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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走進了椒房殿,一陣撲鼻的椒和泥香溫暖襲來,然而再暖的香,再暖的爐火,也暖不開這殿中刺冷如深淵寒潭的氣氛,只見皇上和皇后高座在上,皇上表情是從未有過的陰沉可怖,眼中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嘴唇緊緊抿着,眼睛微眯,默然坐在那,森冷不發一言,只靜靜地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碧璽扳指,看似平靜,然而我卻深知,皇上已是怒到極致。
坐在一旁的皇后臉色微微有些病態的蒼白,精神頗有些不濟的靠在椅背上,右手微微搭在右扶手上,身子有些傾斜,看來竟還是在病中,我不禁有些暗自疑惑,皇后如今身子抱恙,如何能謀劃這些計來,還是說……皇后如今不過是佯裝,從此事中擇開了。可瞧着皇后的面色,卻又不得不多疑,若是做樣子,哪裏能做的這般像,一時間我也有些不得個中其解了。
待到了聖駕前,我同合德一同恭敬欠身道:「臣妾給陛下請安,願陛下長樂無極,給皇后娘娘請安,願皇后娘娘長樂無極。」
「起吧。」皇上只沉聲說了一句,便默然不做聲,如此我更覺心中一顫,此次王婕妤難道真的凶多吉少了。
我心下正驚寒,合德這時在一旁輕聲提醒道:「姐姐。」我這才回了神,看了合德一眼,然後不動聲色的微微頷首。
「外面天兒寒,又積了雪,只怕兩位妹妹也受了些冷,快些坐下,飲口熱茶,也會好些。」皇后這時突然開口道,剛說了兩句,皇后便有些咳嗽起來,直到臉上咳的有些潮紅泛起,一旁的墨蘭正欲上前倒茶。卻見皇上將放在自己面前的熱茶遞到了皇后面前,輕輕替皇后撫了背,語中雖還是冷,我卻能從中聽出一絲關懷:「你身子還未好。還是去內殿歇息去吧,這裏有飛燕她們也是一樣的。」
皇后接了茶啜飲了一口,順了氣兒,止了咳,面色漸漸好些,方轉首看向皇上,眼中隱隱約約泛着潮,嘴角微漾道:「臣妾很好,此事事關重大,臣妾身為六宮之主。怎能置手不問,陛下且放心。」
皇上微微頷首,便不再說話,而方才那一刻,卻是再一次生冷的將一個事實擺在我的面前。在皇上心中,這個相伴多年的皇后,終究有着不同於六宮任何一個女子的存在。我抑制了內心的那一抹黯然和酸澀,轉身扶了子衿的手款步走向右首,緩緩坐下。我轉首探詢的看向身側的班姐姐,而看到班姐姐眼中的沉然和面色的晦暗,我便越發不安。我再環看一番。卻不見王婕妤的身影,而林柔嬈卻是眼中不無得意,儼然勝券在握的樣子。
「陛下,外面雪大,偏殿寒涼,婕妤妹妹身子弱。只怕受不住,這會兒可就傳召上殿來?」皇后柔着聲兒問向皇上。
「秦道!」皇上微抿着嘴沉聲道,語中冷徹無比。
「是。」秦道忙上前躬身謹慎道,然後麻利兒出了殿,很快便見王婕妤挺直了身子端然走了進來。卻是從未有過的氣勢,只覺得要把眾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一般,而呆在皇上身邊慣了的秦道,竟也躬了身極為恭謹的在前面引着路。
「臣妾給陛下請安,願陛下長樂無極。」王凝華極為端正的欠身請了安。
皇上只陰沉不發的凝視着不說話,一旁的皇后溫聲道:「妹妹起身坐吧。」
「謝陛下。」王凝華從進入殿中那一刻,絲毫未理會皇后,只微一欠身,便轉身去了左首坐下。
