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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不好,剛回到北京就是一場傾盆大雨。雨點落在傘面上,力道之大,簡直要砸穿油布。幾個小太監弓着腰,大半個身子露在外面,主子頭頂上的遮蓋不能有偏,自己就是淋爛了也不礙的,一味謙恭小心地往神武門裏引。因着有於尊親自護送,門禁上的錦衣衛沒查牌子,挺腰站着看了眼,揮手讓放行,一行人便進了幽深的門券子。
徒步到順貞門,那頭有抬輦候着,兩個穿葵花團領衫的內使打着傘立在檐下,黃櫨色的傘面傾斜,擋住了上半身,只看見犀角帶下層層疊疊的曳撒,和腳上簇新的黑下樁宮靴。許是聽見腳步聲了,抬起傘沿看過來,一見人到了忙熄傘上來打拱,「恭請太妃娘娘金安。」
音樓點了點頭,細看那個長相精明的宮監,側過頭問:「你是閆少監吧?」
那人的身腰立刻又矮下來三分,「臣不敢,娘娘叫臣閆蓀琅就是了。」
她沒言聲,由太監們攙扶着登上了抬輦。
於尊繞到輦旁長揖下去,「臣就送娘娘到這裏,一路順遂,臣幸不辱命,這就上前朝向萬歲爺復旨了。」
音樓笑道:「一路受廠臣照應,多謝了。」
於尊愈發躬□子去,又行一禮,卻行退回了神武門。
閆蓀琅揚手擊掌,抬輦穩穩上了肩,一溜人簇擁着進花園,他扶輦回稟:「臣先送娘娘回噦鸞宮,往後那兒就是娘娘寢宮。歷來仁壽宮和後面那一片都是安置先皇后和太妃的,五六個人住在一塊兒,行動也不方便。養心殿裏早有了示下,您回宮前把人清乾淨了,後頭喈鳳宮是榮安皇后處所,中間噦鸞宮不往裏填人了,專用來奉養端妃娘娘……娘娘回去換身衣裳,防着皇上要來的。至於慈寧宮裏請安,皇上的意思是暫緩。或者要去,也等皇上在場,以免旁生出什麼枝節來。」
這樣安排的用意顯而易見,皇帝要走動,不能在人眼皮子底下進出,把一排屋子都騰出來,他愛干點什麼也不落別人的眼。難為他想得周全,總算也替她考慮了,沒叫立刻去參拜太后皇后,否則不知道等着她的是什麼。
音樓心裏的傷還沒癒合,其實有點置生死於度外的勁頭,橫豎兩可,他們怎麼安排就怎麼聽吧!
只是怕,害怕皇帝相逼,她如何守住這清白?肖鐸多好啊,他始終替她着想,那天都這樣了,最後還是忍住了。他給她留了退路,就像話不說滿是美德一樣,事不辦絕更是菩薩心腸。可是留着,無非讓她腰杆子更硬氣些罷了,被不愛的人霸佔,迫於無奈下的妥協,其實更是一場潑天的災難。
她憂心忡忡,含糊地回了句知道了,又做出個為難的樣子來,「只是我這會兒病着,聖駕前面怕失了儀,這倒難辦了。」
閆蓀琅笑吟吟道:「不打緊的,皇上知道娘娘身上不好,也不會認真計較那許多。」
抬輦出了瓊苑左門打乾東五所前面過,再行幾步是宮正司六尚局,那所南北狹長的屋子分割開了東六宮和仁壽宮那一片,先帝的宮眷和聖眷正隆的是兩樣的。
抬輦的太監腳底下很輕快,趟着水在夾道里穿行,間或踩到水窪,啪地一聲脆響,繼續穩穩前行。北京的盛夏和南方不同,涼爽好些。空氣被雨洗刷過了,帶了一股凜冽的濕意,迎面撲上來有點涼。音樓窩在座兒上往前看,宮牆被雨一淋分外紅得濃烈,兩側重重的黃琉璃瓦殿頂一撥一撥往後倒退,在宮裏到處都是一樣的風景,人在其中像上了重枷,再也走不出去了。她嘆口氣,默默閉上了眼。
噦鸞宮和喈鳳宮一樣單門獨戶,一座大殿,兩邊有梢間但沒有配殿,其實有點孤零零的,畢竟只是太妃們頤養的地方,沒那麼多的排場考究。不過論清幽毫不含糊,進了門一座琉璃影壁,後面栽着一棵很大的銀杏樹,樹齡不知道有多長了,綠油油的葉子像堆疊的小扇子,遮天蔽日。
要使的下人也早有指派,闔宮十個火者、四個尚宮、八個宮婢,見主子到了,整齊列着隊上來見禮。自報家門等主子訓話,音樓看着這些人,一個名字都沒記住。沒記住不要緊,有彤雲在,要辦事叫她吩咐下去也一樣。
