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家國 上部(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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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轉眼間,寒露已過,霜降未至,桑乾河兩岸廣袤的田野里,各家各戶都在秋收掃尾,正要進入農閒時節,這時候,玉家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自然地,每逢大事,無論是大好事、大醜事、大喜事、大悲事,人們總是津津樂道,世界每一個角落的情況都相似,傳來傳去,一傳了十,十傳了百,百傳了千萬,樂此不疲,於是就產生了笑話、謠言、流言、故事、傳聞、傳說甚至是傳奇,生民大眾對於街談巷語的熱情,有時甚至高於對自己本身生活的關心,即便是處於艱難困苦的生活中也是如此,因為,在閉悶的生活中,這是最簡單直接、不消成本的消遣方式。

    玉家的這件事,說大不大,可在陽原這片土地上,也算得上是一件轟動之事,玉懷鶯,也就是振青的妹妹,漢生的姑姑,被婆家人一紙休書打發回了玉家,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再加上玉家老爺的威望如此之高,怎麼能不引起人們的爭相關注呢?所以,玉家這一家門不幸,很快傳播開來,一時間沸沸揚揚。

    事情要從振青被捕殺的第二年說起,那年,懷鶯偶然結識了比她大三歲的洪向峰,那是一個穩如泰山的男人,永遠鎮定自若,永遠沉着不驚,懷鶯遇上向峰,就還真有點「蝶入蘭山」的意境,像一隻活潑的小鳥,飛進了一座幽靜的山,她感受到的,是一個男人的寬闊和沉靜,那種內心的安穩,擴散至各個方面,很快就上升到了「愛情」的層面,女人對於安定感的需求,是難以想像的,在一定程度上,全身心的安全,就是女人的愛。

    可懷鶯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的愛情,很快就遭到家族的反對,頭一條,就是門不當戶不對,洪向峰家只是北京城中一個極普通的家庭,父親開個木工作坊,靠手藝謀生,過個溫飽,玉家自然覺得不對等,第二條,是因為福齡和振青的原因,玉富煌曾憤怒道「我已經送走了兩個孩子,一個死了!一個殘了!我還要再送走你嗎!想上吊絕食隨你便,總之,你死也要死在我面前!」

    女孩子家,脾氣肯定是要鬧的,可家裏人不斷鋪陳利弊、分剖勸說之下,懷鶯大哭了幾次,也就妥協了,說來奇怪,自從振青過世之後,她那種肆無忌憚的小姐脾氣,好像也被帶走了,就算是大哥福齡面前,她有時也難以親近,而振青,卻是完全慣着她的,她也只在振青面前,是個說不通道理的姑娘,振青一走,她一下變得能說通道理了。依照家族的安排,懷鶯嫁到了一個仕宦家庭去,她的公公蘇景南是玉富煌舊交,昔日的同僚,現在是察哈爾省的一名政府大員,她的丈夫蘇泓文如今是陽原縣縣長。

    婚後七八年間,她只是過着平平淡淡的日子而已,談不上什麼愛不愛的,那種強烈的想要依順某個人的感覺,再也沒有出現過,生活只是那樣按部就班,沒有任何動情之處,向峰共寫來三封書信,他的筆觸正如他的性格一樣深沉,懷鶯流着淚看完,知道向峰是理解她的,同時,讓她覺得既酸楚又幸福的是,她感受到向峰還愛着她,這給予了她巨大的慰藉,那是一種只能獨自享受、無法示人的溫情,這在某種程度上,支撐了她的精神世界,每次看完信之後,她把信偷偷藏起來,偶爾在沒人的時候,她就又拿出來看一看,她始終沒有給向峰迴信,她的身份,她的道德感,都不允許她回信。

    這一年,晉軍擊退了奉軍,在縣城駐紮下來,當年那個穩如泰山的洪向峰就好像從天而降一樣,他又回來了,搖身一變,成為晉軍的一個主力旅的副旅長,立在一群荷槍實彈的士兵前,威風堂堂,戎馬倥傯的歲月在他的沉穩之上,又刻下了從容。

    向峰以拜訪蘇泓文之名,前往縣長宅邸,事先並不知情的懷鶯,忽一見向峰,直感到一陣眩暈,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向峰,心在胸膛里砰砰亂響,那聲音她自己耳朵都能聽得到。而向峰,依舊穩,他沉着地聽蘇泓文給他介紹懷鶯,他禮貌地問候懷鶯,一切都有條不紊,仿佛真是初次相見那樣,直到這時,蘇泓文還蒙在鼓裏,即使懷鶯表現出那樣的異常神色,可他卻一點都沒發覺,因為,他根本沒心思觀察她,他的注意力始終在向峰身上,他是鉚足了勁兒去迎合、奉承、巴結、討好這些當兵的,不敢有絲毫懈怠。雖然說城頭大王旗今天走、明天來,換來換去,可要知道,這幾路軍閥的兵馬,就在你的城頭,哪一個是好惹的?你還不能指望靠山,不論你上面有多大靠山,也得按規矩來,在什麼地頭就得說什麼買賣,而且是就地買賣就地價,現如今,人家大軍在此,你的榮辱富貴,你的頭頂烏紗,甚至是你的生殺予奪,都在人家手裏捏着,你就得千依百順。

    可巴結歸巴結,向峰過於頻繁的到訪,還是引起了蘇泓文的疑慮,他心裏一度琢磨,該走的禮也都走了,該送的金銀也都送了,這洪副旅長莫非不滿足?他是不是還想要點什麼?那他也太貪心了!

