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自己一路逃出的謀劃,環環相扣的算計,經過一定美化掩飾說了出來。
那可是親爹親兄,外加屋裏不懷好意的惡僕和屋外虎視眈眈的外室,就算是個大男人,也得被扒掉一層皮,可眼前這個小姑娘,居然能全須全尾地逃出來。
唐伯虎聽得連連咋舌:「是唐寅自負,小瞧了姑娘。早在聽說姑娘的絕命詩時,我便十分地敬佩惋惜,未曾想到,姑娘不但詩才過人,就連才智也是這般不凡。你放心,我雖不如以前,可也不會坐視不理。」
月池搖頭:「我不是向您求助的。」
唐伯虎一愣,月池說:「我是以誠相待,也盼您能以同樣的真誠待我。說說而已,就算我不能出什麼主意,替先生分擔苦悶也是好的啊。」
他長嘆一聲:「好吧。」
世人所傳唐伯虎,就只有三個主題:詩好,畫好,點秋香。誰也沒給月池說過,唐伯虎原來這麼慘的嗎?
弘治七年,全家死得只有他的一個弟弟,包括他老婆和他兒子都沒了。他由一個富家子弟變成伶仃之人,在好友祝枝山的鼓勵下參加科舉,弘治十一年高中應天府鄉試第一,這就是唐解元稱號的來歷。
然後,他高高興興與一個叫徐經的人同行入京參加會試,結果這個徐經被給那時的給事中華昶告發作弊,唐伯虎也因同他一起去拜訪主考官程敏政的緣故牽連下獄。
這華昶還是唐伯虎的同門師兄,唐伯虎為此心寒不已,最後關了幾天牢房,又審了幾天後,判決終於下來了。他被貶為了浙江小吏,永世不得為官。唐伯虎自覺受了奇恥大辱,不願為吏,於是返回家鄉。誰知因為這一樁事,續弦的老婆與他和離,同窗故友紛紛鄙夷,就連家裏的僕人也看不起他。他一怒之下就外出遊歷,中途碰上了舊識官妓沈九娘同行。
他說到此處就閉口不言了,不過月池早已從鶯兒的口中知道的一清二楚,現如今最糟的是,在過了兩年逃避現實的遊歷生活後又被沒錢的事實拉回塵埃。並且像唐伯虎這樣的人,賺錢的法子有千千萬,可是他有讀書人的高傲,只怕不願意折節去做。
月池委婉地問道:「那您接下來是打算去投靠您的親友,還是去」
唐伯虎擺擺手道:「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寄人籬下,我思來想去,打算賣畫為生。」
月池看着這滿地的畫缸,道:「我看得出您的確很努力了。」
她心下鬆了口氣,還好,還好,他還願意想法子,而不是一蹶不振,就有很多迴旋的餘地。更何況,這是唐伯虎的畫,那可是月池皺眉,她忽然想到了鶯兒的那句話,以前他的畫或許價值不菲,可現在他的名聲臭了,就算畫得再好,那些士人也不願收藏。他或許只能將這些費盡心血的畫卷賣給根本不懂行的俗人,說不定還賣不出幾個錢。明珠暗投,美玉蒙塵,莫過於如此了。沈九娘之所以想着偷偷拿出自己的家私替他買房置業,恐怕也是因為不忍心她所愛慕之人的心血被這樣糟蹋。
不過,即便已落魄至此,他面上卻還有心思開玩笑:「怎麼樣,還有救嗎?」
月池挑挑眉:「到了晚上,我們再談。」
唐伯虎大笑出聲,月池正要告辭時,他卻叫住她道:「唐某有一二知交好友。唐某敢以性命擔保,他們的人品都是值得信賴的。姑娘如不嫌棄,唐某便假稱你是我的遠方侄女,托他們幫忙,替你找一個好人家,把你嫁過去。就是不知姑娘你意下如何」
月池轉頭回敬道:「您還真是,自己泥菩薩過江都自身難保了,還想着幫我打算。實話與您說,我情願一生易釵而弁,也不願講究什麼三從四德,做一個賢妻良母。您不必憂心,您是救困扶危,疏財仗義,我也不會無情無義,袖手旁觀。」
話雖是這麼說,可被皇權判了上升入官僚階層的死刑,就算是神仙來了也回天乏術。月池思來想去,為今之計,就是想想怎麼打理畫店了。畢竟,解元公這類不通庶務的老爺,估計不怎麼會做這種事。她開始動筆寫策劃書,有着前世的知識加上開起龍鳳店的經驗,她是輕車熟路,下筆千言。
可當她真箇寫完大致框架後,望着墨跡未乾的宣紙,她卻又遲疑了。她有多不想嫁人,唐伯虎就有多不想賣畫,哪怕享再多的榮華富貴也一樣。的確,人為了活命的時候,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可是在有選擇機會的條件下,真的要毫無掙扎地低頭嗎?
