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極人臣 380 愁聚眉峰盡日顰

    謝丕只覺心驚,這距離徐州暴/亂才過去了多久,水轉絲紡場就像雨後春筍一樣,在河岸邊冒了出來。

    他特地將大船換做了小舟,一路行來,只見兩岸竟然遍植桑樹。他不由靠岸細觀,只見牆下檐隙,屋前屋後,乃至池之上,河之邊,就連低洼地也填土栽桑。這樣大規模、瘋狂地種植,明顯已是被利益迷了心智。

    春秋時期,齊桓公欲拿下魯梁二國,卻缺乏足夠的兵力,所以問計於管仲。管仲想到了一個辦法,讓桓公着絲所制的衣物,令左右服之,齊國庶民從而服之。如此大規模地推廣絲衣,卻又禁止齊國種植桑樹。待齊國已然着絲成風,緊缺絲綢時,管仲便召來魯梁的商賈,以重金誘之,宣稱「子為我致綈千匹,賜子金三百斤;什至而金三千斤。」果然沒幾年,魯梁的國民全部開始種植桑樹,而不事農事。桓公這時下令,不與魯梁通商,不再售賣糧食。魯梁的糧食命脈握在他國手中,一下餓殍遍野,只看眼看自己手中的絲綢無計可施。

    如今那些蠻夷的策略,和當年的齊國又有什麼兩樣?可嘆不論是官府,還是商賈,都被黃白之物所誘,全然不顧大局。難怪含章有恃無恐,篤定南方豪族絕對不會相讓。他想到此,便沒有直奔謝家而去,反而選擇四處打探,接觸與他最為親近的族親。

    很快,他的堂弟謝雲就披星戴月而來。兄弟相見,自是欣喜,可只是聊了幾句,就不由露出愁容。

    謝丕問道:「雲弟,你與我說句實話,咱們家究竟摻和進去了多少?」

    謝雲欲言又止,滿面悽惶。謝丕見狀更覺不好,他追問道:「是不是有人在雙嶼,與佛朗機人做生意?」

    謝雲無奈道:「豈止是做生意啊。」

    餘姚謝氏如今分為十八房,光族譜上有名有姓的人,就有六百多個。這麼多人,不是個個都是為官做宰的材料,也不是人人都有安平樂道的志向。總有一些人,背靠家族,希望走捷徑,而當下正有撿錢的路擺在他們面前。

    謝雲艱難地吐露實情:「早年時,不過是與佛朗機人交換貨物,到了後來,就開始為人牽橋搭線,四處引薦,再到後來嚴嵩等人至時,就開始通風報信……」

    謝丕聽得又郁又怒:「你們好大的膽子,這樣的事,你們竟敢不與我們言語?」

    謝雲道:「堂兄,是他們說,家裏人這樣多,總要尋個生計,讓我要麼也高中狀元,帶着一家子人滾蛋,要是還想依靠族裏,就乖乖閉嘴。再說了,他們送往京城的年禮,你們不也收了嗎?」

    謝丕只覺頭暈目眩,他氣不打一處來:「原來都是贓物……你們是早就拿定了主意,要拉我們下水。」

    謝雲十分委屈:「堂兄,我們一家是絕無此意啊。本來不過是私下做點小生意,誰家沒點營生呢,他們也都和佛朗機人賣買,我們跟着去,也不算什麼大事。可沒想到,不知哪家的婦人,糾集了一大堆民婦,建了一個什麼水轉絲紡機。」

    謝丕眉心一跳,他當然知道這是誰的作為,大量絲綢湧入,必定擾亂舊有的市場秩序,觸犯到當地豪族的利益。而這些掉進錢眼裏的人,豈會棄水轉紡車這一賺錢利器不用。

    他早已猜到了:「當初砸那些場子的,也有咱們家的人,外頭這些紡絲場、桑田,背後亦有咱們家的影子。」

    謝雲低頭不語,謝丕深吸一口氣,斥道:「這麼多稻田,全部改作桑園,他們就不怕天災,無米下鍋嗎?」

    謝雲道:「堂兄,這倒不必擔心……他們早就想出法子了,可以間作套種啊。」

    謝丕一怔,自從月池大力推動農技發展,甚至在戶部之下增設立農技司後,京中一時學農成風。他也看了好幾本農耕水利之書,自然知道幾種作物於同時期播種的叫間作,不同時期播種的叫套種。

