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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撒寒輝,遠山如鐵。
西北塞上長夜漫漫,寒風似刀,自從進了風雪關的地界後,雪就一直沒有停下來過,終日不見日頭,天色卻被雪照得極亮。當初從兆京出來時,沿途還可以見到人煙,如今走了一個月的路,映入眼中的除了蒼白,再也不見其它東西了。
葉詢掀開厚厚的帘子朝外望去,此時已是深夜,塞上卻還是一片明亮,只是萬里荒蕪,竟不知現在身在何處。
他不喜歡風雪關,除了貧瘠的土地和駐守在風雪關的守兵們,他想不出這裏還有什麼。他喜歡帝都兆京,那裏糜爛奢侈,不像風雪關,荒涼的幾乎叫人發瘋。
放下帘子,葉詢緊了緊圍在脖子上的貂皮領子,然後在寬敞的馬車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來。馬車裏很溫暖,裹着獸皮的車壁將寒冷結實的阻擋在窗外,車頂上吊着幾個不停晃蕩着的銀薰球,裏頭燃着上好的龍腦香,他用手撐着腦袋,閉上眼睛深深一吸,那香味讓他好似產生了自己還在兆京的錯覺。
那讓人醉生夢死的兆京啊……
在馬車外頭,是一支一百來人組成的隊伍,每人都身着深紅色曳撒,外披駝毛大氅,繫着玄色革帶,腳蹬鹿皮長靴——他們來自帝都兆京,穿着自然不似風雪關守兵那樣窮酸。
紅色的衣裳,黑色的馬匹,這般鮮艷的顏色行走在風雪關荒涼的土地上,跋涉於泥濘的雪地里,遲緩又艱難的去往更北的地方。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突然「咯吱」一聲停了下來,葉詢猛然睜開了眼,這時馬車外的屬下輕輕敲了敲馬車的門帘。
「公子。」簾外響起了一個中年漢子的聲音。
「何事?」葉詢支着腦袋,懶洋洋地問。
「回公子的話,前頭的官道被暴雪阻了,隊伍無法前進。」
「暴雪阻道?那將雪鏟了便是。」葉詢十分不耐煩,這種小事不應該驚動他的。
「可是……」外頭的人遲疑了一下,「這暴雪來的突然,百年難的一遇,將前頭的官道埋得死死的。路途漫長,況且官道還要經過龍脊山,若在此時硬走官道,百來人的隊伍就算不遇上雪崩,山高路滑,只怕危險也是極大的。」
「既鏟不了雪,那只有等雪化了……」葉詢只感覺麻煩纏身,問道,「雪要幾時會化?」
窗外的聲音再次遲疑了一下,回答道,「怕是要等上兩個月吧。」
「兩個月?」葉詢輕輕笑了,他眼中盡含譏諷,語氣卻還是緩緩的「若是再等兩個月,只怕雪還沒化,我的屍身便要化得乾淨了。聖旨可不會因為大雪阻了官道而延遲期限,到時不僅我一人違抗聖旨,整個隊伍的兵將,捎帶兵將們的九族都要冒這個風險……柴將軍,你說,我們可有法子準時到達耀州?」他的話說得輕描淡寫,臉上尚且帶着笑意,卻讓馬車外的將軍冷汗連連。
柴將軍着一身厚重的牛皮甲,單跪在豪華的馬車外。他年近四十,性子憨厚,葉詢的一番話無疑是威脅到了他——其實稱他為將軍實質是給了他面子,他只是帝都一個小小的從六品指揮使,無權無勢,根本夠不上「將軍」一稱,不過也正因為無權無勢,他才被指為派送九皇子到達耀州的任務。這個九皇子現在在朝中是燙手的山芋,連他的生母穆貴妃和舅舅穆王爺都救不了他,甚至在經過穆王爺的屬地靖地時,穆王爺都不敢出來迎接一下自己的親外甥。踩低捧高,兆京的人向來勢力,如今已沒有人願意和這個失了勢的皇子有任何交集,把他送往風雪關的這種苦差事自然就落到他這個無權無勢的小武將身上。
不過好在這個九皇子一路上還算安分,除了對生活起居極其講究之外也沒怎麼生事。皇族子弟生來嬌慣,對吃住講究些也無可厚非,畢竟他才十七歲,能做到這般已是非常不易了,甚至為了安全,九皇子還叫一干士兵稱自己為「公子」而非「九殿下」。
而今這九皇子話雖說的難聽,卻句句在理,若沒有按照聖旨上限定的時間到達耀州,所有兵將都得陪着九皇子做刀下亡魂。
