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御走出屋子,阿六跟在後面,阿十也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
管家看了一眼,低頭道:「老爺讓大小姐一個人過去,因是鳳府家事……」
蕭御皺起眉頭,阿六阿十對管家的話更是置若罔聞。
蕭御有一種鴻門宴的感覺。
「走吧,別讓鳳老爺等久了。」蕭御說着朝前走去,阿六阿十寸步不離。
管家張開口想要說什麼,卻根本沒有人理他,無奈只能放棄,連忙走到前面帶路去了。
不用管家帶路,蕭御也知道鳳雲飛現在應該是在盧氏的院子裏。
盧氏中了毒,鳳雲飛這個太醫院判肯定要守着,不知他想出解毒的法子沒有。
蕭御到的時候,鳳雲飛正與其他幾名大夫一起商量着盧氏的病情,還有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子端坐在明廳一角,氣質十分沉靜。
不知為何,蕭御一眼就注意到她了。
戴着帷帽的女子,身邊只跟着一個看上去十分機靈的丫鬟,蕭御一下子就想到了以前的自己。
沒碰到謝景修之前,他也是這樣出外行醫的。
碰到謝景修之後,他就越來越多地以本來面貌示人,不再刻意打扮成女子,也不再刻意模仿女子言行。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就開始有恃無恐起來。
那女子似乎也注意到蕭御,起身上前,一雙妙目淡然地打量了蕭御一番,雖直白卻不令人反感。
「這位……就是鳳大小姐吧。」女子開口道,聲音輕柔而溫和。
鳳雲飛已經走了過來,忙道:「照鈺,這位是簡六小姐,簡家醫館的館主。」
蕭御向簡六小姐微微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他聽過簡六小姐的名頭,似乎馮院判都對她十分推崇,聽說醫術十分高明。
「鳳老爺找我來,有什麼事呢?」蕭御看向鳳雲飛。
鳳雲飛被自己的孩子當着外人的面稱為鳳老爺,面上露出一絲窘迫。
蕭御卻完全不想和他演父慈子孝的戲碼。
「照鈺,為父叫你來,是為你母親的病情。」鳳雲飛輕咳了一聲,「為父聽說過,你在醫術方面也頗有造詣,如今你母親的病情讓我們都束手無策,你也來參詳參詳,說不定能給我們一些不一樣的建議。」
盧氏還沒解毒?
「大夫人醒過嗎?」蕭御問道。
鳳雲飛搖了搖頭,面露急色。
還沒有解毒?蕭御沉默了下來。他不知道謝景修下了什麼毒,既然當天就發作了,想來也並不是什麼慢性毒。再不解毒只怕真的會有性命之憂。
原來謝景修不只是想給她們一個教訓,是真的想殺了這幾個人嗎……
三條人命,謝世子甚至眼都不眨一下,還有閒心準備嫁衣,連提都沒提一句。
蕭御相信他不是不敢提,只是不屑提。
一個郡主,兩個貴夫人,謝景修全然沒放在眼裏。蕭御隱隱約約感到一絲身為王府繼承人的謝景修與他的不同。
至少他就不能坦然面對這麼多條人命。
「照鈺,你……去看看你母親吧。」鳳雲飛嘆了一聲,「為父試了許多方子都不行,現在用的是簡六小姐開的方子。如果你有什麼頭緒,也可以開出方子來斟酌斟酌。」
丫鬟挑開內室的帘子,蕭御朝里看了一眼,卻搖了搖頭。
「對不起,我無能為力。」
鳳雲飛的面色一瞬間變得有些扭曲。
「她是你名義上的母親,你理應去看一眼,不必有任何避諱。」鳳雲飛沉着臉道,「再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既是為醫者,也該懂得這個道理。便是平日有任何矛盾不滿,在生死之事面前也該暫時放下才是。」
蕭御皺起眉頭:\」這跟平常的矛盾沒有關係,我是真的無能為力。\」他是外科醫生,解毒這種事完全不擅長。就算真的知道怎麼解毒,也必須要用到一些現代的藥物。外科手術里他可以用烈酒代替酒精,可以自配生理鹽水,可以用中藥湯汁代替肝素鹽水清洗傷口,可是解毒這種事完全不一樣。就算他說得出那些化學合成製劑的藥名,他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草藥代替,甚至也許這個時代根本就沒有那樣成份的草藥。