    他問道:「是有『二豆良美潤澤,益桑。』之說。怎麼,難道你光靠吃蠶豆和黑豆,就能吃飽嗎?」

    謝雲搖搖頭:「誰說只有蠶豆和黑豆,還有土豆啊。」

    謝丕大吃一驚,只聽堂弟道:「冬春桑樹又不長,正好種土豆,只需三四個月不就長好了,用新農具,好好施肥,一年還能收個幾千斤呢。」

    謝丕是萬沒有想到,李越所推廣的新作物,竟然被他們用到了這種用途。他道:「這是以公謀私。百姓明明可以靠稻米飽腹,卻被逼得只能靠這些蠻夷之物維生。」

    謝雲長嘆一聲:「要是真是被逼,還就好了。堂兄,口說無憑,你還是……跟我去看看吧。」

    謝丕目視他半晌,還是與他一塊喬裝出去。他們二人帶着幾個護衛騎馬馳騁了十餘里,來到了一處桑園。謝雲對謝丕努努嘴:「你自己看吧。」

    謝丕一眼望去,桑林如綢,其中有雞鴨等禽類,在林間自由穿梭,一旁還有一處小池,其中隱隱有鱗光。

    一旁的護衛一臉茫然:「這是在幹嘛,沒見過還有這樣的。」

    謝丕沉吟片刻:「八成是新的耕養之法。」

    謝雲道:「正是,這是桑葉養蠶、蠶糞養魚、桑園養禽、禽治蟲草、禽糞肥桑。新來的勸農參政徐贊,到底還是做了些創作。這些新玩意兒,被大力推廣。」

    謝丕見狀既感慨又嘆息,朝廷素來重視農桑,多年來鼓勵各地官僚和士紳,與民休養生息。可直到李越將農事與獎懲課考掛鈎,才使得上下官員真正開始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用到農事上。

    而對這些士紳豪族而言,他們需要更多的勞力來投入織場。前些年的劉六劉七起義早就敲響了警鐘,強壓百姓餓着肚子幹活是不成的,也不能給他們發那麼多的工錢。到了最後,大家只能另闢蹊徑,乾脆進一步發展技術,讓佃農不必都被束縛在土地上。這才有今日,新作物,新農技滿江南的盛況。

    謝雲嘆道:「堂兄,你覺得讓這些庶民吃土豆是遭罪,他們可不這麼以為。咱們家裏的這些人,又不肯吃這些賤民之物,這些土豆反而能留在庶民家中,讓他們填飽肚子。一家人的食物有了保障,還能靠在絲場做工賺點錢,這些無知愚民自是覺得如今的日子比過去要好得多!」

    謝丕心中一震,他對自己的隨從耳語幾句。他的人即刻上前去敲門。謝雲一驚,他道:「堂兄,你這是做什麼?這可不能暴露身份……」

    裏間的人聞訊已然趕了出來,詢問來者何人。隨從大聲道:「我是京中來的絲綢商人,想來借宿一宿,向老丈打聽這裏的情況……」

    桑園中人登時變得十分警惕,他們嚷道:「我們不借宿!不借宿!你們快走吧!快走!」

    這吆喝聲又急又烈,聽到外面的人都是一驚。謝雲忙推謝丕:「快別問了,這不是我們家的產業,待會兒他們就會報上去,到時候連咱們的行蹤都藏不住!」

    謝丕深深地看着他一眼,兩兄弟這才急急離開,饒是如此,走到半路,也有追兵趕了上來,他們還費了一番周折才得已脫身。

    回到謝丕的藏身之地後,謝雲低着頭一言不發。謝丕則來回踱步,半晌方道:「這會兒終於知道怕了?」

    謝雲嘟囔道:「誰也沒想到,事情會到這個地步啊。」


    謝丕冷笑一聲:「沒想到?這不是你們心心念念,苦苦經營而來的嗎?與蠻夷通商,弄來金銀和火器;與官員合謀,昧下朝廷的軍費和農技;如今還煽動百姓,讓他們敵視中央、敵視朝廷。接下來,是不是就要起兵作亂了!」

    謝雲仿佛被誰打了一拳,他慌忙解釋道:「不是的,沒有這回事……我們、我們從頭到尾只是想牟利而已,絕無反叛之心啊。」

    謝丕冷冷道:「你覺得這話,皇上會信嗎?江南素有天下糧倉之稱,你覺得皇上會放心將他的糧倉,放在你們這群居心叵測之人手中嗎?」

    謝雲的嘴唇顫動,他道:「這才是弟弟所害怕的,如今陷得……實在太深了。」

    沒人想和皇權一決雌雄,誰都知道雞蛋碰石頭是個什麼下場,可現在卻在不知不覺中到了水火不容的境況。

    謝丕揪住他的衣襟:「那你們就該及時收手。雲弟,你也是飽讀詩書之人,遲早都是要出仕的,總不想就為操持商賈之業,毀掉自己的前途吧。」

    謝雲的眼圈發紅:「堂兄,我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可如今不是我們想退就能退的啊。」

    他道:「這就像水桶里的螃蟹一樣,大家都知道再停留下去,都是一個死,可誰要是敢爬出去,其他人就會使勁把他拖回來。佛朗機人不會放過我們,其他家族不會放過我們,就連和我們同姓謝的那些人,也不會放過我們!」

    大家都知道這時該收手了,只要毀掉絲紡車,再去桑回稻,就能回歸過去的勉強平衡。可誰都不願自己第一個鬆開,誰也不肯放棄自己的利益,就只能一直僵持着、僵持着……直到皇權的反撲到來為止。

