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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尹慧珊。女的,三十五歲,短髮,眼睛下面有顆淚痣,穿着白色短襯衣,黑色休閒褲,鞋子是黑色的——」
「慢慢來慢慢來,噯,同志別着急,咱們一條一條說。」
「怎麼可能不着急!」黎旭的全身還是濕透的,一巴掌拍在桌上就是一個水捏的手印。「就在xx日報附近那個站點失蹤的,請你們馬上開始找,馬上!她患有精神失常!她跟正常人不一樣!」
「好好,你先別激動。」這個片兒警明顯是個慢性子,這時候還能保持着慢悠悠的嗓音。「這個我們也——」
黎旭:「你手機給我。」
片兒警:「啊?」
「手機。」黎旭都想撲到他身上去搶了,「手機給我!」
片兒警慢悠悠掏出手機。
黎旭一把搶過來,他手上是濕的,怎麼也劃不開屏幕,往衣服上一擦,更濕了。他氣得舉起手機就要砸。
「哎哎哎!別!哥!求您千萬別!這是果六啊!賣腎買的!我給您開鎖成不成?要做什麼您說!」
「打這個人電話。」黎旭說了一串號碼,說完連他都覺得驚訝,他居然記得盧暉的號碼。
「4537……多少?您再說一遍?」
黎旭捏起了拳頭:「……」
好不容易打通了這個電話,盧暉的聲音透過話筒傳過來時,他幾乎要哭出來。
「餵?你是?」
「盧暉,你在哪?」
那兒好像信號不是太好,盧暉又餵了幾聲。
「是我,我是黎旭。」
「餵……黎旭?你怎麼了?」
「xx日報這一片你有認識的人嗎?」
「有。怎麼了?」
「幫我找個人……幫我找找我姐姐,求你……」
黎旭最後在一個小公園的小廣場角落見到了尹慧珊。她似乎跑累了,緊緊抱住自己,哆嗦着蹲在地上,身上全是泥水,也不知道摔了多少次。她很抗拒別人的接近,一有人靠近她,她就大聲叫喚。也聽不清叫的什麼,嗓子都喊啞了,只能聽得出深深的恐懼與絕望。
「姐。」黎旭的心抽痛着,臉上努力擠出來一個笑容:「姐。是我,我是旭子。你記得嗎?」
尹慧珊仍然充滿敵意地看着他。
「我是黎旭啊,你弟弟,你記得嗎?跟我回家好不好?我帶你回家,給你做蛋包飯吃。你最喜歡吃這個,你記得嗎?……跟我回家好不好?」
他慢慢跪在地上,騎行着靠近她,她的身體顫抖的更加厲害。黎旭的眼淚刷的流了下來,終於說出了十年前的那個少年該說出來的話:「姐姐,不要再走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不……不……」
「別怕,我帶你回去。沒人能傷害你,我已經長大了,我會保護你的。你看,我是旭子啊,我是你的弟弟,你不要我了嗎?姐,你不要我了?」
尹慧珊使勁搖頭:「不!不——」
黎旭開始給她講小時候的事情,開心的事情,好玩的事情,一點一點的,全部說給她聽。僵持了一個多小時,夜色慢慢深了,尹慧珊的態度終於有所軟化,身體也撐到了極限,暈了過去。
空氣里瀰漫着消毒水的氣味,入目是清一色的白,這個顏色象徵着脆弱,疾病,蒼老,和死亡。
黎旭坐在病床邊上,緊緊握着尹慧珊的手。
這個場景何其眼熟,幾年前的他也是坐在病房,看着尹慧珊憔悴的睡顏,心中充滿痛苦和悔恨。
……
「咳,聽好了啊,我,尹慧珊,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女主人呢,就是這個房子裏權力最大的女人,我是不會向你媽媽認輸的,你知道了嗎?」
小黎旭點點頭:「知道了,姐姐。」
「誰是你姐姐!別瞎叫!噫!拿開你的手!髒死了!」
「你幹嘛呀,你哭什麼呀!你、你裝可憐我也不會同情你的!」
「你別哭了!噓!別哭……愛哭鬼!」
小黎旭繼續默不作聲的哭着,眼淚刷刷的,不要錢一樣。
「別哭別哭!你至於嗎我就說你幾句!我不凶你了行嗎?別哭別哭了!我怕你了行不行?」
小黎旭:「我想爸爸,我想回家。」
「你以前的爸爸嗎?」
小黎旭抽噎一聲,點了點頭。
尹慧珊抽了張紙給他擤鼻涕。「天呀,鼻涕泡都出來了。」
「姐姐。」
「不許叫我姐姐!」
……
「姐……」他把頭埋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我不會放過他的,那個人,把你毀成這樣的那個人……我一定要親手把他送進地獄!
盧暉把拿起一張照片,照片有些舊了,大概是楊啟安十幾歲的時候拍的,對着鏡頭一臉青澀,嘴角微微抿着。照片上的另一個男人,楊燕南,看起來和現在沒有太大的變化,頭髮是烏黑的,他摟着楊啟安的腰,也對着鏡頭慈祥地笑着。
不知怎麼的,這張照片看起來非常的違和。一種說不出的奇異的感覺,讓他覺得怪不舒服的。
他把照片從相冊里抽出來,看到背面貼着一小塊紙條,上面寫着一行小楷:愛子啟安十五歲生日紀念。
他又看了眼照片,不由得感嘆,楊啟安還真是從小好看到大啊,跟黎旭一樣。
正感嘆完這一句,隨手再翻過幾頁,這本相冊已經翻到了底。最後一張照片上有三個人,年輕時候的楊燕南,小男孩大概是楊啟安,另外一個不知道是誰,但是這張臉給他一種熟悉感,微微笑着的樣子,倒是有幾分像黎旭。
這是個什麼人?
