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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宮大門和外圍面目全非,越往裏頭變化卻越小。穎坤一邊走一邊向當年從水下密道逃脫的那一片宮牆院落望了一眼,此刻那裏的圍牆已被推平,加蓋了九曲迴廊,廊下有氤氳的水氣裊裊瀰漫,似乎有溫泉水引入。
靖平問:「小姐還認得那邊嗎?」
穎坤把目光收回來:「好像變了模樣了。」
靖平道:「我們離開燕州城後,那裏的密道就被發現了,那片地面全部刨開,宮牆也外擴到配院,所以現在不必擔心有人從密道潛入行宮了。」
穎坤只是應了一聲,低頭行路。越過正殿,後面的寢宮就沒什麼變化了,她跟在領路的內侍身後,埋頭看腳下一聲不吭,也不往周圍看。
靖平曾混在女直人中進過燕州行宮,剛剛路過的那處圍牆洞門就是他和小姐紅纓碰頭的地方。只來過一次尚記得清楚,何況小姐在這裏住過兩個月?而且還經歷了那場變故……他也沉默下去,緊隨她身側。
內侍引他們到正中一處寢殿院門處,躬身道:「校尉請稍等片刻,小人進去通報陛下。」
穎坤止住他道:「陛下……住在這裏面?」
內侍道:「這裏是寢宮主殿,陛下就下榻此處。」
穎坤卻突然改了主意:「午後陛下恐怕正在休息,我、我還是先不入內覲見打擾了,以後再說吧……」轉身就想回頭。
內侍道:「陛下忙於軍務,夜間也只睡不到三個時辰,白日從不休息,特意囑咐任何時候有要事都可入內稟奏,不會打擾的。」
靖平也說:「小姐,那位師父還在外頭等你消息呢,都到這裏了怎麼忽然又說要走?還有我的事……」他看她神色慌亂,不知是什麼讓她亂了陣腳改變主意,正想懇求勸說,一抬頭看到七郎正從宮門那側走過來,急忙喊道:「小姐快看,七郎也來了。」
七郎走近來道:「末兒,你果然在這裏。我剛剛在門口也碰到那位聖恩寺的住持,他說有一位女施主入內為他請命,我猜就是你。你見過陛下了麼?」
穎坤沒回答,靖平道:「還沒有,剛走到這兒小姐不知為何又說不進去了。」
七郎見她心神不定,臉色也不太好,握住她的手又發覺掌心裏出了冷汗手指冰涼,小聲問:「怎麼了?不想見陛下?」
「不是……」穎坤搖頭道,聲音也有些氣虛不穩,「既然七哥也見到住持師父,那就請七哥代向陛下轉達吧,我先走了……對了,如果方便的話,請七哥提醒一下陛下移駕別殿吧,這裏……這裏……」
七郎靠近她問:「這裏怎麼了?」
「這裏……」她費了好大力氣才說出來,「有過血光之災……不吉……」
七郎立刻明白了,轉頭對靖平道:「靖平,你先送小姐去我那兒吧,這邊交給我就好。」
靖平應諾,身後殿門卻忽然打開了,一身赭黃罩甲的兆言從殿內跨步而出。
「血光之災?」他站在殿門前台階上居高臨下俯視階下三人,「燕州離宮、洛陽皇宮都是前朝留下,改朝換代血流成河,哪一處宮室沒有過血光之災,光是這一戰燕州城牆下就死傷逾萬人。朕是真龍天子,還怕這點血光凶煞?」
七郎和靖平忙跪地叩見,穎坤初時愣怔,被七郎拉着跪下。
兆言命他們平身。他有五個月沒見過穎坤了,驟然重逢,她仰起頭直勾勾地望着他,目光淒切迷離。他心中暗喜,面上卻還威嚴持重不動聲色,緩緩踱下玉階向她走去。
但是當他往下走了幾步,她的目光卻沒有跟着他動,而是越過他身側留在他身後某處。他不由也回頭看了一眼,洞開的殿門內並無過多陳設,只能看到側方一架屏風,旁邊是與西廂的隔牆,有什麼好看的?