只見她氣定神閒的坐在那,端了熱茶啜飲了一口,面色沒有絲毫異樣,如此我反瞧皇后卻是白了臉,似是有些被動,只見皇后很快面色如常,然後看向王凝華道:「婕妤妹妹可知今日召妹妹前來何事?」
王凝華面色淡然,並不看座上的皇后,而是冷淡道:「臣妾不知。」
這時只見皇后面色也有些不慍,卻還是壓抑了下去,端然的抬眼睨了王凝華一眼,然後便瞥向座下一直未說話的林柔嬈道:「林順常,你說吧。」
「是。」林柔嬈見叫了自己,眼神不禁微挑的看了王凝華一眼,便連忙起身道:「是。」
說完林柔嬈踱步走到王凝華前,眼中閃過一絲光芒,然後微微欠身,極為恭謹道:「回陛下,回皇后娘娘,臣妾昨夜得知一件事,惶恐不已,茲事體大,今日方一早便來椒房殿擾了皇后娘娘,請娘娘恕罪,可此事隱晦不堪,臣妾實在不安……」
「行了,直接說。」皇上硬聲打斷了林柔嬈的話。
林柔嬈忙垂首道:「是。」然後微抬首看向王凝華道:「臣妾懷疑飛翔殿王婕妤有穢亂宮闈之事。」
頓時殿中一片譁然,炸開了鍋一般,都在座下一邊絮絮叨叨的小聲說着,一邊抬眼打量着王凝華,有震驚,有惶恐,有看戲,也有恨不得拍手叫好的。
「好了!」皇上冷聲一句,殿中登時恢復了平靜。
皇上冷然的看了王凝華一眼,只見王凝華卻是絲毫沒有任何變化,仿若並沒有身在此,沒有聽到方才一言一語一般。
「繼續!」皇上冷眼睨着林柔嬈道。
「是。」林柔嬈欠身道,然後她便轉身道:「傳堇兒。」
連忙林柔嬈宮裏的壽全忙下去領了個哆哆嗦嗦的小宮女上來,只見那宮女看着很是稚嫩,身子微微顫抖,眼中滿是惶恐不安。
「堇兒,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不要害怕,陛下和皇后娘娘必會護得你,你且告訴陛下和皇后娘娘你是誰,伺候的誰,再把你昨兒急急跑來我宮裏告訴我的事,都說出來,只要字字屬實,你自會無事,你可知道了?」林柔嬈站在堇兒面前說着,堇兒忙跪在那點頭道:「奴婢知道了。」
林柔嬈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看向堇兒得意道:「說吧。」
堇兒微一抬首,看到臉色陰沉的皇上,立刻抖如篩糠般垂了首道:「奴婢……奴婢是飛翔殿伺候婕妤娘娘的堇兒。奴婢給皇上和皇后娘娘請安。」
「你只說你都告訴了林順常什麼事,一字一句都如實了說,若是有半句虛言,立即拖出去亂棍打死。」皇上冷眼射向堇兒說完。只把堇兒嚇得哭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皇上終究是不相信林柔嬈揭發的事,只怕堇兒胡言亂語,為人驅使,才會說出方才那番話,或許,此事還能有所轉機。
我正暗自忖度着,便聽堇兒道:「奴婢是負責打掃的宮女,前日奴婢進娘娘寢殿打掃,正打理妝枱時。不小心撞倒了上面的一摞錦匣,我心下慌亂,正逢娘娘去了昭陽宮串門敘話……」
說到這時堇兒微抬眼害怕的看了我一眼,如此一眼,許多人也都不約而同的看向我。我心下冷笑,這是還想將我也拖進去,我臉色如常,只冷淡的睨向堇兒,堇兒忙垂了頭繼續道:「娘娘身邊的姐姐們也都陪着去了,如此奴婢忙慌亂將掉下的匣子整理了準備放回去。然後……」
堇兒遲疑了一下繼續道:「然後奴婢便看到一個香包掉在地上,奴婢正要放進匣子裏。卻見……卻見裏面擱着一縷頭髮,還放了些合,歡花的花瓣,奴婢一時好奇,便去了出來看,只瞧着那你們還放了一張紙。奴婢雖看不懂,卻隱約認識裏面的字兒,奴婢心裏一時有些不安,若是尋常香包如何會放頭髮,奴婢聽說……」