也許努力爭取會有別的劍走偏鋒的法子,可是面對盧氏,鳳雲寧,明珠郡主,他不想費那個力氣。
那些人想害他的性命,他不會以殺止殺,卻也沒有義務為她們奔波忙碌。那些人肯定不會領情不說,而且也打了謝景修的臉面。
把那三個人和謝景修擺在天平的兩端,蕭御毫不猶豫地偏向謝景修,一點疑問也沒有。
「你!」鳳雲飛氣得面色通紅,抬手指着蕭御。
一個嬤嬤從內室急步走出來,撲通一聲跪在鳳雲飛面前:「老爺,恕老奴多嘴,別的事您都可以委屈夫人,可是這件事跟以前那些事都不一樣,這件事關係着夫人的性命啊!便是大小姐受了再多委屈,她也健健康康長大了,還有了一門好親事。怎麼也不該讓我們夫人遭此橫禍,危及性命啊!」
蕭御眉頭皺得更緊了。這婆子分明話中有話,意有所指。
不等鳳雲飛說話,方嬤嬤又轉向蕭御。
「大小姐連看都沒有看我們夫人,就說無能為力。大小姐從昨夜起就沒有出過院子,難道大小姐不用看就知道夫人患的是什麼病症?!」
話已至此,蕭御如何聽不出她話里的意思。鳳雲飛也用同樣的神色看着他,不用說,鳳雲飛的心裏也早信了這婆子的話。
可笑剛才鳳雲飛還一臉和藹地讓他給盧氏看診,恐怕心裏早就認定了他是害盧氏的兇手,故此給他一個「冠冕堂皇」的機會,希望他能主動拿出解毒的方子吧。
又解了盧氏的毒,又給了他將功補過的機會,鳳雲飛也許覺得自己很不容易吧。
「我理解你們的心情。」蕭御笑了笑,攤開手道,「也許我給大夫人看了就能拿出解救的辦法,可是,我不想,我不樂意。」
「你!不肖子!不肖子!」鳳雲飛氣得失了分寸,破口罵道,「你以前任性而為,給我們鳳府帶來多少恥辱,我都念在你年紀小不懂事,從不與你計較,還總想着接你回府好好教導。我沒想到你盡然這麼喪德敗行,連人命都不放在眼裏了!」
「鳳老爺,你錯了,沒有人可以給你恥辱,人只有自取其辱才會恥辱加身。」蕭御冷聲道,「我珍惜生命,也要看那人值不值得我珍惜。盧夫人身邊一個婆子都敢這種態度對我,你憑什麼要求我把她的性命放在眼裏?!恕不奉陪了,告辭!」
蕭御轉身就走,鳳雲飛怒道:「孽障!你給我站住!把解藥交出來!來人,攔住他!」
蕭御冷笑,總算不再裝成一副慈父模樣了。
說他下毒他也不覺得什麼,本來就是謝景修為了他幹的,替謝景修背鍋他願意。
阿六阿十早已一前一後將蕭御護在中間,圍上來的下人根本近不了蕭御的身。
外廳里的大夫聽到這邊的動靜,互相看了一眼,乾脆捲起醫箱紛紛告辭了。
世家大戶的熱鬧好看,也得掂量掂量看不看得起。
一個太醫院判,一個未來的世子妃,正是他們看不起熱鬧的那一類。
一道纖細身影突然攔在蕭御身前,簡六小姐盈盈福下身去,道:「鳳大小姐,可否聽我一言?」
蕭御停了下來:「不知簡館主有何指教?」
身為一個女子一肩挑起家族事業,又有馮院判盛讚在前,蕭御對簡六小姐的觀感還不錯。
簡六小姐道:「我仔細檢查了鳳大夫人,以及明珠郡主和安國侯夫人的病症,我和馮大夫都認為,三位夫人小姐應該是中了毒。明珠郡主的症狀是口乾口渴,煩躁不安,而後昏迷,是有安國侯夫人則是四肢僵直,幻覺涎語,鳳大夫人高燒昏迷,臉上出了紅疹,以及大小便失禁。」
簡六小姐沒有一個字的廢話,只是將所有人的症狀列了一遍,一雙妙目直接坦然地與蕭御對視着。
「不知鳳大小姐聽了這些症狀,可能辨別出是什麼樣的毒物所致?只要知道毒物的種類,就可以對症解毒了。我沒有接觸過解毒方面的診例,馮大夫行醫一生,見到最多的也是鶴頂紅,比霜,和一些涼性草藥之類的東西,似這類的症狀,我們一時想不起與哪種毒物對應。」
聽了這些症狀,蕭御已經隱約猜出是哪一種毒了。只是也不能確定。
「鳳大小姐要想知道她們中了什麼毒,不如去問問明珠郡主的兩個丫鬟。」蕭御道。
