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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下午,陸建章帶着美穗來到振青的牢房,振青渾身是血,縮坐在堆滿茅草的牆角里,美穗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她撐着鐵柵欄,輕聲呼喚着「事美,事美,你還好嗎?」
振青抬起蓬亂的腦袋,見到美穗的剎那間,他眼睛裏閃過一絲驚恐,不過,那抹驚恐,又很快消失在他深邃的眸子裏。
振青靜坐不動,傲慢地望着陸建章。
陸用手指了指美穗,道「朱事美,這個女人,總認得吧?」
振青道「陸老匹夫,還是想套我話?」
陸把玩着一塊懷表,道「我還是省省吧,早知道你們這幫革命黨,一群死鴨子,什麼都軟,就光是嘴硬,我從來都沒那個耐心跟你們磨嘴皮子,我都是怎麼省事兒怎麼來」
振青道「那你找個漂亮娘們來,是什麼意思?覺得我好這口?」
陸道「是她苦苦哀求,我才臨死之前叫你們見一面,你不會真的連自己老婆都不認得了吧?」
振青忽然大笑,他掙扎着爬起來,眼裏往外冒着綠光,道「我老婆?哈哈,好!好!知我者,陸老匹夫也!你知道我憋得難受,臨死還給我送個『老——婆』來舒服舒服,你這讓我怎麼謝你好呢?」他一瘸一拐地挪到美穗身邊,輕浮地打量着美穗,點頭道「嗯!不錯!是上等貨色!」說着就伸出髒兮兮的手在美穗臉上亂摸,美穗傻呆呆站着,任由他當眾輕薄她,剎那間,思念、心疼、屈辱、愛恨交織的淚水,決了堤一樣湧出。
振青強忍着鼻酸,猙獰地笑着,他絕不能讓別人知道美穗是自己的妻子,只好用這種「下流」的方式撇開和美穗的關係。
陸建章冷眼看着振青,道「演夠了嗎?」
振青輕佻道「我還沒開始呢,怎麼就夠了?」
陸道「別跟我裝了,我不殺她」
振青愣在那裏。
陸朝門外走了出去,邊走邊道「裝神弄鬼的東西……」
牢房裏只剩下振青和美穗了,振青隔着鐵欄,緊張道「他們沒把你怎麼樣吧?」
美穗搖頭道「我沒事,是馮玉祥大哥說了情」
振青關切道「孩子怎麼樣?」
美穗輕撫着振青臉上的傷,滿是心疼,道「孩子很好」
振青閃躲着美穗的手,忽然沉下臉來,漠然道「美穗,我不愛你了,你再嫁人吧」,他知道自己的命運,所以打算在死之前,斷了美穗所有的念想。
美穗一時被振青的冷漠嚇慌了神,她的心蹦蹦亂跳,瞪大了眼,顫聲問道「你說什麼呀?」
振青淡然道「你知道我說什麼,好話不說二遍」
美穗死死抓住振青的手,流淚道「你可不可以不要這個樣子,我害怕」
振青掙脫美穗,帶着怨氣道「你還害怕了!我早說叫你別跟着我來北京,你這傻女人還當自己為愛情獻身呢,你知不知道你是個多大的累贅,天天讓我兩頭瞎跑,你把我害慘了你知不知道,他媽的!」振青狠狠拍了鐵欄杆一下,他知道美穗會痛,他想,只要自己心一軟,就會讓這最後一次會面變成慢性毒藥,在往後歲月里不停折磨美穗,反正都痛,那最好是短痛,不要讓她對自己心存任何懷念,就是自己能為美穗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吧,所以,他竭力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惡人。
美穗怎麼敢相信,振青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來,她像只受傷的小鹿一樣,痛苦難安,胸口急促起伏着,那顆心啊,疼得直要奪走她的命,她眼睛裏的淚更猛烈地流下來,洗刷着臉龐,天知道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淚給她流,美穗晃了一晃,忽然,白眼一翻,癱倒在地上,她昏過去了。
振青大驚失色,急拍鐵欄杆,大吼着「陸屠夫!陸屠夫!快進來!」
陸建章進來,一愣,連忙叫來值守醫生。
醫生上前翻開美穗眼睛看了看,扶她靠坐在牆邊,掐住美穗人中,喃喃道「進來時候好好的人,三言兩語就能說暈,你們革命黨都是什麼妖魔鬼怪?」
振青急躁道「她沒事吧?」
醫生道「沒事,就是一激動閉過氣去了」,他話頭剛落,美穗悠悠醒轉,陸道「面也見了,看你們這樣子,該說的也都說了,差不多了,走吧」
美穗驚慌失措地望着振青,可他呢,卻不急不躁地轉過身去了,美穗忽然瘋一樣撲到鐵欄上,嘶喊着「你給我說清楚!說清楚!你這個混蛋!」
陸驚訝道「這怎麼回事?」
振青道「這女人瘋了,我一眼也不想看她!」
陸建章揮手叫進來兩個兵,把大哭大喊的美穗生生架了出去,他對振青鄙夷地一笑,道「老百姓給你們這群革命黨的評價,無情無義,毫無人性,說得一點不錯!」
此刻,振青背朝外,淡淡道「過獎了」,卻早已是淚流滿面。
有時候,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在最親密的人之間,一句話擁有巨大的力量,拋去本意不談,說話所採納的方式當然是至關重要的,對尋常人而言,振青的選擇,可能會是對的,但對美穗來說,振青可能是選擇了一個不怎麼高明的方式。
