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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安瑞是被安哲的聲音強行從睡夢中拉出來的,睜開眼睛怔怔地看着天花板發了會兒呆,好一會兒才眨了眨眼,算是慢慢清醒了過來。
「瑞瑞,現在好些了嗎?」安哲坐在安瑞的床邊,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眼瞼,略有些發黑的眼圈足以彰顯原主這些日子以來,並不怎麼高的睡眠質量,「還是說又做噩夢了?」
其實,倒也算不上什麼噩夢。安瑞的雙睫輕輕顫動了一下,一直以來,不過是上輩子的一些稀鬆平常的瑣碎場景。比如說是中學外面的那一顆被正午陽光籠罩着百年的古樹,或是中二時期經常和謝澄在一起廝混的夜店,又或是某個白衣棉裙,長發飄飄的窈窕背影。
諸如此類,都是些簡單細微的,破碎的,甚至勾畫不出一個連貫的場面。
但是這一次卻好像有些不同。
他夢到了他出車禍之前的那一天。天色灰濛濛的,嚴重的霧霾天氣,伴隨着濃霧,整個人在外面站着,可視度甚至到不了五米。他坐在自己的車子上,透過車窗靜靜地看着幾乎被霧霾吞噬掉了的城市。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朝着他慢慢走了過來。
好像在他的夢中,所有的一切都被刻意地放慢了,無論是混沌成一團完全看不清數字但卻遲遲不肯變綠的紅燈,是車內正在流淌着的不知名的輕音樂,還是那個一步一步正朝着自己的車走近的看不清五官的來人,這一切的一切,被強行放慢的節奏令他焦躁得難以忍受。
面前的指示燈還是紅色的,車內的音樂也不曾停歇,那個人離他近了一點,又近了一點——安瑞甚至已經能隱隱約約地看到那人高大的身材輪廓了。
快點——再快一點——
安瑞睜着眼睛盯着頭上的那個紅燈,他甚至微微屏住了呼吸——長時間的閉氣讓整個胸腔都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輕微疼痛,但是安瑞卻毫不在乎。
那人朝着他的方向緩緩地伸出了手。
那是一隻很男人的手,指節修長,形狀完美,帶着某種急切地味道向他伸過來。
——千鈞一髮,車內的音樂戛然而止,紅燈也終於轉變了顏色,安瑞繃緊着神經咬了咬牙猛地踩下了油門——
再然後,他就醒了。
安瑞略有些虛弱地坐起身來,靠在床頭用力閉了閉眼,等了一會兒待感覺整個人緩過來了,便掀了被子,一邊穿衣服一邊彎了彎唇低聲解釋道:「大概是前幾天和謝澄在一塊看得那個鬼片產生的後遺症吧……早知道後果這麼嚴重,我當時就不看了。」側頭看了安哲一眼,見他臉上的憂色沒有減退半分,便笑了笑,「別擔心,我沒什麼的。」
安哲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點了點頭,道:「那我去樓下沖杯蜂蜜水給你?」
安瑞將自己的衣服穿好了,「嗯」了一聲,刷了牙然後便進了洗手間洗了一把臉。
抬頭看了看鏡子裏的面孔,巴掌大的小臉上,五官縱使尚且稚嫩,卻也精緻完美得無可挑剔,只是眼瞼下那抹淡淡的青黑色略有些突兀,被那白皙的皮膚一襯,倒是顯得越發觸目驚心起來。
因為睡眠不足而引發的煩躁重新湧上心頭,安瑞淺淺地皺着眉頭,隨手拿過一條乾淨的毛巾將臉胡亂地擦拭了個乾淨。
下樓的時候安海成已經洗漱完畢呆在了樓下,王嫂卻不在,大約是出去買菜去了。安哲見安瑞已經下來了,便趕緊端着水杯走了過去。
「水已經兌過了,不燙的。」安哲笑了一下,對着安瑞道。
安瑞點了點頭,剛接過水杯喝了一口蜂蜜水,就見安海成抬了頭對他招了招手,喊了一聲道:「瑞瑞。」
「爸爸。」安瑞聽安海成叫他,便拿着水杯轉身朝着安海成那邊走了過去。
「爸爸已經和學校那邊請了假,今天你就不用過去了上課。」安海成將安瑞拉到自己的身邊,「等一下吃完飯,我們一起,去雙龍公墓那裏給你媽媽掃墓好不好?」
安瑞的眼睛半垂着盯着手裏的杯子,沉默了幾秒,微微抬頭看了一眼安海成,狀似不經意地輕輕地問:「『我們一起』?爸爸,我們要和誰一起?」
安海成有些不明所以地笑了:「什麼和誰一起?當然是我們一家一起去啊。你周姨已經起了,現在大概還在房間裏化妝,她動作慢,不過再等一會兒也就應該下來了。」