閆蓀琅把人安頓好辭了出去,音樓在殿裏來回逛,地方太大了,明間裏空曠幽深。一架地屏寶座設在八仙落地罩後面,沒有人侍立的時候像個供奉佛像的神龕,讓人莫名有種敬畏感。
她站在一片帷幔後,風鼓起了幔子的下沿,連帶兩邊系帶上垂掛的流蘇也一道紛紛飄起來。彤雲領人托着衣裳進來伺候她換洗,她擺手把人支了出去,低聲道:「今天起我就裝病不見人了,萬一皇上來,你只管說我惶恐,不想叫他過了病氣,能擋就擋回去。」
彤云為難道:「人家路遠迢迢把您接回京,見肯定是要見的,奴婢三言兩語能把人打發走,也不在您這兒當差了,早就上內閣做首輔去了。」
也是的,怎麼料理呢!她站着發怔,彤雲替她把半臂脫了下來,邊道:「不是我說,主子這回該看開了,到了這步還計較什麼?江南之行就當是個夢,以後偶爾拿出來回味回味就是了,不能當飯吃,要不一輩子陷在裏頭出不來。我估摸肖掌印南京的差事辦完了就會回宮的,他還在內廷走動,您也能見到他,可是見面不相識,您能做到嗎?現在先適應起來,將來也好應付。「她蹲下整理裙角,往上覷了眼,她還是呆呆的,便提醒她,「主子,宮裏忌諱苦大仇深。」
她說知道,自己把胸前的鈕子整理好,回身坐在窗前,看雨把罈子裏的花草打得東倒西歪。盼着別停一直下,絆住了皇帝的腳,他不來噦鸞宮就天下太平了。可是夏天陣頭雨,來去都很快。一轉眼功夫日頭暘起來,樹頂的知了攢足了勁兒,愈發叫得震耳欲聾。
竹簾間隙篩進日光,一棱一棱照在地上,光影里有細小的微塵浮動。音樓坐在那裏,隱約聽見有擊節聲傳來,心裏一驚,吩咐彤雲外頭看看,果然見門上小太監壓着膝頭跑到廊子底下傳話,聲音不甚大,但是聽得很清楚,說:「萬歲爺到了,請老祖宗準備準備,出來接駕吧!」
來得這樣快!音樓怔忡着站起身,彤雲進屋瞧了眼,她臉上沒什麼血色,嘴唇白得紙似的,這樣倒好,病西施的模樣,皇帝但凡有點人性也不忍心下手。
上來替她整了整掩鬢攙扶出去,音樓邁出門檻在廊下靜待,影壁後面出來一溜太監,她也未及細看,低頭下台階跪拜,兩手趴着磚縫道:「 奴婢音樓,恭迎聖駕。」
雨後的太陽威力未減,*辣照在她背上,稍停留一會兒就覺燒灼生疼。皇帝的皂靴踏進她的視線,然後一隻手探過來,袖口挽着端正的一道素紗,掌心平攤,沒有絲毫僭越的地方,反而看出些細膩的溫情來,連聲音里都含着笑,「你身底兒弱,禮到了就是了,快起來。」
音樓有些彷徨,看着那隻手猶豫不決。腦子裏千般想頭奔騰而過,猜測若是把手放上去,後頭是不是順帶着會衍生出別的什麼來?可是不領情又不行,皇帝給你臉,你敢叫皇帝下不來台?她沒法子,伸手搭了下,很快便收回來,退到一旁謝了恩,欠身往台階上引,「外頭這樣熱,萬歲爺仔細中了暑氣,快裏頭請。」
皇帝和顏的時候眉目里有種難得的溫潤,那種平和沒有稜角的神情,不像個俯治天下的君王,卻像個受盡了榮華的貴公子。她這樣侷促,他也不覺得哪裏不好,只是一笑,提了袍角進殿去了。
登座看茶,見她在下首規矩站着,上下打量一番道:「氣色還是不好,別拘禮,來坐下。回頭傳太醫過宮裏瞧瞧,究竟什麼病症兒,拖了這樣久!是不是肖鐸伺候得不好?在南方沒叫人看麼?」
她抬起眼說不,「肖廠臣盡心盡力的,傳東廠的醫官,又請當地的名醫把了脈,都說不出緣故來,只說體虛體寒,用了很多調節的藥不見好轉。萬歲爺別擔心奴婢,奴婢草芥子一樣的人,勞動聖躬就該萬死了。」
皇帝緩緩點頭,「想是到了北地紮根兒,回南方反而不適應了。我看了好些縣誌,南方近年動輒赤地千里,還有疫情,難保不是沾染了六邪。」吩咐御前總管太監崇茂道,「給王坦傳個口諭,讓他親自過來。要仔細地瞧,用藥也別苛減,只管上庫里提去。」
那王坦是太醫院院使,正宗的一把手,歷來只給君王瞧病,這回破例讓他伺候一個太妃,實在是很大的臉面了。崇茂應個是,退到簾外發話去了。