堇兒臉上微紅的道:「聽說只有定情方會這般。所以奴婢心裏面擔心,又害怕娘娘知道了,就去告訴了順常主子,奴婢字字屬實,絕不敢有半句虛言,陛下……皇后娘娘。」
「那裏面寫了什麼字兒?」皇上陰冷的睨眼看向堇兒道。
堇兒哆嗦道:「好像是什麼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眼,對,就是這麼寫的。」堇兒堅定道。
此話一出,莫說是眾人震驚惶恐,我的心中也越發下沉,我不動聲色的看向座上的皇上,皇上已是抑制不住的怒意,眼中徹如寒潭。
「陛下,臣妾這裏還有堇兒呈上的香包,陛下可要過目?」林柔嬈不失時機的插話進來道。
「呈!」皇上寒聲道,林柔嬈便忙拿了香包遞上去。
只見那香包上繡着鴛鴦的樣式,頗為精巧,卻不像是宮裏面的絹布所做。皇上拿着香包,打開看了裏面,然後冷眼睨向王凝華,方緩緩取出了一張紙,過了許久,皇上眼中如萬丈寒淵一般,冰冷沒有一絲生氣,拿着紙的手因怒氣而顫抖,座下的人都面色緊張的看着,只見皇上冷笑切齒道:「好,好一個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嘭!」皇上一掌拍在案上,然後忽然猛地將案上的物事都拂到地上,「嘩啦」一聲打破了一片寧靜,而座下的嬪妃都嚇得驚呼出聲,然後惶恐的忙起身跪地道:「陛下息怒。」此時的殿中,已經陰寒到了極致。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此話說的是春秋時期息國君主的妻子,息夫人。楚王貪戀息夫人美色,滅了息國,將息夫人佔為己有,救恩難忘,新chong於息夫人而言,只是一種凌辱,息夫人終身未與楚王說過一句話,直至死去。此語分明說的是息夫人的不堪侮辱,無聲的抵抗,而楚王便是強搶的暴戾君主。
想到此,我心下已經恐懼到了極致,王凝華自進宮從未有過的笑臉,漠然不語,孤冷清傲的樣子如何不是息夫人的寫照,而這卻是側面說陛下是那暴戾無道,強佔他人妻子的君王,只憑這一語,便能應了一句「天子發怒,伏屍百萬。」我心中驚顫,這一招棋,太狠太毒,我除了惶恐,什麼也不能說,不能做,更是不敢說,不敢做。
皇上慢慢踱步到跪在那的王凝華面前,然後彎腰下去,抬手將王凝華的下顎鉗住,讓王凝華抬首對視,然後冷聲道:「原來,在朕身邊的每一刻,對你都是凌遲煎熬是嗎?既然如此……」皇上森冷徹骨的看着王凝華道:「那倒不如解脫了的好。」
此話一出,我心下大驚。只見王凝華卻還是面無表情,漠然的置身事外一般。不置一詞。皇上冷笑道:「怎麼?如今竟連話也懶怠同朕說嗎?可真是苦了你了。」別人或許聽不出,而我卻分明從中聽到了陛下的自嘲與失望。
「臣妾不敢。」王凝華依然平聲道。
「那你如今只告訴朕,這些事你有沒有?」皇上在一旁問道。
「陛下,臣妾聽聞。婕妤娘娘在進宮前,便與一男子有交集,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在丞相府里的門客,聽聞極受丞相的賞識,難得的青年才俊呢……」林柔嬈這時突然插嘴,眼中是難掩的快意。
「你給朕閉嘴!朕沒有問你!」皇上忽然指着林柔嬈的怒吼,將林柔嬈嚇得身子一顫,差點癱軟了下去。
皇上看也未看林柔嬈一眼,轉首看着王凝華重複道:「有沒有……」
我緊張的看着王凝華。只要她說一句沒有,此事或許還有轉機,畢竟沒有傳出私情一說,更何況方才那堇兒說的話疑點重重,哪裏就那麼巧。會這麼不小心,讓一個小小的打掃宮女發現這般重要的事,而堇兒不告訴別人,第一個先告訴的卻是林柔嬈,整個永巷誰不知林柔嬈與王凝華是死對頭,能安的什麼好心。