    謝丕的心漸漸墜下去,謝雲追問道:「伯父那邊怎麼說?這裏盤根錯節的勢力何其多,他們總不能斬盡殺絕,如果貿然發兵,那也會是一場大禍……」

    謝丕緩緩闔上眼:「你們自覺,比黃金家族如何?」

    謝雲的臉一時慘白,謝丕道:「韃靼因何而滅,你該心裏有數。趁早懸崖勒馬,還能保一線生機。」

    沉默在屋內蔓延開來,良久之後,謝雲方抓住謝丕的手:「事已至此,還能有挽救之法嗎?」

    謝丕何嘗不覺無處下手,他沉沉道:「盡力而為吧。」

    他道:「你先替我打聽一個人的下落。」

    謝雲問道:「誰?」

    謝丕道:「就是最開始,開設水轉紡絲場之人。」

    謝雲一怔:「那個女子?你找她做什麼?」

    謝丕一時思緒萬千,他想起當日和張文冕長談時的情形。他亦是在京為官多年,豈會不識大太監劉瑾身邊的謀士。他彼時剛在朱厚照那裏受了一肚子氣,眼見這個下巴光溜溜的諂媚之人,更是怒火中燒。

    他道:「我與閣下沒有什麼好說的!」

    張文冕輕搖摺扇,上下打量了一回:「哎,話不必說得那樣早。」

    他隨手指向窗外的綠竹:「就如這竹子一樣,看着翠綠修長,只可遠望,可誰知它也會遭人做成竹扇竹盞等器物,常伴人身邊呢?」

    謝丕眉心一跳,心中厭惡煩躁之意更重:「這是權貴的作為,卻絕非君子的言行。」

    張文冕聞言一笑:「依您而言,權貴當如何,君子又如何?」

    謝丕凝望窗外的綠竹,只見其亭亭玉立,鬱鬱蒼蒼:「權貴愛竹,並非發自真心,他們不知竹貞,更不諳竹性,只會一味按私心去裁剪修正,名為愛竹,實是愛己。」

    張文冕面上的笑意凝固了,謝丕道:「可君子不一樣。君子愛竹,是重其品行,慕其氣節,『凌霜盡節無人見,終日虛心待鳳來。』【1】比起順着心意將其攀折,君子更願它節節而高、四季青翠。」

    張文冕撫掌笑道:「說的真好。那麼,即便這竹子不在你的園中,和你毫無干係,你也毫不在意嗎?」

    謝丕苦笑一聲:「它本來就跟我沒關係,既沒有開始,又何談遺憾。」

    張文冕道:「可它立根破岩,已挨千磨萬擊,飽受風刀霜劍。你既自稱是愛竹之人,為何卻漠不關心?」

    謝丕道:「你不覺得奇怪嗎?因為仰慕竹的高潔,反而將它其困於矮檐之下,囚於盆栽之中,美其名曰替它遮風避雨。如若它安於這富貴鄉中,豈非失了你最看重它的品行,變得面目全非。如它寧死也要離開,那你的關心究竟是愛護,還是催命符?遠遠觀望,不去打擾,這不論是對竹子,還是對岩石,才是最好的。」

    饒是能言善辯如張文冕,一時都啞口無言,他道:「謝郎中,咱們也算是熟人了,此言萬不能再提及了。」

    謝丕當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可他一想到月池,更是怒不可遏:「聖上如此作為,豈是賢君待士之道!」

    張文冕忙道:「謝郎中,誰人無親,誰人無故,難道不知隔牆有耳,禍從口出。」

    這一言堵得謝丕面色通紅。張文冕嘆道:「你須知,天時不利,再怎麼琴瑟和鳴,到頭來也不過是虛凰假鳳,否則李尚書又何必千里迢迢將人送走呢?想來,與其託付給旁人,她更願託付給你。你竟自稱真君子,也必能做惜花人。」

    謝丕大吃一驚,他這時才想通月池送貞筠離開的意思,他忍不住拍案而起:「這算什麼事!怎麼可以這樣!簡直滑天下之大稽,難道就不怕受人恥笑,遺臭萬年嗎!」

    張文冕腹誹道,你要是知道,和你同朝為官多年的上司,是個着男裝的女嬌娥,那才叫滑天下之大稽呢。

    他淡淡道:「在你看來,是花中君子,歲寒之友。可天道無情,於他看來,不過是庭中生了些雜草,是連根拔起,還是遠遠移植都是一樣的。可要是沒人要這雜草,那可不是只能丟於溝壑之間了嗎?」

    「現在機會就擺在你眼前,你是要,還是不要?你是想她死,還是想她活?」

    謝丕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忽然道:「這天時既然如此強硬,剛剛在裏間,為何不直言呢。」

    張文冕又被堵得一窒,謝丕冷笑道:「看來,連天也有畏懼之人。下官人微言輕,自然是誰說了算,就聽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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