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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江守一在前走,漢生漢民抱着那堆書,興奮地跟在江守一身後,在營區里左指指、右點點,高高興興到處看。
到了一處營房,裏面擺着兩張床,還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沒有多餘陳設,這不是士兵營房的大通鋪,而是初級軍官住的房間。
江守一指揮兩個士兵從營房外提來兩條棉氈放在空床上,又拿來一應必備物品、兩套新軍裝、兩床乾淨棉被,漢生漢民抱着棉被,覺得那上面有種沁人心脾的棉香味,江守一揮手叫兩個士兵出去,道「你倆暫時就住在這兒」。
漢民聽了,點點頭,漢生把被子往床上一扔,大咧咧道「行,知道了」
誰知,江守一臉色驟變,吼道「會不會答話!」
漢生漢民均一愣,奇怪地看着江守一,漢生問道「答什麼話」
江守一從漢民手裏奪過被子,摔到地上,又從漢生床上扯起被子,也摔到地上,盪起一片黃塵,他先沖漢民去了,指着鼻子厲聲道「長官跟你說話,要答話!」
漢民徹底懵了,不知所措站在那裏。
漢生在一旁,幽幽道「好好說嘛,喊什麼喊吶」,話音剛落,江守一回手,「啪!」一個耳光,漢生一屁股摔坐在地上,他被打得暈頭轉向,完全愣了。
江守一指着漢生,吼道「記住你的身份!你是個兵!就該說兵的話!記住了嗎!」
這下,漢生回過神來了,滿眼怒火,道「記你媽個王八腿,好好說話你會死啊,你他媽……」,話沒說完,江守一矮身上來,又是狠狠一巴掌,漢生唇齒相撞,口水都打出來了,臉上好像長了一隻膨脹的熱氣球。
漢生使勁兒揉了兩把臉,猛然竄起,連蹬帶踹,亂打一通,江守一輕輕一帶,漢生就仰天翻倒了,重重跌在地上。
漢民仿佛剛回過神來,他手忙腳亂過去扶漢生,一扭頭,同樣惱怒道「你在幹什麼!」
一視同仁地,漢民也收到一巴掌。
漢生大叫道「老子跟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他咬着牙從地上爬起,像一隻小狼一樣,張牙舞爪地撲上來,江守一還是不慌不忙,攥着漢生的胳膊,一絆腿,把他重重摔到地上,這回,漢生像散了架似的,往後一軟,爬不起來了。
晚上,天色暗了,營房中燈光昏黃,漢生躺在床上,鼻子紅紅的,渾身酸痛,他聞了聞蓋在身上的棉被,棉香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陣陣霉糟味,他掀開被子,下地穿鞋,漢民遞來一碗飯、一壺水,道「我吃過了,你快吃吧,連長送來的」
漢生瞪着漢民,氣呼呼道「你叫他連長?」
漢民想了想,道「他打人是不對的,可話說得也沒錯」
漢生揉揉臉,鄙夷道「什麼他媽的沒錯,你腦子讓他打壞了」
漢民勸道「咱們現在是他手下的兵了,就得聽他的,應該對他客氣點兒,像你這樣不把他當回事兒,是不行的」
漢生罵道「就這麼認了?那也太慫包了,他媽的!」
漢民悵然道「你忘了,咱們親口答應過師長,說不怕艱苦,總不能……總不能剛來就……就忍不了了吧」
漢生聽完,默然不語,他慢慢扒了一口飯,嚼飯的時候,疼得他「噝噝」地吸涼氣。
飯後,漢生漢民到屋外轉悠,一開門,見台階上坐着一個嚴肅的背影,正在抽煙,不用猜,那一定是江守一了。
江守一沒回頭,淡淡問道「飯吃過了?」
漢民有板有眼地答道「是!連長!吃過了!」
江守扭過頭,嚴厲地盯着漢生,眼神正在一點一點變冷,漢民偷偷擰了漢生屁股一把,漢生撇過頭,淡淡道「吃過了」
江守一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頭也不回地走了。