音樓正要道謝,隱隱聽見兩聲狗吠,才想起來南下之前皇帝曾經答應送她一隻狗。又想起肖鐸那天彆扭的話,說她沒出息,一隻狗就勾了魂兒,現在想來真是五味雜陳。
轉頭往外看,穿飛魚服的內侍進來,到近前站定了,胳膊往前湊了湊,笑道:「娘娘您瞧,奴婢奉了主子旨意伺候狗爺。主子疼愛,一直叫養在養心殿裏,奴婢半點不敢怠慢的。今兒娘娘回來了,奴婢送狗爺物歸原主,向娘娘交差啦。」
音樓聽了覺得有意思,這些太監諂媚,連狗都冠上爺的名號了。再看那叭兒狗,還是半大,狗頭擱在他肘彎處,濕漉漉的黑鼻子,兩隻眼睛又大又亮。她伸手過去撫了撫,不呲牙很溫馴。再摸摸鼻樑,大概手上有糕餅的味道,它扭過來順勢好一通舔,柔軟的舌頭,來回像墩布擦地。
音樓笑起來,淡淡的唇色還帶着病氣,歪在錦囊上,像一副水墨的仕女畫。皇帝心裏高興,對那太監道:「甭在娘娘跟前搖尾巴了,知道你圖什麼!崇茂,平川養狗有功,賞他一把金瓜子兒。」說着也去狗頭上捋了幾下,笑道,「惠王家產的那一窩,就數這隻最拔尖兒。你瞧毛色好,頭大臉盤兒開闊,是朕精挑細選的,你喜歡嗎?」
有點邀功的味道,音樓這才好好看了他一眼,抿嘴笑着點頭,「您費心,我謝謝您。我小時候家裏也養過狗,不是什麼名貴的種兒,是只土狗二板凳。我經常往廚里偷偷拿東西餵它,後來我母親嫌叫得煩心,讓人打死吃了肉。自那以後我就再沒動過養狗的心思,怕善始不得善終。」
皇帝說:「那是以前的事兒,眼下在宮裏,有王法的地方,誰敢打死你的狗?你只管養着,這狗通人性,比養蟲好。你跟它說話,它還會歪着腦袋琢磨,很有意思的玩意兒。」
一隻狗也不值什麼,見她有了要抱的意思,平川趕緊遞過來,捏着嗓子叫留神,「狗爪子雖不及貓爪子,萬一勾着衣裳也不好。奴婢尋思着回去給它做幾雙襪子,這麼的娘娘要抱也不顧忌。」
深宮寂寞難耐,養狗做伴也是個出路。音樓把這狗肚皮朝上,抱孩子似的仰天抱着,轉頭問:「叫什麼名字?」
平川道:「沒名字,等着娘娘給取呢!不過先頭為了招呼方便,奴婢和底下幾個猴崽子管它叫狗爺,也是應個急,不當真的。」
這個急應得好,瞧它搖頭晃腦的樣兒,叫狗爺名副其實。音樓在那狗胸脯上抓撓幾下,吩咐彤雲說:「咱們給它打扮打扮,鏈子不好,絞了毛怕它疼得慌,去匣子裏挑個瑪瑙串子來給它戴上。」說着嘖嘖逗弄,把貴客忘到後腦勺去了。
皇帝坐着有點心不在焉,咳嗽幾聲她也沒回頭看,便道:「你還沒大安,狗這東西逗逗就行了,別一直抱着,對身子不好。」
她這才願意搭理他,嗯了聲道:「我省得。」再沒有其他了。
她和以前不大一樣,以前更跳脫些,不及現在沉穩。雖然他從來沒被熱絡地對待過,但這種刻意的疏離他也察覺得出來。他半帶譏誚地勾了下唇角,那笑容像瓦上的輕霜,被風一吹,轉瞬就淡了。
「消遣歸消遣,可別太當樁事。」他站起身道,「朕是來瞧瞧,瞧過就該走了。養心殿好些奏本堆在那裏,時候長了不辦耽誤事。你好好將養,朕明兒再來看你。」
她聽了把狗交給旁邊宮婢,起身一直送到門外,和聲勸諫道:「政務再忙,皇上也該小心身子。跟前那些人養着就是給主子分憂的,萬事都要您親力親為,那您太委屈了。逍遙是一輩子,勞碌也是一輩子,別虧待了您自己。累了就挑幾個信得過的人代辦,您也好釣釣魚賞賞花,松泛松泛。」
進完了言自己咂咂味兒,有那麼點奸妃的意思。突然想起來後宮不得過問政事的規矩,唬得忙抬頭看天顏。所幸皇帝似乎並沒有往那上想,背着手踱到了台基上,笑道:「歷任皇帝都把批紅權交給司禮監,朕收回來才知道裏頭苦處。隔陣子,等肖鐸回來了再作計較吧!」一頭說,一頭走進了日光里。
頭頂上有巨大的華蓋,滿世界晃眼的金色。他走出去幾步,將近影壁時回身看,她納福蹲着恭送,眼睫低垂,拒人於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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