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刀子磨人,最是無形。
赫舍里笑意盈盈問完,大阿哥卻支吾着不回話,康熙還能有什麼不明白的。
帝王怒極反笑,不顧地上跪着的只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斥道:「你回宮五日,你額娘日日去送吃食,從來乖巧;今日你皇額娘不過送了一次早膳,還是保成惦念你特意所留,你便將這些心意如此糟踐嗎?」
康熙失望地看着自己的長子,已經沒興趣再問原因。
左不過就是那拉氏這個親額娘心思不正,背後攛掇是非,教壞了孩子。
康熙面帶冷意,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叩擊御案,想着該如何處置此事。梁九功從外間進來,垂首道:「萬歲爺,那拉小福晉過來了。」
來得正好,康熙正一肚子火沒處發呢,招手便叫梁九功放人進來。
烏拉那拉氏今日特意着了一身淡色旗裝,鬢間未飾釵環,進了門便跪在兒子身邊求饒:「皇上,都是妾身的錯,是妾身今日身子不適,一時忘了差人給保清送早膳,這孩子定是餓壞了才會鬧脾氣,懇請皇上、皇后娘娘寬恕。」
赫舍里候了半晌,就等來那拉氏這麼一出潑髒水的戲,不由失了興致,淡淡回敬一句:「你也說了,此事是你有錯在先,本宮也是愛莫能助啊。」
康熙少見皇后這般嗆人,知道這是被氣着了,愈發沉下臉:「皇后說的極是。大阿哥有乾東五所的人伺候,又有中宮看顧,豈會餓着肚子。輪得到你日日過去扎眼?」
那拉氏語無倫次:「妾身只是只是太想念保清了。」
「到底是想兒子,還是藉機煽風點火,你自個兒心裏清楚。」康熙抬眸,瞧一眼嚇到花容失色的那拉氏,忽而嘆息一聲,「你已為人母,卻還如此德行,朕如何能放心將保清交給你撫養?」
聽到這話,烏拉那拉氏的臉瞬間慘白,眼淚順着臉頰滴落在地。原本一聲不吭的大阿哥也跟着慌亂起來,埋在他額娘懷裏小聲啜泣。
康熙看得心煩,招呼道:「顧太監,傳朕口諭,那拉氏禁足延禧宮三個月,為太皇太后抄經祈福。大阿哥教養不當,請慈寧宮的程嬤嬤來重新教習一遍,沒什麼事兒,就別叫他往延禧宮跑了。」
顧問行領了旨,垂手立在那拉氏身側,示意她起身。那拉氏雖不聰慧,卻是個會看皇上臉色的,這會兒也不敢多說什麼,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大阿哥被強行扯開,靠在嬤嬤懷中哭得傷心,很快也被抱回了阿哥所。
胤礽被這場面嚇得不輕,偷偷扯着赫舍里的袖子,直到額娘牽住他的小手,這才安心下來。
這件事宛若夏日的陣雨,來去迅猛。
也難以留下什麼痕跡。
赫舍里早就料到那拉氏不會輕易被發落,因而也沒什麼情緒。那畢竟是皇長子的生母,看皇上的意思,明年大封,嬪位裏頭還是會有她的名字。
母憑子貴,何嘗不是子憑母貴呢。
赫舍里再沒什麼心思哄康熙高興了,索性尋個由頭,留下胤礽在乾清宮,自個兒先回景仁宮去。
等她走得遠了,胤礽才歪着小腦袋問:「阿瑪,是保成做錯什麼了嗎?額涼好像不開心了。」
康熙神色複雜,摸了摸嫡子的腦袋,搖頭嘆道:「保成很好,有好東西還不忘分給兄長。是汗阿瑪不好,惹你額娘難過了。」
*
那拉氏禁足延禧宮的事兒,很快就傳遍了後宮。只是乾清宮侍奉的奴才一向嘴巴緊得很,打探不出緣由,各宮小主便只得作罷。
延禧宮。
翠珠拎着漆木膳盒從外頭回來,揮退兩個小宮女,轉身進了西配殿。
烏拉那拉氏見人回來,連忙起身問:「怎麼樣?哥哥怎麼說?」
翠珠一邊將今日的午膳擺上桌,一邊壓低聲音道:「格格,明珠大人遞了話,說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想撫育大阿哥,就得先把人送到狼窩裏。也好叫皇上知道,孩子在親額娘身邊才是最好的。」
翠珠說着,又從袖子裏掏出兩隻藥瓶,表情變得有些忐忑。
「這裏頭一瓶是大黃粉,一瓶是芒硝。大黃清熱瀉火,過量會引起頭暈腹瀉,芒硝咸寒攻下,過量則會皮膚瘙癢。大人要格格選一個,等大阿哥在景仁宮的時候用了」
給出這主意的人,正是納蘭明珠。
論起來,明珠祖上是葉赫部貝勒,與烏拉那拉氏實在算不得什麼兄妹。只不過他這幾年與索額圖在前朝互相傾軋,各樹黨羽。索額圖是胤礽這個嫡子的母家,明珠便順勢將手伸到了長子這頭。
烏拉那拉氏對着藥瓶怔了一會兒,便又掉起眼淚來。保清這孩子命不好,先被送出宮養着,如今想要回到額娘身邊,還得用這種法子遭不少罪。