那兩個丫鬟奉了三杯酒給他,如果有毒,應該就是在那三杯酒里了。那兩個丫鬟肯定知道是哪種毒。
謝景修的手段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既是想讓她們自食其果,以蕭御對謝景修的了解,他用的多半就是明珠想要用來害人的毒。
鳳雲飛怒道:「你要是知道為什麼不直接說?讓我們去找兩個中毒昏迷的丫鬟,你又想耍什麼花樣!」
那兩個丫鬟也中毒了?蕭御有些訝異。
所有知道毒物種類的人都昏迷不醒,謝景修分明是有意的。
鳳雲飛揮退下人,走到蕭御面前,沉着臉道:「照鈺,只要你拿出解藥,以前不論你做過什麼,我都可以不計較,大夫人醒來之後,我也不准她與你計較。照鈺,你還年輕,從小不在我的身邊,你不懂事我不怪你,你也許不懂孝道對於一個子女的重要。如果連父母都對你失望了,你以為世人會如何看待你?」
蕭御眨了眨眼,鳳雲飛這到底是真心為一個兒子着想,還是在威脅他呢?
「鳳老爺,我想你搞錯了,我一個要『嫁』人了的人,你說的那些,我有什麼好在乎的。」蕭御笑道。
鳳雲飛面上閃過一絲難堪。
不管鳳雲飛對鳳照鈺有沒有感情,明明是他的長子卻要嫁給別的男人,還要由他親自把自己的長子交到別的男人手中,這對於鳳雲飛也是一種恥辱。
「鳳老爺,你只聽盧氏身邊的婆子片面之語就懷疑我害人性命,你覺得你有資格對我失望嗎?」蕭御道,「昨日宴席之上,明珠郡主處心積慮讓我喝酒,是為什麼?明珠郡主是盧氏請來的,三番兩次讓我去宴席上的也是盧氏。你覺得盧氏是無妄之災,恕我直言鳳老爺,我只能說她是咎由自取。我讓你去問明珠郡主的丫鬟,因為毒就是她們帶來的,沒有人比她們更清楚。至於為什麼毒下到了她們自己身上,您就當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吧。我言盡於此,鳳老爺,祝你馬到成功。」
說完邁步便走,方嬤嬤攔到門邊急道:「老爺,不能讓她走啊!您要救救我們夫人的性命啊老爺!」
蕭御皺起眉頭,阿六卻上前一腳將方嬤嬤踹出了幾步遠。
方嬤嬤唉喲一聲滾倒在一邊,扶着肚子爬不起來。一群小丫鬟慌忙圍了上去,手忙腳亂地想要扶起她來。
老六回頭看向一臉驚駭的鳳雲飛,道:「鳳老爺,我想您有所誤會,我來解釋一下。世子只是不願鳳大夫被外人煩擾才允他暫回鳳府居住,並不表示鳳大夫就要被鳳府中事煩擾。如果您不能保證鳳大夫的清淨,世子不介意先將鳳大夫接走。」
「你!便是謝世子,也沒有權利過問鳳府家事!」鳳雲飛怒道。
老六道:「世子對鳳府家事沒有興趣,只要鳳府中人從此別再打擾鳳大夫,自是相安無事。如果尊夫人有幸能醒過來,也請如此告知尊夫人一聲。她的那些見不得人的小手段別再有下一次,否則後果自負。」
「你什麼意思?!」鳳雲飛聽他直指盧氏,盧氏在他心中向來是與世無爭的完美之人,他如何能忍受一個下人如此詆毀盧氏,即便是謝景修派來的,那也仍舊是個下人,「難道謝世子就教你們隨意詆毀朝廷命官的家眷,御賜親封的誥命夫人嗎?!」
「鳳老爺,您又誤會了。如果尊夫人沒有自取其辱,並沒有人在意她。」老六面無表情地道,「鳳老爺可以去找明珠郡主的兩個丫鬟問出毒物來源,也可以守着尊夫人的好名聲等她醒來。言盡於此,告辭。」
說完便在前面引着路,和老十一起帶着蕭御離開了,這一次自是沒有下人再敢阻攔。
鳳雲飛面色鐵青地僵立在原地,眉頭緊緊皺着。
簡六小姐的丫鬟半夏上前扶住她,低聲道:「小姐……」
簡六小姐止住他,卻聽鳳雲飛道:「簡六小姐,麻煩您在這裏替我守上半個時辰。我會儘快回來。」
簡六小姐福身道:「這是為大夫的本分,鳳老爺不必客氣。」
鳳雲飛這才行色匆匆地朝外走去,方嬤嬤還躺在院子裏起不來身,鳳雲飛厭煩地看了她一眼,一路出了盧氏的院子。
管家跟上前來,鳳雲飛道:「牽馬來,我要去長公主府一趟。」
管家遲疑道:「老爺真的想去逼問那兩個丫鬟?可……那豈不是說……」那豈不是說相信了鳳照鈺詆毀大夫人的話?