    這天,向峰又早早來了蘇宅,他訪蘇宅,就像回自己家一樣,從不打招呼,弄得蘇泓文心裏很不痛快,可面上還要強裝着「大駕光臨,蓬蓽生輝」的模樣,他親自來迎接,道「洪旅長快裏面請,吃過早飯了嗎?」

    向峰道「吃過了,縣長大人,您少說了個字,副」

    蘇泓文道「以您的才略,您的功勳,去掉這個『副』字,是指日間的事,我要是說錯了,那說明您的上峰沒有識人之能,可算不得伯樂呀」

    向峰道「誒,縣長大人,咱們不能妄議長官啊」

    蘇泓文連聲道「對對對,您看,我只要把心裏話一拿出來,它就成了粗鄙之語,多有冒犯,您海涵吶」

    向峰背着手,四顧宅院,道「縣長,我常常叨擾,您不會煩我吧?」

    蘇泓文「很不高興地」說道「您這就埋汰我了!說心裏話,縣裏有很多工作,我一個人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很多事情想得不周,也辦不來,您要是能多給些指導,這縣裏的很多事就能辦好,我知道洪旅長軍機繁忙,所以不敢多打擾,我只怕請還請不來您,怎麼敢煩?」他仍是把向峰叫作旅長。

    宅子裏立着幾棵高大的楊樹,枝杈上新芽已發,幾隻鳥兒「嘰嘰咕咕」,像是有說不完的話,按着當時的時令,不久後,綠意將會綴滿所有枝頭,這個春天生機格外濃厚,多年以來,向峰頭一次感到這麼暢快,春風掃過,他的心也跟着發了新芽。

    兩人漫步閒聊,在院正中的小方石台旁坐下,蘇泓文道「敢問洪旅長是哪裏人?」

    向峰道「北京」

    蘇泓文問道「那為何會捨近求遠,到晉軍效力呢?」

    向峰道「我一向是四海為家,更何況,哪裏有用武之地,自然就到哪裏」

    蘇泓文道「縱橫四海,真叫人羨慕,那尊夫人現在何處?」

    向峰道「不敢,我還沒有成家」

    蘇泓文道「以您這樣的才識、品貌、地位,愛慕您的女子應該不在少數,尚未成家,這是為什麼?」


    向峰望着一棵老楊樹沉思片刻,幽然道「民國四年,日本趁亂奪占山東,袁大總統雖奮力斡旋,但無奈國家貧弱,最終仍是不得已簽下了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事後,袁大總統將簽約之日定為國恥日……」

    蘇泓文接過來道「五九國恥」

    向峰點頭道「沒錯,二十一條之後,袁大總統曾說過一句話,他說『期埋頭十年,與日本抬頭相見』,何等氣度啊!我想,不論其他,單憑這句話,袁大總統就足以彪炳史冊了,他的這句話,也必將會震古爍今」

    蘇泓文一抓到機會,馬上施展溜須拍馬的功夫,道「這麼說來,洪旅長不成家,原來是因為一腔報國之志,哎,古人云『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洪旅長的胸懷,真是讓我五體投地!」

    向峰大笑道「縣長,你這麼說我,才真是叫我汗顏呢!我沒有那麼大的胸襟,我不成家呀,是因為我心裏一直裝着個人,我跟這個人門不當戶不對,我清楚自己的斤兩,但我也明白一個道理,世界上沒有做不到的事,只不過一切要講時機罷了,我敬佩袁大總統就在於此,別的不提了,你光看他說的那句話,把臥薪嘗膽這件事兒說得透透的!經略國家如此,做人亦如此,所以我常用那句話對自己說,埋頭十年,抬頭相見,這麼一算,差不多剛好十年」

    蘇泓文道「洪旅長現在年輕有為、事業有成,早就具備這個時機了」

    向峰道「時機嘛,算有一半吧」

    蘇泓文道「天時地利人和,錯不了,有情人終成眷屬嘛,我得提前祝您馬到成功,抱得美人歸了」

    向峰笑道「承你吉言」

    蘇泓文遞上一張銀票,三千元,道「洪旅長,一點心意,以後你有任何需要效勞的地方,但說無妨,大忙幫不了,小忙總能幫幫的」

    向峰擋回銀票,道「縣長不必如此」

    蘇泓文硬塞到向峰手裏,道「這不是給洪旅長的,是請旅里弟兄們喝酒,你們部隊到此,秋毫無犯,我做縣長的,感激不已,略表犒勞,分所應當,還請不要推辭」

    向峰本不想要,可行賄者既然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甚至不惜顛倒黑白,再不要,就等於把自己推到了邊緣去,官場上的事,他不在意,可一旦到了邊緣,就很難再接近懷鶯,他的計劃也就無法實現,所以,他收下了這筆錢,至於是不是當真秋毫無犯?是不是當真犒勞部隊?縣長是為了百姓感激不已?還是為了烏紗感激不已?心照不宣罷了。