漢生漢民去趟廁所,沒心思再動了,回到屋裏,疲倦和睏乏立馬襲來,兩人迷迷糊糊地睡去。
清早,天剛蒙蒙亮,江守一就把漢生漢民從溫暖的被窩裏扯了出來,拉到一處空曠地上,那是個訓練場,漢生漢民還睡眼惺忪。
江守一問漢生「知道怎麼答話了沒有?」
漢生耷拉着臉,道「知道了」
江守一的臉又黑了下去,厲聲道「叫連長!」
漢生沒精打采道「連長」
江守一道「問好!」
漢生有氣無力道「連長好」
江守一道「怎麼扭扭捏捏的,大聲喊!」
漢生皺着眉頭,像對全世界不滿一樣,用盡全身力氣大吼道「連——長——好!」
江守一點點頭,道「以後就這麼叫!」,他指着遠處一座山頭道「看到那座山沒有?」
漢民道「報告連長,看到了!」
漢生望着山頭,懶得搭理江守一。
江守一照准漢生屁股,狠狠踢了一腳,道「長官問話,怎麼不答話!」
漢生揉着屁股,死命喊道「報——告——連——長!我——看——到——了!」
江守一指着山頭,命令道「去!跑過去!跑回來!」
漢生漢民撒腿朝山頭奔去,那山頭瞧着不算遠,可真跑起來,才知道那只是「瞧着不遠」,全程足足有十五六里,跑了一刻鐘,才剛剛跑到山腳,這才算跑完了全程的三分之一而已,漢生漢民早已氣喘吁吁,步子也慢了,沿坡上山時,他倆換成小步,越跑越慢。山坡上坑坑窪窪、碎石遍地,一不留神腳下就打滑,摔了幾次,漢民變得小心仔細起來,眼睛一刻不離地盯着腳下,漢生乾脆不跑了,慢悠悠走到了山頂。
山頂上,兩人疲軟地坐着,望向來處,那片曠地已然變成了小小的一片,江守一縮在其中,幾不可見。
漢民拉拉漢生,道「該走了」
漢生大喘氣道「再歇會兒,不想回去了」
漢民抹抹頭上的汗,道「咱也不能一直在這兒吧?」
漢生道「喘口氣就下去,那個王八蛋,看他就煩」
等到兩人呼吸勻稱了,開始朝山下走去,回去的途中,走一會兒跑一會兒,慢慢悠悠回到訓練場上,看眼江守一,發現不對勁了,他倆暗叫糟糕。
江守一滿臉怒色,照着膀子一人一拳,屁股上又一人一腳,漢民迎面摔倒,可想這個嚴肅的連長使了多大的勁。
江守一瞪眼道「用了多少時候?整整三個鐘頭!你倆趕集去啦!」
漢生怒道「你又沒有限時!」,江守一道「還敢頂嘴!」他抬手要打,漢生身子往下一縮,躲了過去。
江守一眼疾手快,扯住漢生的衣領,左右開弓「啪啪啪啪」就是四個耳光,漢生的臉啊,舊痛添新痛,登時紅得像初升的太陽,他牙關咬得「咯咯」響,想朝江守一唾口水,卻發現連舌頭都伸不直。
江守一又抓來漢民,一手提一個,暴喝道「第一!見長官要問好!第二!挨打不准躲!第三!罵不許還嘴!第四!別討價還價!第五!我所有的命令,都要盡全力去做!知不知道!」
漢民忽流下兩行淚來,他從小都被人溫柔禮貌地對待,他待這世界也是溫柔禮貌的,哪裏受過這樣的欺虐?就算是長官,也不能為所欲為,以這樣殘暴的方式對待下屬吧?連長為什麼要這樣?
江守一放下漢民,狠狠踹了兩腳,道「哭!再給老子哭!還有第六條,不許哭!」
漢民抹了淚,怔怔地站着不說話,江守一道「走,吃飯去!」漢民跟着江守一默默挪了兩步。
漢生不動,抬起紅腫的臉,眯眯着眼,瞪江守一,江守一回身,提住漢生的衣領,硬生生拽到了飯堂。
飯堂里,漢生漢民惱哼哼盯着飯碗,一口也不吃。
下午時分,江守一來的時候,漢生漢民已經到了訓練場,孤零零地坐着,目光呆滯,他走兩步上前,漢生漢民起身,道「連長好」
江守一從身後拿出一截長棍道「看清楚了」,說着便揮舞起來,那條長棍在江守一的手裏,就像活了一樣,一會兒虎虎生風,一會兒游龍飛鳳,平心而論,漢生在戲台上,都沒看過這麼漂亮的棍法,江守一一定是練家子出身,要是在平時,漢生一定會大聲吆喝幾嗓子,助興嘛,可如今不同往日,他現在只盼着,江守一一棒子舞到腦袋上,打一個瓢開四瓣,那才解氣呢!