想到此,我緊張的不禁身子微顫。心不住的跳動,只見王凝華這時候看了皇上一眼,然後微微垂首道:「有。」
一個字,讓我的心沉到了谷底,而林柔嬈自是得意非常,我看向皇上。只見皇上眼中似是暗了許多,王凝華這時突然轉首看向林柔嬈冷聲道:「但香包里的紙絕非事實,至於穢亂宮闈一詞,臣妾更不會承認這種莫須有的罪名,是的。臣妾是在宮外結識了他……」
王凝華忽然眼中難得的溫和,語中喃喃道:「第一眼,便無法控制的心動了,但臣妾與他從未越過雷池半步,此事當初在採選察看時,便能為臣妾證明清白,臣妾原本想向父親求得成全我們二人,然而在這前夕,宮裏的選秀旨意便下來了……」
王凝華眼神變得黯然:「臣妾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私心裏帶了這香包進宮,這原是我做的一對兒,他一枚,我一枚,如今看着,卻是是物是人非,空留念想,臣妾不曾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也更不敢承了穢亂宮闈的罪名,一切是天意弄人,求而不得,奈何緣淺……」
說完王凝華緩緩跪地,慢慢卸下了釵環,然後深深叩拜道:「一切都是臣妾,與人無關,臣妾願接受懲罰,但臣妾只求陛下寬恕臣妾一家,臣妾的家人並不知此事,請陛下看在父親年邁,忠心耿耿的份上,莫要牽連他們,臣妾一直堅信,陛下是英明的。」
「陛下,此事如此明顯,丞相一家怎會不知,作為宮妃,就算是心繫着其他男子,便已是穢亂宮闈,按家法,按國規,就該是滅族的罪孽,如此污穢不堪,茲事體大,請陛下明察。」林柔嬈突然出聲阻止道。
「既然茲事體大,便沒有順常說話的份,如今本宮向陛下請罪,陛下未說話,順常有什麼資格插嘴?」王凝華突然冷眼射向林柔嬈,那凌厲之勢,只把林柔嬈也震在那不說話了。
「來人。」皇上突然沉聲道,秦道忙上前道:「奴才在。」
「你讓朕很失望。」皇上冷眼凝視着王凝華只淡淡一句,便已道盡了一切酸澀與失望:「婕妤王氏,悖逆宮規,擾亂宮闈,無行無德,貶為庶人,遷居掖庭,凡身邊近身伺候者,全部杖殺,其餘人關押敬法殿,永不得出。」
「是。」秦道大氣也不敢出,忙應了,便對王凝華道:「王庶人,請吧。」
王凝華眼中凝着淚,第一次,在這個孤冷的女子臉上看到了悲傷,也看到了解脫,然而這一刻,卻是在這樣的場景下。
「望陛下珍重,凝華去了。」王凝華深深叩拜,然後起身走到雲卷面前,語中雖平和卻是滿含愧疚與黯然道:「是我害了你們,你們怨我吧。」
「奴婢不怨主子,奴婢去了,請主子保重身子。」雲卷突然跪在王凝華面前痛哭出聲。
王凝華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挺直了身子,轉身頭也未回的跟着秦道去了,仿佛她去的不是掖庭。然而下一刻,便是墮入地獄一般,只聽得殿外杖刑皮肉綻裂的聲音,數十個宮人哭號嘶叫的聲音,直至最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短短一刻,便是兩重天地。
註:「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是出自唐朝詩人王維詩中,時間不符,姒姒無才,求得各位讀者諒解,頂着鍋蓋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