    蘇泓文閒談,向峰漫不經心地敷衍對答着,他的眼睛和耳朵,仔細而敏銳地收集着周遭的一切動靜,他的注意力,覆蓋了可聽可視的所有角落,唯獨不在與他說話的蘇泓文身上。周圍的聲音都那樣平乏,院景也那麼單調,空氣那麼沉悶,大概是由於無聊,向峰的手指連續而有節奏地在石台上輕點着。這時,遠處的廂房門上,傳來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他猛醒,手指也在石台停下,他全身所有神經都調動了起來,全神警備着,他做出的反應,像一個職業軍人面臨巨大危險、生死繫於一線時所做的那樣,他馬上辨認出來,這輕快而略顯匆忙的腳步聲,是懷鶯的,他確鑿無疑。

    向峰沒轉過頭去看她,而是緊緊盯着蘇泓文那一動一動的嘴唇,那好像是兩隻蠕動的肉蟲。他克制着自己的眼睛,使它不去回望懷鶯,避免顯得自己浮躁,但他的心,卻沒有一刻不隨她的腳步聲而動,腳步聲越近,他的心就越活躍。

    直到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懷鶯繞過石台,輕快地走到他們面前,向峰才光明正大地望向懷鶯。

    懷鶯站在五尺遠的地方,向峰站起,謙恭地欠欠身,他那雙看過了許多戰場廝殺的眼睛,就好像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煉過一樣,大膽而又銳利,他直視懷鶯的眼睛,一眼能看到她心裏去。

    懷鶯向向峰欠了欠身,只是從容地、輕快地瞥了他一眼,像不認識他一樣,他緊緊抓住她那短暫的一瞥,將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不願放過她。

    由於察覺到了向峰過於炙烈的目光,因而,懷鶯詢問般地回望了一眼,仍然很短,她又果斷地抽離了目光,轉向蘇泓文。

    當懷鶯望向蘇泓文時,向峰敏銳地感到,她的目光,並沒有身體上表現出的那種快活與自在,是的,她看蘇泓文的眼神,有些淡漠甚至乏味,還有對生活的疑慮,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向峰驚訝,驚訝之餘,是他掩蓋在冰原一樣沉着的外表之下的內心的狂喜。

    蘇泓文道「洪旅長今天中午就留下吃飯吧?我已經吩咐下去了」

    向峰短暫地、詢問般地看了一眼懷鶯,對蘇泓文道「這……會打擾吧?」

    蘇泓文道「洪旅長這是哪裏的話!我們全靠洪旅長賞光啊!」

    懷鶯低聲道「是啊,洪旅長,我都已經吩咐下去了」

    向峰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向峰跟在蘇泓文身後進正廳,臨進門前,他快速地向後看了一眼,發現懷鶯也在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目光相接的時刻,懷鶯立刻垂下了兩隻羞澀的眼睛,此番情景,在向峰心中泛起了巨大的波瀾,他忽然想「只有這種飽含情意的目光,看一眼,就覺得這麼多年都值得了」,這是他十幾年臥薪嘗膽的艱辛之後,第一次獲得小小的回報,在這十幾年中,還沒有什麼能讓他如此倍受鼓舞的,即便是功名富貴,也不過是他為了得到她,而所必須具備的手段而已,一切都是計劃好了的,這個計劃,從懷鶯出嫁之日起,就已經制定出來了,他花費了巨大的精力去奠定一個基礎條件,保證他有能進入她生活的資格,接着,軍閥混戰亂天下,又為他提供了天時地利,他按着計劃徐徐推進,有條不紊,現在,到了那個決勝的時刻。

    飯間,向峰本人,陷入到一種複雜的矛盾之中,他很反感飯桌上的虛與委蛇、逢場作戲,但是呢,他也喜歡這樣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略;另外呢,一個是他十分反感的人,他不得不裝得友好,一個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他又不得不裝得淡陌,他自己意識地到,這種矛盾攪雜在一起,無法調和,他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姿態同時應對兩種局面。向峰儘量使自己忘掉「姿態」這回事,以便集中精力去觀察,他聽着那對夫妻之間毫無默契的對話,看着他們在外人前做出假意的親善,發現他們總是表現出和話語相悖的神色,他越觀察就越透徹,越觀察就越快慰,他得到超過他預料的結論——懷鶯一定不愛蘇泓文,蘇泓文更不愛懷鶯。這個飯局令他不快,不過,這個令他快慰的結論足以抵消得了,並且快樂的量,有很大盈餘,直到他離開蘇宅,信步回營區之後,還維持了相當長相當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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