
閻錫山道「你說說看」
長崎眼光一閃,一字一頓道「什麼人心不齊、部下倒戈背叛、東北軍擁蔣……這些都是表面現象而已,追本溯源,只有一條,你們沒錢!」
閻馮面面相覷,心中一震,長崎的心思太縝密了,把他倆脈門摸得太准了。很多軍事決策,最終取決於經濟,經濟基礎差,軍事行動就會縛手縛腳,受制於人,可說到經濟,這是閻馮二人的底牌,底牌有多少,自然是只有他倆自己才知道,別人根本無從得知,長崎居然能撥開戰爭迷霧,一下找到他們的弱點。
長崎繼續道「戰爭開始,你們連戰連捷,蔣介石連遭重創,幾乎潰不成軍,政治、軍事、輿論、道義、寡眾,不論從哪個方面看,蔣介石都輸定了,可偏偏一條,蔣介石的官僚資本太有錢了,打仗這事,就是燒錢,日費千金,你們耗不過蔣介石,所以,戰爭中後期,你們狀況急轉直下,後勤供給和裝備兵員的補充都出了問題,歸根結底,還是經濟的問題」
閻馮二人皺眉沉思。
長崎適時地搬出了日本,道「煥章兄,百川兄,趁蔣介石江西剿共,無力北顧之機,如果你們召集舊部,再舉義旗,推翻蔣介石獨裁政府,我們日本政府願意助你們一臂之力」
馮玉祥淡淡一笑,道「你們也不會白白幫忙吧?」
長崎笑道「煥章兄是聰明人,開門見山,大日本帝國只有三個小條件」
閻錫山道「什麼條件」,馮玉祥厭惡地瞪了閻錫山一眼,閻悄悄摁住了馮的手。
長崎道「一,東北全面開放,自由出入境,自由貿易,二,日本政府獲得東北全境的鐵路經營使用權,三,獲得遼東、遼北、吉林、安東的港口、水運、煤礦、鐵礦經營使用特權「
馮玉祥剛要怒斥,閻錫山急忙按住馮玉祥,問道「你們將如何相助?」
長崎道「我們將會提供精良的武器裝備、充足的財力支援,以及……兵力支援」
閻馮大驚道「兵力支援?」
長崎道「正是,我們將會出兵遼東,安東、吉林一帶牽制東北軍,使張學良無瑕自顧,迫其撤離平津,回防東北,關內勢必空虛,你們沒有後顧之憂,就可以一心對付南面的蔣介石……」
馮玉祥怒罵道「這他媽是侵略!」
長崎微笑道「煥章兄息怒,這可不是侵略,1884年,朝鮮發生甲申政變,袁世凱指揮清軍擊退了大日本帝國軍隊,那麼,袁世凱也算侵略了朝鮮嗎?並沒有,他只是暫時幫助了朝鮮國王」
馮玉祥氣道「這怎麼能比?那時候,清政府是朝鮮的宗主國,現在,我們中國與你們日本身居是平等地位,你出兵干預我國內政,就是侵略!」
長崎笑道「馮司令,這也全是為了你們好……」
馮玉祥道「休要再提!我如果與你苟合此事,豈不成了第二個吳三桂!」
長崎輕輕一笑,放下碗筷,起身鞠躬道「百川兄,煥章兄,你們寬坐,如果改變主意,可以隨時通知我,噢,對了,我準備帶漢生漢民出去住幾天,帶他們轉轉大連」
漢生漢民正在長崎公館呼呼大睡,他們根本不知道,舅舅與乾爹的矛盾已經激化。
馮玉祥道「不行!他們是我手下的兵!我不同意!」
長崎頭一次發火了,他怒道「我要帶自己的親外甥出去,還得看你老匹夫的臉色!」他摔門而出,出了門,冷風一吹,長崎清醒多了,開始自責,遊走中國二十多年,他的涵養功夫已經練到爐火純青了,可他不知道剛才為什麼會突然失控,按理說不該,越想越覺得不應該,這火發得也真有點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