美穗回到了她和振青的小家,屋裏已經一整天沒有燒炭生火,和大街上的北京城一樣了,冷硬邦邦的。美穗像個木偶一樣,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儘管衣着單薄,手已經凍成了青紫色,可她好像感覺不到一樣,完全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裏,她懷裏抱着振青的衣服,有一套振青最愛穿的黑色西裝,和一套富貴氣息十足的長袍馬褂,那上面還殘留着振青的味道,床邊放着一把剪刀,一支振青讓她保管的手槍。
美穗的世界,此刻已經是山崩海嘯,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之中,她認識的振青,是那麼熱情、那麼堅定、那麼包容,最重要的,他是那麼地愛她,她痴痴呆呆地想,一個愛她愛到骨子裏的男人,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來呢?怎麼會有那樣的一面呢?難道,他愛她竟會是假的嗎,竟會是騙她的嗎,她痛苦地閉上眼睛,哪個振青是真,哪個振青是假,他為什麼要這樣?他為什麼要這樣?難道他真的厭倦她了?難道她真的早就變成了他的累贅?難道他講那些氣急敗壞的話,是他心裏早已存在的心聲嗎?美穗已經抽不出一點力量來進行有秩序的思考,她炙烈的情感把理智幾乎消滅殆盡了。
有那麼一刻,美穗恨極了振青,她拿起剪刀,連撕帶扯,把振青的西裝鉸得爛碎,撕扯完之後,她並沒感到發泄的舒暢,反而積鬱了更多的怨恨,她望着一地碎布片,竟不由自主地類比起來,看,自己多麼像這件西裝呀,曾拋棄一切、毫無保留地付出愛,不正如這件西裝嗎?被振青撕成一地碎布片不夠,還要再踐踏幾腳。她覺得屈辱,後來,這感情變成了委屈,又變成了難熬的痛苦,到她麻木,再到後來,麻木終於使她獲得了難得的平靜,她的思緒將她引回到過去,那是盛開着鮮花的年紀,許許多多甜蜜的回憶,像一大罐糖水一樣,灌進她的心田,膩着她的心,她又抱着長袍馬褂,痴痴地笑了起來。
美穗心中永遠駐留着振青追求她時的模樣,鮮衣怒馬、高談闊論,熱情而忠順的眼神,大膽到甚至有些放肆的話語,他很壞,又很好,討人厭,但又討人喜歡,美穗一生中最甜蜜的時光,就是那段不停抵抗他、拒絕他、排斥他甚至冷待他的日子,假如,振青的快樂來自於衝鋒陷陣,那麼她的快樂,就來自於奮力抵抗,以及,抵抗失敗。美穗樂此不疲地構築起自以為堅固的城堡,對來犯之敵虎視眈眈,本來,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給振青平添了無數障礙,可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男人,他面對所有障礙,無畏而且百折不回,他那麼懂她,那麼全心關注於她,那麼厚着臉皮甚至是不擇手段地要親近她,直到她的防線一點一點被蠶食,直到她喪失了抵抗的力量,直到那座城堡彈盡糧絕、繳械投降,他攻佔了她的心,當一個人做到這樣的地步時,就已經決定了,美穗的心中再不可能走進其他人來。
通常,在愛情中有一種奇怪的現象,那就是,表面看上去是主人的人,其實,都只不過是愛情的俘虜,美穗就是振青的俘虜。從那時起,美穗的世界,就只有振青,他已經成為她世界的主宰,成了她最為依賴的人。她為振青和家裏鬧翻,她為振青私奔異國他鄉,她不要優渥的生活,跟振青去過東躲西藏的日子,她一切的一切,都是為愛而生,當她細心呵護的愛被無情地擊碎時,她的心死了,變成一地灰燼,永遠沒有復原的可能了,因為,世界上不會再出現另一個振青了,俗人需要生命,沒了愛情,他們還會有別的欲望和追求,而對於她這樣一個生在富貴家庭、毫無物慾的女人來說,沒有了愛情,就沒有了一切,她生來為愛,她為愛而生,沒了愛,餘下的只是軀殼,毫無意義的軀殼,除了愛,她還指望這樣的軀殼去享受其他什麼呢?
當美穗從夢幻一樣的想像和回憶中醒來時,內心的痛苦擴散開來,她渾身僵硬,仿佛墮入了冰窟,切膚之痛的感覺是如此真實,她立馬感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正在流失,心和軀幹一同被割裂,那是一個不可能再被彌補的殘破的心,不可能再完整了,也不再美了,振青不在了,希望破滅了,冰冷而漫長的黑夜將她的痛苦無限地拉伸、放大,直到超過她的承受能力,她終於舉起了槍,將一顆子彈放到了自己的腦袋裏,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朦朧中好像看到振青走來了,那個像火一樣熱烈的男人,烤得她身上暖暖的,永遠不再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