月池這邊陷入了沉思,而另一廂,唐伯虎卻與沈九娘談起了她的事。沈九娘道:「這位李小相公生得如寶似玉,妾身虛活了二十餘載,還從未見過這麼俊俏的孩子。按理說他應是出身不凡,可他又主動提出在船上做廚役,並且明知妾身的身份,卻還願意以姨呼之。這就又讓妾身疑惑起來。」
唐伯虎乾笑兩聲道:「這有什麼好疑惑的,縱然一窮二白,也能腹有詩書氣自華呀。至於稱呼問題,真名士自風流,反而不似那些酸儒,計較繁文縟節。」
沈九娘看向他道:「這麼說,您是看重他的學問與風度,這才願意收留他。」
唐伯虎道:「這是自然。」
沈九娘又問:「那您與他談了這麼久,可知曉他的來歷了?」
唐伯虎欲言又止,他想到剛剛月池斬釘截鐵之語,到底還是把話咽了下去,改口道:「他是青陽縣人士,家裏靠種地為生。他現今還在讀書,身上並無功名。」
沈九娘聽聞道:「既然李小相公雙親尚在,不若我們還是勸勸他,然後委託劉大爺送他歸家吧。他這般流落在外,若父母知曉,難免會日夜憂心。」
唐伯虎一驚:「萬萬不可!」一個姑娘家在外流浪這麼多天,回去怕是只有被沉塘的命了。
沈九娘立時不解:「為何不可?他年紀尚小,依妾身看來,他對表姐之情,也只是因知慕少艾的緣故,回去有親人寬解,想必他也能釋懷地快些。」
只怕親人非但不會寬解,還會直接把人弄死。可沈九娘所說句句在理,唐伯虎一時還真想不出藉口來反駁。還是沈九娘瞧出他的着急,出言替他解圍道:「還是說有什麼妾身不知道,您卻不方便說的隱情?」
唐伯虎點點頭:「正是,九娘,並非是我對你存疑,而是此事還需她自己做主才好,我亦不好越俎代庖。」
沈九娘聞言道:「您是通情達理,明辨是非之人。如此不贊同,必是有您的理由,既然不便出口,妾身自然不會追問了。一切依您的意思行事便好了。」
唐伯虎聽罷不由感動道:「善解人意,莫過於九娘了。」
沈九娘不由垂眸一笑:「油嘴滑舌,莫過於相公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輕笑出聲。沈九娘替他理了理頭髮,溫柔道:「好了,您先自己去看會兒書,我去給劉大爺他們叮囑一聲,畢竟船上多了一位客人,也得讓他們知曉才是。」
唐伯虎握住她的柔夷道:「有勞九娘了。」
九娘剛出房門沒走幾步路,鶯兒就上前道:「娘子,相公怎麼說?」
九娘拉着她快走幾步,方開口道:「相公似有為難之處,看來李小相公的家境尚有隱情。走吧,我們去和劉大爺說一聲。」
鶯兒睜大眼睛:「說什麼,說李小相公要留下來長住了?」
九娘看向鶯兒:「你這是什麼口氣。」
鶯兒皺眉道:「娘子,婢子知道唐相公與娘子都是心善之人。要是唐相公還如以前一般,此事婢子是半句話也不敢說。可是,您也知道我們的處境的,今時不同往日了。我們自己餬口都勉強,怎麼能再收留一個半大小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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