鳳雲飛咬牙片刻,道:「我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別再說了,快牽馬來。」管家只能應了,去馬房牽馬去了。
「小姐。」半夏一邊替簡六小姐收拾着醫箱一邊道,「那鳳大小姐個子那麼高,再長几歲都快趕上世子爺了,一點也沒有小姐好看。小姐也有元王府的侍衛相護呢,也沒像她那樣帶在身邊炫耀。」
簡六小姐正寫着方子,頭也不抬地道:「沒有事的話就找點事做,少說話。」
半夏吐了吐舌頭,忙閉口不言,麻利地幹着手頭上的活計。
到了晚間的時候,蕭御便聽百靈說大夫人已經醒了。
「是老爺從外面帶回來的方子呢。」百靈一邊替蕭御梳着頭髮一邊道,「聽小橘說老爺回來的時候面色很不好,還以為老爺沒有收穫呢。沒想到拿了個方子回來,就把盧夫人救醒了。」小橘是百靈在鳳府里新交好的小夥伴,和她差不多年紀,也是個伶俐愛說話的性子。
蕭御懶懶地應了一聲,並不太關心。
桌子上攤着信紙,他已經對着發呆了好半天,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有好些事想要問一問謝景修,可是真要寫信了,卻又不知道該問些什麼。
謝景修讓鳳雲寧等人自食苦果,他的手下老六卻又毫不介意將解毒的路子告訴鳳雲飛,顯然謝景修也不是處心積慮非要弄死那幾個人不可。
可是比起因怨生仇的態度來,他這樣可有可無的隨便態度,似乎更加顯得冷漠。
本以為謝世子是外冷內熱的人,現在看來,他還是不夠了解謝世子啊。
而且隨隨便便就招惹了長公主府,安國公府,還有鳳府,謝景修到底有沒有經過慎重考慮啊,不會有什麼不好的影響吧……
「唉,謝世子啊謝世子。」蕭御趴到桌子上喃喃着念了一聲。
百靈捂着嘴偷笑道:「姑娘想念世子爺了嗎?姑娘不用着急,奴婢打聽過了,這種由朝廷負責婚禮流程的賜婚,都是很快的。最多再過兩三個月,姑娘就可以嫁給世子啦。」
蕭御一頭黑線:「百靈啊,你的業務範圍擴展得真快。」怎麼哪兒哪兒都能打聽一耳朵呢?
百靈自豪地昂了昂頭,繼續給蕭御梳頭。
南城門邊的一條街道上,三個小小的身影縮在一間廢棄柴房的牆角根,一個十四五歲模樣的女孩一手摟着一個小身體,將三人身上蓋着的幾塊麻袋和稻草往兩個小的身上裹了裹。
「姐姐,我好餓啊。」一個小男孩張着烏溜溜的眼睛小聲道。
女孩從懷裏掏出一隻油紙包,打開來拿出半塊餅,掰成小小的碎塊餵到小男孩的嘴裏,又掰了一塊餵到另一邊的一個小女孩子的嘴裏。
「吃吧,明天姐姐再給你們買。」女孩將兩個弟弟妹妹摟緊了一些,「冷嗎?姐姐抱緊點。」
兩個孩子嘴裏咬着餅,一齊搖頭:「姐姐抱緊,不冷。」
小男孩道:「姐姐,我們真的能找到哥哥嗎?」
女孩點頭:「能的,姐姐已經打聽到了哥哥的消息。我們找到哥哥就帶哥哥回家,好不好。」
「好,帶哥哥回家。這樣娘就再也不會做惡夢,不會一想到哥哥就哭了。」另一邊的小女孩連連點頭。
女孩摟緊了弟弟妹妹:「好寶寶,睡吧,明天我們還要去找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