他把照片拿了出來,背面卻沒有再寫字。只有一串日期:1990.02.09
又是張給楊啟安慶生的照片,沒什麼特別的。他又看了眼那個人的臉,把照片放了回去。
剩下的東西是楊啟安以前手抄的筆記本,有些是一些優美的句子摘抄,有些是他瑣碎雜事的日記,還有些類似於小說段落的東西,不知道是他抄下來的還是自己寫的。
這些個段落全是關於束縛和壓抑,充斥着一種悲哀的情緒。
「他要封鎖住我,用綾羅綢緞,那是他溫柔的觸手。漆黑的穹頂,瘋狂蔓延的紫黑色的藤蔓,遍地是腐肉枯骨,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苟延殘喘的我,是看不見陽光的。可我偏偏要知曉了這片陽光的存在,並且開始嚮往這片土地外的世界。……」
「掙扎啊,恐懼啊。人類的騎士無法跨上獨角獸一樣的駿馬,血腥而骯髒的人,他們行走在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我想不通為什麼會有人害怕鬼,這大街上明明全是鬼,笑意盈盈,青面獠牙。」
「自由。像卑微的爬蟲渴望蛻變出翅膀,像枷鎖下的罪囚妄圖登上天堂,去甩開這沉重的生命,這可怕的包袱。」
……諸如此類。
他印象里的楊啟安從來都是雲淡風輕的一個人,溫和的笑容,禮貌的舉止,很秀氣的一個人,白馬王子似的。這種沉重的文字不像是他會去寫的。
一周前,他聯繫上了楊啟安從前的一個友人。這個聯繫方式是從他以前的住處發現的,孤零零的被記在一張壓皺紙上。他抱着試一試的想法打通了這個電話,沒想到果然聯繫上了。
這個人說楊啟安在兩年前給他寄過一些東西,具體是什麼他也不知道,他人在美國,東西是寄到了他鄉下老家,被他爺爺簽收的。
盧暉記下那個地址,準備自己親自去找一趟。王一山做事還是不夠沉穩,他連王一山也沒告訴,只說要去找證據,王一山在電話里氣得跳腳,卻也沒辦法。他自己坐了一天半的車,從火車轉汽車大巴,大巴又轉乘小型中巴,又順路搭了輛拖拉機,還走了不少山路,才到了這個地方。
那位朋友的爺爺還健在,力氣也還足,自己種了一塊地,什麼花果蔬菜都有,十分自給自足。但是他的記性已經不大好了,不知道那個包裹究竟被放在了哪裏。他們在小屋裏找了很久,最後才在堆滿灰塵和雜物的小隔間裏把東西找了出來。
根據包裹上的單號,他查了查,寄出來的時間是兩年前的十月底。
本來以為楊啟安在臨死之前寄過來的東西應該是非常重要的才對,沒想到結果讓人有點失望。
除了他青春記憶里的一些奇怪的價值觀,質疑自己的存在,以及他有些微的自殺傾向,有過自殺的想法,別的他什麼都沒發現。也不能知道他的少年時代都經歷過什麼,遇到過什麼樣的人。
一起寄過來的還有一些楊啟安很喜歡的書,一些他平時積攢的小玩意兒。難怪他在s市的那棟房子裏都沒有找到,原來是都寄到了這兒。
他借住在了老爺爺家裏。鄉下的夏天比城市的要更涼爽,空氣也很新鮮,這這兒地處西南,雨水多,樹木多,蚊蟲也多,除了晚上被蚊子騷擾的有點睡不着——蚊帳里總會落下那麼兩隻——別的都挺好。
早上會有十分厚重的霧氣,熙熙攘攘塞滿整個村落,但過了七八點,朝起的太陽撥開雲霧,撒向綠意森然的大地,這個村落就變得十分美妙,生氣勃勃。不管是樹上跳來跳去、不住地啼唱的小鳥,還是隨着偶爾經過的風搖擺的綠浪,還是在水溝里腮幫子一鼓一鼓長相清奇的青蛙,甚至是偶爾沿着敗損的牆壁攀沿下來的一條小蛇,都可愛極了。
啟安當初是想來這兒吧,這樣的一個擁有另樣繁華的世界,確實比那個充滿爾虞我詐的s城來的快活。
可惜這場旅行卻就此夭折了。
村子裏信號不好,他平時要打個電話發個短訊要跑很遠去前面的小山丘上才能收到一兩格信號。上網就更困難,要走上五六里路去前面的衛生站,那兒有電腦,也可以連上熱點。
住久了還是會不方便,他嘆了口氣,也就楊啟安那種性子能按捺得住這種寂寞。
這天他剛想把楊啟安的東西都打包運去鎮子裏面,寄回s市,在路上接到了黎旭的電話。
他第一次見到黎旭這麼緊張一個人,聲音都變了,又顫抖又無助,甚至還說了求的字眼。
哪怕這個人是他的姐姐,他也覺得嫉妒。
他離開了這麼多天,沒說去哪兒沒說什麼時候回去,也沒見黎旭主動問過。如果哪天黎旭也能這麼緊張他該多好,一次也好,一次就夠他回味上一輩子的了。
別的不說,還是得先回去,再不回去冒個泡,王一山得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