想到這裏柴將軍在心裏默嘆,這九皇子犯了過錯,是被貶謫到風雪關主城耀州的,朝中有規定,被貶之人哪怕身份再是尊貴,都不准有人接應,因此現今他們一行人雖然腳已踩在風雪關的地界上,也不見風雪關總兵程將軍派人來接應,接下去的路該怎麼走,還是得靠他們這幫來自帝都,對邊疆人生地不熟的兵士來決定。
柴將軍思前想後了一番,終於懦懦道,「公子,若要按期到達耀州,只怕要改道而行了。」
「那改道便是。」
「可是公子,此去耀州除了這官道外,就只有一條路了:我們得往燁城走,經過匈奴的地盤後再繞迴風雪關。」
「燁城?」葉詢皺起眉頭,他在腦海中思索了一番,對於塞上的西北防線他還是略知一二的。塞上有兩大關卡,一是戎城到博州的風雪關防線,二是沙珂到玉門城的虎門防線,兩大防線將西北牢牢保護住,阻止了匈奴南進的腳步,而風雪關和虎門並不是連在一起的,在它們中間還夾着一個爹不親娘不愛的邊關小城,燁城。
從北朔和匈奴打起來算起,直至今日,雙方都沒有分清楚燁城是北朔王朝的地盤還是匈奴的地盤,不是因為燁城是兵家必爭之地,而是因為燁城的地理位置十分不重要。
首先,燁城十分之窮,窮到極致,城牆是用泥巴壘成的,城內人口不足三千。靠近風雪關的百姓以牧民居多,燁城內卻偏偏找不出幾隻牲畜來,每次匈奴來搶掠時,幾千燁城人民只要捲起鋪蓋,半日內便跑個精光,常常讓匈奴撲個空。幾百匈奴鐵騎花了好半天時間把燁城城牆鑿了個大洞,熱火朝天的衝進來後才發現他奶奶的這天下間竟然有比他們還窮的人,因此匈奴搶了幾次燁城後,發現入不敷出,便對這種窮蛋子地方看不上眼,好幾次經過燁城城牆底下時都視而不見,直直朝虎門或是風雪關衝去。
二是燁城後方就是北朔的天然屏障,龍脊山的龍首峰。龍首峰是龍脊山最為險峻的地方,那裏常年風雪嘶吼,猿猴都攀不過去,北朔從來不在龍首峰後頭駐兵,原因不是北朔守軍不怕匈奴進攻,實質是連他們自己都邁不過這道天險,安全程度比風雪關和虎門更甚,所以,當一個窮的連匈奴都不願意去搶的城鎮,城鎮後還有道雙方誰都攻克不了的高山時,可憐的燁城就淪為了一個雞肋之地。
匈奴不要它,是因為它太窮,北朔不要它,是因為被山擋着,壓根見都見不着。
葉詢想到這裏,頓時覺得不可思議,「將軍是說我們要邁過那龍脊山最為險峻的龍首峰,到達燁城後再踏上匈奴的土地,潛行一大段路後,從外疆進入耀州?」就算他們有本事邁過了龍首峰,還能安然無恙的從匈奴的地界到達耀州城門下,可耀州守兵會在匈奴的虎視眈眈下打開城門放他們進去麼?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柴將軍解釋道,「公子,此去燁城甚近,燁城離風雪關的戎城又近,快馬兩日便到。若繞燁城而行,必定比走官道要省時間,我們定能在限定的期限內到達耀州,再者,走龍首峰會比走龍脊山其他地方要安全的多。」
葉詢聽到這裏,眉梢一挑,問「這又是為何?」
馬車外的聲音沉寂了一會兒,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許久後,才低低說道,「……回公子的話,因為,龍首峰已經被打通了。」
葉詢吃驚,「為何?」
「兩年前,程肅大將軍手下一名叫胡為的軍人炸開了龍首峰,在峰下開鑿了一個通道,胡為便順着這條通道出去,領着二百軍人佔領了燁城。兩年來,這個胡為築高了燁城城牆,帶領幾百號人馬慢慢蠶食了燁城周邊的大片地盤,幾乎抵達戎城,而戎城守將是程大將軍的二公子程雪梟,若我們從龍首峰過去,請求胡為將軍的援助,通報耀州,這樣應該就不會逾期了。」
「龍首峰被炸開個口子,這麼大的事帝都怎麼不知道?」葉詢的重點並沒有放在怎麼到達耀州這個問題上。北朔重武,在火器研究上也沒有落後,但就算火器再怎麼厲害,也不至於厲害到在一座大山底下炸出一個通道來。龍首峰底下開了一個洞,這道天險便形同虛設,這對北朔邊防有着極大的隱患,而帝都卻不知道?「還有……」少年語氣中隱含着質問,「既然你知道這事,為什麼不速速告之朝廷?若是出事,你當的起這個責任麼?」