江守一揮舞完畢,擺了個收式,給漢生漢民一人一根長棍,道「先練一個動作」,說罷又將起手式動作試演一遍,那動作也不難記,漢生漢民輕輕鬆鬆地演了下來,江守一道「繼續練」,漢生漢民又練了七八遍,漢生拄着長棍,喊道「報告連長!這招兒我會了!」
江守一臉色一沉,道「繼續練」
沒轍,漢生漢民只得又練了十幾遍,漢生又大喊道「連長,我真的會了!」
漢民也停下來,小聲道「連長,我也會了」
江守一聲色俱厲道「那麼多廢話!給我繼續練!」
此刻,漢生對江守一厭煩極了,他在心裏罵道「倒了八輩子血霉了,碰上這種人,這他媽哪裏是個人?分明就是一頭聽不懂人話的牲口」慪氣歸慪氣,練卻不敢不練,但他也不想看江守一那張「驢臉」,就轉過身,背對着江守一練了起來,他這個「憤懣」的舉動,又招來幾腳,江守一斥道「面對着我練!」
漢生轉向江守一,怒視着他,一遍遍練。
兩人把那動作練了足有五六十遍,胳膊漸漸酸脹,動作也越來越慢,最後,兩人慢吞吞停下來,準備歇着,江守一吼道「不要讓我看見你倆停下來!」,漢生漢民立馬又慢吞吞揮舞起來。
漢生一邊做動作,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江守一,尤其是他那隻蓄而待發的腳,已經讓漢生心裏產生了恐懼,他越看,越覺得那是兩隻野獸蹄子,他想像着自己被野獸蹄子蹬來蹬去,就渾身彆扭,好漢不吃眼前虧吧,為了不被「蹄子」蹬,只能揮棍苦苦撐。
他倆又練了五六十遍,整隻手臂酸麻不已,動作早已走了樣,每一下都嚴重變形,江守一喝道「這是我教你倆的麼!你倆不是說會了麼!」
漢民暗想「真是強詞奪理,練這麼多遍,不走樣反而怪了」,他懶得理會江守一,所以,盡力去規範動作,可他發現,他越想規範,就越是走樣,甚至於,每一招每一式想去向規範靠攏時,竟茫茫然不知規範是怎樣的,他已經不記得最初所學的動作了,漢民的思緒紛亂起來。
江守一仿佛早就在這個「困惑」的路口等着他倆了,他慢慢道「你倆給我記住!這些戰場上活命的本事,不是教得越好你就做得越好,而是做得越多你就做得越好!就算錯了也不要停!」
漢民一聽,豁然開朗!人在學習某樣事物時,往往會有這樣的體驗:入門時,那些做的十分順暢的事情,做的越多,反而產生了大不如前的倒退感,覺得越做越差了,越覺得做不下去了,其實,這種迷茫與挫敗,並不是上天剝奪了求學者的天賦,反而,是給那些對技藝與能力孜孜以求的求學者準備了一件價值不菲的禮物,也是為他們日後精通頓悟所埋下的一個伏筆,且不聞辛棄疾之言「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最最重要的,是這個「尋」,這是學習每一樣事物時,要通往登峰造極所必經的過程,沒有人能走捷徑,最便捷的道路,就是不斷去做,而已,他想起了《東坡志林》中的一個故事:孫莘問歐陽修怎麼才能把文章寫好,有什麼訣竅嗎?歐陽修回答「無它術,唯勤讀書而多為之,自工」,意思是,沒別的辦法,只有多讀多寫,自然就寫好了。
江守一說得是很有道理的!漢民不由得慚愧起來,為自己剛才的怨懟而愧疚,所以,他更下苦力去反覆練習,雖然仍沒找到那套動作的「規範」,但那條棍子慢慢地就像從自己的手上長出來的一樣,更有親近之感了。
漢生從不想這麼多,他目不轉睛盯着江守一那雙「蹄子」,一邊亂七八糟瞎舞,一邊想「等老子練好棍子,第一件事,就是把狗屎連長的蹄子打斷,第二件事,就是把棍子劈成柴,第三件事,就是用這些柴火烤了你他媽的那雙肉蹄子,第四件事,就是把你那雙烤肉蹄子餵給漢民吃……」,想到這兒,他轉頭看看聚精會神的漢民,忽然捂着肚子大笑,等他回過神來,江守一的腳已經到了他屁股上。
天色漸而轉暗,兩人竟把這招練習了七八百遍有餘,江守一帶漢生漢民去吃飯時,兩人雙臂已經不聽使喚,碗都端不起來了,費了很大勁,才把飯吃下去。回到營房,眼睛還沒眨巴幾下,兩人鼾聲已起。
次日,仍照前一日的科目練習,清晨跑山頭,上午軍姿隊列,下午軍事訓練。
這天上午,漢生漢民往山頭奔了一個來回,哪還敢坐在山頭休息,剛到山頭就拔足回奔,中間實在跑不動,就偷個懶兒,慢跑着,跑完全程用了兩個鐘頭,返回時,兩腿已經疲軟得打彎兒,江守一才不管這些,二話不說,朝兩人屁股各踹一腳,以表達對成績的不滿。下午,除複習前一天的招式外,另又練習了兩個新招,遇有動作慢、動作變形,江守一也只是瞧着不說話,任由他倆自己練,他就一個要求「不許停下來!」,只有漢生精神懈怠、心不在焉的時候,江守一會來踹他幾腳,其餘的時候,江守一一句話都不和漢生漢民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