安瑞聽着這話,也微微笑了起來,將杯子放到了茶几上,然後側着頭看着站在一旁的安哲道:「小哲,我覺得有些冷,你去樓上幫我把那條米色的圍巾拿下來給我好嗎?就是上次我們一起出去買的那條。」
安哲抬眼看了看安瑞平靜的臉,又掃了一眼安海成帶着笑意的表情,自然明白這是安瑞想要將自己支開了。微微抿了抿唇似乎是想說什麼,但卻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悄悄握了握安瑞垂在身側的左手,「嗯」了一聲,轉身便上了樓。
等到安哲的腳步聲都已經聽不見了,安瑞看着安海成終於輕飄飄地開了口:「爸爸,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安海成聽到這裏,臉上划過一絲悲傷,嘆了一口氣,道:「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你媽媽走已經走了一年了。」
安瑞看着安海成那麼個黯然*的模樣,突然笑了起來:「真好,原來爸爸你還記着呢?」
安海成有些好笑地看了安瑞一眼:「瑞瑞,瞧你這話說的。你媽媽的忌日我怎麼可能會忘記?」
安瑞點了點頭:「是啊,爸爸畢竟是這麼深的愛着她。」而後笑得更開心了,「所以,爸爸也是因為怕媽媽在下面擔心我們過得不好,這次還特地準備帶上跟媽媽長得五分相似的新妻子和收養回來的兒子跟我們一起去上墳,好讓她知道,就算安家沒了她,爸爸依舊有妻有子,生活幸福無憂對不對?」
安海成聽着安瑞尤帶着幾分童稚的聲音,臉上的笑一下子褪了下去,看着安瑞的眼神染上了幾分難堪:「瑞瑞!」
安瑞知道自己當下應該選擇一個更妥當的方式來向安海成拒絕讓周玉婷和安哲去為他母親掃墓。目前他的所以計劃都還未完成,如果現在就與安海成撕開了臉皮,於他而言百害而無一利。
但也許是因為接連幾天過於陰沉得讓人憋悶的天氣,又或許是由於早上那個讓他心情煩躁的夢,此時此刻,面對着安海成那張故作深情的臉,他只覺得噁心的要命,竟是一秒都不願再跟他周旋下去了。
「瑞瑞,你是在……怪爸爸?」安海成舔了舔嘴唇,沉默了好幾秒,然後還是放軟了態度,好聲好氣道試圖同安瑞溝通,「你不是也挺喜歡你周姨和小哲的嗎?爸爸見着這大半年了,你們在一起相處的不也是挺好的?」
安瑞靜靜地和安海成對視着,許久,直到安海成被安瑞看得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他這才輕輕地開了口:「但是,爸爸,你該知道我和媽媽是不一樣的。作為兒子,我能接受你娶了新的妻子,我有了親密的兄弟。但是媽媽不能,」他緊緊盯着安海成的臉,一字一句地低聲道,「媽媽到死,記得的,都是爸爸你只有着她這麼一個太太,而安家也只存在一位安姓的小少爺。
「爸爸,我不想讓媽媽發現……」話至此,聲音帶上了哽咽,深褐色的眼眸也瞬間濕潤了起來,「我不想讓媽媽知道,你已經愛上別人了。」
「瑞瑞,怎麼會呢?怎麼會呢,你別哭……爸爸當然永遠都是最愛媽媽、最愛你的,」安海成即便原本心裏升起了一點火氣,但是在看見安瑞的淚水浸花了一張臉的時候,心裏那點火苗也就立刻就被澆滅了,他有些手足無措地看着安瑞,伸手將人又拉近了些,卻也不敢給他擦一擦臉,「既然你不願意他們去,那爸爸就帶你一個人去好不好?爸爸答應你以後都只和你兩個人去給媽媽掃墓好不好?」
安瑞低着頭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爸爸……你真的還愛着媽媽麼?」
「當然!爸爸什麼時候騙過瑞瑞,對不對?」安海成見安瑞這邊像是終於緩了過來,心下微微鬆了一口氣,嘴上卻趕緊應着聲道。
「那……周姨呢?」安瑞抬着頭,微微有些抽噎,眼神卻執拗得很,他問着,「爸爸是愛周姨還是愛媽媽呢?」
安海成看着安瑞睫毛上還掛着淚珠的小可憐樣,心裏也微微一軟,伸手摸了摸安瑞的頭髮,自然而然地順着他的意思道:「這有什麼好問的,當然是你媽媽……再說,如果當初不是因為小婷長的和你媽媽太像了,爸爸又怎麼會娶她呢?」
「真的?」
「嗯,真的!」
安瑞用餘光掃過樓梯上那個一晃而過的窈窕身影,仰着臉,將一雙眼睛彎成了可愛的月牙狀:「我就知道,無論如何,爸爸都是絕對不會背叛媽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