「公子贖罪!」柴將軍面色一白,「屬下人輕言微,這等大事實在是不敢妄自上報,另外,屬下想這件事其中是有隱情的。」
「說。」
「公子有所不知,」柴將軍斟酌了一下,用詞謹慎,「這胡為將軍是個怪才,行事說話很是怪誕,他不知使了什麼方子配置了威力無窮的火藥,炸開了龍首峰,佔領了燁城,還收了匈奴大片土地,按理說是功德一件,可他常常不聽程大將軍的話,私自調兵,還與風雪關中其他編制的守兵不合,所以在關內名聲不是很好,頭功也沒人上報。這胡為將軍在佔了燁城後便在龍首峰的隧道里屯了大量火藥,意思說燁城若守不住了,放了火藥再堵上通道便是,對他而言不功不過,對北朔的防線沒有一點威脅,所以程大將軍便將此事壓了下來,沒有告知京都。但想來京都也是知道些情況的,但龍首峰有隧道一事不便傳開,所以還是鮮有人知,公子忙碌,從未聽聞這件事也是情有可原的。」說到這裏柴將軍不禁苦笑,說起來若不是他曾在風雪關待過幾年,結識了一些關中守兵,他也不會知曉這個消息。這胡為將軍,身份性質和他一樣,稱他「將軍」實質是給足了他面子,他手下才區區兩百人,霸佔了一個彈丸之地,領着一城窮光蛋,就這點家底在風雪關里來說實在不算什麼,但他偏偏就是匈奴的眼中釘肉中刺,要不是他柴忠離開風雪關早,一定要去會會這個在匈奴中鼎鼎有名,在帝都卻默默無聞的將領。
葉詢又露出了輕笑,柴忠曲解了他的意思,若是在龍首峰下挖了一個隧道也沒什麼,一個隧道,經歷千百年的人力也能鑿好,但火藥就不一樣了,能炸通一座高山的火藥不僅威力巨大,而且使用之人必是掌握了極其精密的火藥技術,放眼整個北朔,還沒有哪個軍隊有這等本事,看來他無論如何都要會會這個胡為將軍——一個軍人,手裏掌握着足夠毀滅一個帝國的火藥秘方,這才是最大的隱患。但葉詢沒有再問下去,轉而問道,「只佔了個窮城便囂張成這樣?他的軍隊是什麼編制?」
柴忠明顯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斟酌一番後發現自己也說不出什麼好話了,只好照實回答,「回公子的話,沒有編制。」
「這又是為何?」
「回公子的話,屬下只知胡為將軍帶的二百人全是騎兵,對外稱為『鶴騎』,在佔領燁城之前全是斥候,馬上功夫和急行作戰力十分出色。兩年來胡為將軍廣納兵士,現在想來步兵也有幾百了,只是他常年駐守在外,到底實力幾何,屬下也估摸得不甚清楚。」
葉詢一邊聽柴忠說着,一邊出神似的望着馬車頂上那幾個銀薰球,直到柴忠說完,他還是遲遲不答話。
「公子?」柴忠不見裏面有動靜,等待了很久後,便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葉詢這才回過神來。
出身不明。手中握兵數量不明。並掌握了精妙的火藥技術……這樣一個人,不去見見他都不行了。葉詢坐直了身子,活動了一下僵直的手臂,吩咐道,「既然柴將軍說他這般有本事,我們便往燁城走吧。」
——如今想往他處走也沒有法子,走道燁城雖然危險,卻是不得已為之,既能在限期內到達耀州,又能摸清這個胡為將軍的底細,也算是一箭雙鵰之策。
他是鴆毒父皇的最大嫌犯,派他去風雪關受幾年苦,這樣的懲罰已經是很輕了,但帝王的信任卻難以挽回,他若還想回兆京,就必須讓父皇知道,他還是個有利用價值的人。
他不能坐以待斃,他要抓住一切機會來體現自己應有的價值。比如,讓他的手中掌握那足以炸掉一座高山的炸藥秘方。
「諾。」柴忠低頭領命,爾後他騎上馬,帶領着隊伍改道而去。
馬車又緩緩啟動了,夜裏沉寂,只聽到駿馬起蹄,脖鈴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那悅耳的鈴聲擴散進風雪中,敲進這支北上隊伍的心裏。
雪還在下,馬車經過,壓下兩道深深的轍痕,宛如兩道長長的淚跡。
夜色陰沉,前路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