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笑道:「既然咱們的關係都這麼親近了,大哥又何必吞吞吐吐呢?我一個大男人,你總不是擔憂我路上出事,這才送我的吧。」
謝丕失笑:「那可未必,京中有誰不知,李相公乃大明第一美男子,萬一有家人膽大包天,想要當街捉婿,你不就難逃一劫了。」
月池連連搖頭:「我一有婦之夫,捉去能有何用。倒是你,風度翩翩探花郎,又尚未婚配,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謝丕的笑容漸漸褪去,口中酸梅湯的甜味也消逝,只留下一股酸澀。月池奇道:「怎麼,你至今還無婚姻之念?京都淑女無數,就沒有入你眼的?」這可就稀奇了,她已是二十六歲,謝丕比她尚長一歲,按照習俗,早就該娶一房夫人。
謝丕越發尷尬,他道:「我送你,可不是讓你像我娘一樣嘮叨一路的。」
月池一哂:「那是為何?」
他正色道:「『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這是自然之理。』【1】但人心隔肚皮,要得舜之二十二臣,就不可操之過急。」
馬中錫命在旦夕,謝丕說這話,顯然不是指營救之事。月池會意:「大哥是怕我在遴選中動手腳?」通俗觀念下,一個小團伙要建立起來,少不了硬通貨,官位、銀子和田地,都是硬通貨。
謝丕一驚,他絕想不到月池說得這麼直白。月池不由莞爾:「你我之間,何須藏着掖着。」
謝丕心下既然感動,又有幾分懊悔,李越待他至誠,他卻存着不該有的心思,真真是喪盡天良。他斟酌着詞句道:「我明白你絕無私心,只是人言可畏,眾口鑠金,慶曆舊事,不可不防。」
月池笑道:「遴選之制,是我向聖上提出來的,目的就是以更加公正的方式,為國取士。我當然不會自打臉。再者,那些連遴選都過不了的人,豈配與我一道,同為聖上效力呢?」
她想得這樣清楚,謝丕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他們終歸是為天家做事,而不是代天家做主。
月池忍不住笑出聲來:「我還記得,當年聖上擺宴,大哥公開諫言撤回鎮守太監時的那番豪氣,如今看來,也謹慎起來了。」
謝丕想到當年愣頭青的樣子,也是臉上發燒。他道:「吃一塹長一智。在聖上手下,我要是再不長進,只怕就要……」
月池意味深長道:「誰說不是呢。」人家是越大越懂事,他是越大越難伺候。
兩人就這般談笑了一路。月池邀他進門小坐,卻被他婉拒。他道:「天色已晚,怎好叨擾。再說,家母想必已經等急了。」
然而,在月池進門後,這個聲稱要趕回家的人,卻立在院牆的陰影中,靜聽裏間的歡聲笑語遠去。良久之後,他才轉身離開。人家是神仙眷侶、天作之合,他算什麼。他從始至終,都不過是個局外人罷了。
法司對馬中錫一案的會審判決很快出來:「犯已承調遣,卻不思平叛,擅自招降,因而失誤軍機,斬罪,秋後處決。」
判決一出,朝野震驚,因物議沸騰,吏部侍郎李越上奏,請將此案入廷議。聖上允准。之後,各部大員聚集於奉天殿中。大家先議需行遴選的官職,又商討今年科舉等事宜。
一場變亂之後,北方幾省的官員空缺數目巨大。吏部已經出了一份亟待填補的要員清單,面向京都的中下層官員進行招考。這次廷議,就是要定下來參與競聘官員的條件、進入殿試的比例,日程安排等等。至於遴選之後的科舉考試,各地的主考也需要儘快定下來,有些地方的貢院還需要搶修。這樁樁件件,都是大事。等到這些事務都議定時,才輪到了馬中錫一案。
法司對案情和判案理由進行了闡述,仍是從兩個方面入手,一方面是馬中錫違拗聖意,擅自做主,與十惡不赦的逆賊頭子多番接洽;二是這種拖拖拉拉的作戰行動,致使賊寇往北逃竄,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損失。其人應與宋振等臨敵不進的將領一塊處決。而一道平叛的江彬等人,雖然前期不作為,以致延誤軍情,但因及時懸崖勒馬,重創匪徒,算是將功補過,也應施予薄懲。
閔珪的聲音宏亮,響徹大殿:「此案證據確鑿,老臣懇請陛下准法司所請,懲處涉案官員。」
有些人聞言連連搖頭,情知此案是板上釘釘,翻不過來了。有些人則看向李越,李侍郎都還沒開口,未必沒有轉圜之機。
果然,在閔珪語罷之後,月池便持象牙笏出列,躬身道:「臣有本奏。」
朱厚照的聲音仿佛從半空中傳來:「准。」他也想看看,事情都鬧成了這個樣子,他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月池欠了欠身道:「臣讀書時,於《太平御覽》中見一案例,言說某甲之父乙與丙相鬥,甲為救其父,想要用杖擊丙,卻誤傷了自己的父親乙,問當如何懲處甲。部分官吏認為,依照法律,甲毆打父親是不爭的事實,應當梟首。可大儒董仲舒卻引用《春秋》經義,他說:『父子至親,甲聽聞父親和人打鬥,持仗相救,本意是救父而非傷父,正如春秋時代的許止,因誤送湯而致父死一樣,不能論罪。』至此之後,有司執法確定了一條原則,名為原情論罪,不僅要論跡,更要論心。」