哭過一場,那拉氏心中舒坦不少,吩咐翠珠:「明兒個你就派人去給桂嬤嬤傳話,叫她哄着阿哥暫且忍幾日,這期間多多親近景仁宮,尋着機會,就把藥下在阿哥的吃食裏頭。」
「記得,兩瓶藥都得用上。」
翠珠驚詫地瞧了那拉氏一眼,連忙又垂下頭,低聲應是。
*
沒過兩天,胤禔果真就混到了景仁宮裏。
主要是胤礽這孩子不記仇,性子又好,無論宮裏的小太監還是親哥哥,他都能笑嘻嘻玩到一塊兒去。知道胤禔被汗阿瑪才教訓過,小傢伙心一軟,就將人帶回來了。
赫舍里聽人回稟此事之後,倒也不攔着。
這麼多眼睛看着,大阿哥不得見生母,來親近她,她總得有個皇額娘的姿態。
見夏槐一副嚴防死守,恨不得將阿哥揣進兜里的樣子,赫舍里無奈笑道:「你們就是十幾雙眼睛都長在他身上,也難免有打盹的時候,防是防不住的。所幸人就在眼皮子底下,若叫阿哥跌上一跤認清楚人心隔肚皮,反倒是件好事。」
赫舍里說完,就吩咐小廚房給兩個孩子準備一模一樣的茶點。
點心是錢公公在窯口裏新烤的牛乳麵包,上頭擠一點乳白色的鮮奶油,再給配上小份的酸奶水果杯,也算是滿宮裏的獨一份兒了。
兩個阿哥並排坐着,小勺掄得歡快,赫舍里就靠在他們旁邊看着。胤禔身邊的桂嬤嬤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只得眼瞧着阿哥吃完了麵包,又舔乾淨酸奶,隨後跟二阿哥一道打了個飽嗝。
就這麼耐着性子,混了三五日的茶點之後,桂嬤嬤終於抓到了可趁之機——
長春宮那位懷着龍胎的馬佳小福晉來請安了。
馬佳氏如今已經滿了三個月身孕,太醫瞧過一切安好,這才趁着天氣涼爽,帶女兒伊哈娜來景仁宮與皇后娘娘說說話。
赫舍里見了她們,倒是露出幾分歡喜:「本宮早就猜到,妹妹是個閒不住的性子,好在今日還記得帶着二公主一道來,孩子們聚在一處也不會乏悶。」
馬佳氏笑着上前親近道:「聽說娘娘宮裏的茶點新奇得很,連御茶房都沒有這樣的手藝,妾身如今貪嘴,免不得要上門向娘娘討個賞了。」
赫舍里被這俏皮話逗得一笑,吩咐夏槐去招呼錢公公,多傳兩個人的茶點。
今日小廚房準備的依然是酸奶杯,只將牛乳麵包撤了,改為剛出爐的香蔥肉鬆包和紅豆沙包。一甜一咸,小小一個,倒是不佔脾胃。
赫舍里與馬佳氏相攜坐在西間窗下,靠着軟墊,身子也能舒服一些;
孩子們在屋裏頭坐不住,一手麵包一手酸奶碗的,呼啦啦都跑去前廊打鞦韆玩兒了。
景仁宮裏頭歡聲笑語,熱鬧起來,正是奴才們都鬆懈的時候。
桂嬤嬤一直近身跟着大阿哥,這會兒找准機會,趁着阿哥的注意力都在鞦韆架上,連忙背過身子,將藥一股腦兒都灑在了麵包上。
紅豆沙的餡兒半露在外頭,稍一捏合,就蓋住了藥粉。
她若無其事地將盤子遞給胤禔,退後幾步,只等着阿哥吃下去,好第一時間去跟皇上求救。誰知道,他們這位爺先吃了鹹的麵包,眼前一亮,非要用手裏摻了藥的豆沙包換二公主剩下那塊肉鬆的。
伊哈娜性子活潑,是個有主意的,倒是不好揉捏。只不過她打小就愛吃甜,略一思索,也就答應下來。
胤礽是不折不扣的甜鹹黨,對哥哥姐姐互換的行為十分不解,抱着自己的小麵包啃得可香了。
於是,這場交易無人阻攔,桂嬤嬤也不好暴露,只能眼睜睜看着伊哈娜將那枚豆沙包都吃下去了。
這藥用量多少,本就是按着胤禔的身子板算好的。伊哈娜到底是個姑娘,又比胤禔小一歲,吃下去沒多久就暈頭轉向,腹痛難忍,緊跟着手臂上還冒出一些小紅疹,癢得她直想抓。
伊哈娜的樣子不對勁,嚇得兩個阿哥從鞦韆上跳下來。胤礽反應快,連忙奔到殿內,給他額娘報信兒去。
「額涼,額涼,二姐姐中毒了!」
小傢伙倒是一語成讖。
赫舍里久病成醫,略懂一些藥理,自然也就看得出公主這是用藥中毒。很快,伊哈娜就被輕輕抱到了暖閣炕上。怕她撓傷了自己,特意留了個宮女按着手。
馬佳氏見到唯一的女兒這幅樣子,嚇得直要往地上跪:「娘娘,請您救救伊哈娜,她才四歲,妾身不能再失去孩子了。」
赫舍里聽不得這話,連忙將人按着坐下,安撫幾句,轉頭冷靜吩咐眾人:「季明德,拿着本宮的牌子去太醫院,請擅長小方脈的太醫過來;順道再把看小福晉這一胎的鄧太醫也尋來,請個平安脈。」
「夏槐,你跑快些,去請皇上來一趟。」
「逢春,帶人將景仁宮守住,連一隻蚊子都不許放出去。今日在這院裏的奴才,不管是跟着哪位主子來的,都給本宮留下。等萬歲爺到了,再好好徹查謀害皇嗣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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