閔珪一震,他只聽月池道:「臣知曉司長官,素來秉公執法,所核案情,所依的法條,並無錯漏,然而,諸位上官卻忽視了一條,即馬中錫本人之原心。此人立朝數年,嫉惡如仇,頗有官聲,否則也不會被聖上所起用,委以重任。他官居四品,前途大好,這樣一個人,居然不顧生死,多次孤身入賊營,所為的應當不是延誤軍機,下獄論死才是,而是感化頑惡,以止干戈。」
大理寺卿周東道:「但事實卻是,頑惡冥頑不靈,又造大孽。他憐憫虎豹,卻戕害無辜官民,正是本末倒置。」
月池道:「平叛初始,賊寇勢大,朝廷卻乏軍用,如無馬公分而化之,只怕官軍死傷慘重。他名為憐虎,實則是為最大限度地保全朝廷的實力。那時,馬公招降流民,朝野可是皆持贊同的態度。」
都御史張縉道:「此一時,彼一時,流民是無家可歸,受人蠱惑,這才四處流竄,故而可恕,賊首卻是存心謀逆,濫殺官吏,故而當誅。而馬中錫,將賊首和流民混為一談,濫加恩典,豈非是大誤。」
月池道:「您所言甚是。只是,您待反賊,都能通過明辨其心,酌情處置,如何到了馬公這裏,卻要將他與那些真正貪生畏死的失職之人,一同處決呢?」
張縉一時語塞。月池繼續道:「《春秋繁露》有言:『志邪者,不待成;首惡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論輕。』意指動機邪惡者,即便犯罪未成,也要依律定罪,而動機良善者,即便鑄成了錯誤,也要從輕處罰。要是不論本心,不論善惡,一概處決,竊以為,這並不能稱公義。」
此言一出,滿殿譁然。工部右侍郎張遇辯道:「可律法明文規定,延誤軍機當斬,難道要因此置律法於不顧嗎?」
月池躬身道:「臣並無冒犯刑律之心。只是世事變化萬端,刑律雖全,也無法一一涵蓋,這時就應酌情處置,以經義為上,如此兼顧情理,比起多據律文來說,更能維護大義。畢竟律文也僅是仁道的外化,並不能取代仁之本心。《尚書》有言:『罪行輕重存疑,寧可從輕處置;功勞大小有疑,寧可從重獎賞。與其錯殺無辜之人,寧犯執法失誤的過失。』臣正是秉承聖人的教誨,這才在朝堂上斗膽諫言,請求對馬公從輕處置,還望陛下明斷!」
朱厚照看向法司官員:「卿等以為如何?」
閔珪、周東和張縉面面相覷,半晌齊齊拱手道:「此案的確是臣等裁決有誤……」
居然就這麼認了,這還真是活久見。朱厚照驚詫之餘,又覺這是情理之中。這個人都是科舉出身的儒臣,既然認可對方說得在理,就不會死鴨子嘴硬。
朱厚照朗聲道:「既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念他年事已高,又遭牢獄之災,如再受杖刑,只怕性命難保。就讓他去職回鄉吧。」
月池這才長舒一口氣,她站回隊列之中。一眾上司輪流拍她的肩膀表示讚許。月池皆含笑拱手致意。
劉瑾立在朱厚照身側,看着她春風得意的樣子,暗自咋舌:「這書算是被他讀明白了,法司板上釘釘的死罪,都能被他硬生生翻過來。」
廷議結束後,朱厚照召見月池。他似笑非笑道:「難怪前兒是一刻都不肯多留,原來是胸有成竹。」
月池笑道:「這就叫『書中自有黃金屋,不必神前求垂顧。』」
朱厚照一愣,他拍了她一下:「你還真是敢說啊。」
月池笑道:「是臣失言,是臣失言,這分明是『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刑律本不是我所長,單靠我自個兒,怎麼可能在一天之內翻出這麼多東西。」
朱厚照道:「看來還是鴻慶樓的那頓酒,起了大用。」
月池的眉心一跳,她不動聲色道:「是啊。我將他們分為了兩組,一組替馬中錫想免罪的理由,另一組則想他合該處死的罪狀。兩組之人,只能說觀點,不能出言駁斥。到觀點匯聚得差不多之後,我再讓他們互相辯駁。能立得住的,全部留下,立不住的,悉數刪去。這般大浪淘沙,我們再一起討論深化,這才成了今日朝堂上的風光。」
朱厚照難掩訝異地看向她:「你用人,果然是有一套。」
月池道:「臣此言不是為邀功,而是這次科舉之後,您對翰林院的用法,是否也該改一改了?」
朱厚照道:「你說得是。不能讓他們抱着書死讀,理不辯不明。」
月池嘆道:「正是。不過,您也別對此法存太大的期望,這世上的確有些糊塗之輩,根本轉不過彎來。」
朱厚照眼中精光一閃,他看向月池:「怎麼,李侍郎是想親自去選些聰明人回來了?」
月池垂眸道:「自臣進宮當了您的伴讀,回鄉的日子就寥寥無幾。師父一家遭了大難,臣也沒回去看看,心中實在是不安……」
朱厚照道:「以你的身份,回蘇州去主持鄉試,豈非是大材小用。怎麼着也該當一個會試主考才是。」
月池道:「臣學識淺薄,萬不敢做此想。」
朱厚照斜睨了她一眼,他道:「是真不敢,還是假不敢?」
月池失笑,她坦言道:「假的。臣自認為是最合適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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