他略感不悅,走到她面前問:「你來見朕,是有事啟奏嗎?」
穎坤仍望着殿內不答,七郎替她回道:「哦,陛下,是這樣的,方才臣從外面回來,在宮門處遇見一名僧人……」把聖恩寺收容傷患缺藥一事說明。
兆言聽完,仍問穎坤:「藥品一直都由你轉運分發,這事你怎麼看?」
等了片刻不見她回答,七郎怕穎坤失態,圓場道:「陛下,此處是您燕居之所,公事不如到前殿去議。臣剛在城中巡查歸來,還有許多條議需請陛下指示。」
兆言點頭先行,七郎暗暗扶着穎坤走出寢宮後院。到了前殿廣場,四處有守衛持槍肅立,氣氛大不相同,她終於心頭平靜了些,進殿後就剛才兆言的問題啟奏道:「陛下,燕州原隸屬前朝,後歸鮮卑轄制,從未受過我大吳皇帝恩德澤被。陛下攻取燕州並非只為與鮮卑爭雄,而是想將燕薊長久納入版圖,燕州百姓自然就是陛下子民。無辜百姓因戰亂而家破人亡受傷病之苦,此時正需要陛下彰顯仁慈厚德、愛民如子的聖主之風。臣認為不僅應向聖恩寺撥放藥材米麵,還應廣為宣導,讓燕州全城都知道陛下是比鮮卑人更愛護燕薊漢人的仁君。」
七郎也幫腔說:「聖恩寺,這名字也碰得巧,普濟聖人恩澤,正好與陛下的仁舉相應。」
兆言道:「燕州有數十萬人口,消息傳開了,還會有更多傷員往聖恩寺去。穎坤,你一向調度分配藥材被服有條不紊,這事就交由你全權負責。不過切記我們後頭還有硬仗要打,不可因小失大。」
穎坤不想一說他就答應了,叩首道:「臣替燕州百姓謝陛下聖恩。陛下放心,臣心中有數,定不辱命。」
兆言下座去扶她:「快起來。這裏不是洛陽,在外面行軍打仗還這麼多禮數,又沒有旁人,別一動就下跪。」
穎坤抬頭觸到他目光,不由低頭後退了一步,站到七郎身邊。他說得沒錯,這裏不是洛陽,沒有太后、貴妃、宰相、群臣,他是皇帝、三軍主帥,乾綱獨斷說一不二,所以她更要謹守禮數,絕不僭越。
兆言伸出的手落了個空,只好訕訕地收回來,問七郎道:「你去城中搜尋,可找到宇文徊下落?」
七郎垂首謝罪:「臣魯鈍無能,已經搜遍街巷,仍無宇文徊的消息。」
兆言道:「無根無權的幼主,能俘虜固然有利,抓不到也無妨大局。都過去三天了,找不到就算了吧,別把兵力人手浪費在這上頭。你是朕的副將,還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七郎應道:「是,臣正要……」
兆言卻搶先道:「燕州久攻不下,朕日夜寢食難安,如今終於破城入駐,亂象平定,可以稍微鬆一口氣了。對了,你們兄妹倆也好久沒見了吧?過幾日大軍出征又要分別,難得碰到一起,別光顧着只說軍政大事。」
七郎聽他這麼說,看皇帝也確實疲憊了,便將打算稟奏的事項先按下不提。穎坤卻端正地回道:「戰事緊急,臣等一心只願為陛下早日平定北疆,私誼等燕薊諸州全都攻克再敘不遲。」
兆言被她話頭一堵,後面的私誼也敘不出來了。他眼光在她身上掃了掃,瞄見她身後的靖平,笑道:「穎坤,你未在前線參戰,可知你這家奴這回立了大功了。若不是他和七郎捨身相護,朕在鮮卑死士突襲之下恐怕難以全身而退。」
靖平立即從穎坤背後出來跪下道:「小人在將軍府就是護院,護衛陛下聖駕是小人的榮幸,不敢居功。」
穎坤想起在府庫門前靖平說的話,也素知他有投軍報國之志,但一直礙於身份低賤,只能做她的保鏢護院。這回他在皇帝面前立了功,正是出頭翻身的好機會,便也放緩語氣替他美言道:「爹爹在世時就曾誇讚靖平根骨奇佳,令他與六哥七哥一同習武。不是臣誇口,靖平的武藝放眼軍中也是一等一的高手,臣望塵莫及。高祖曾有言,江湖亦歷歷有人,提拔英才當不拘一格,臣的曾祖正是因此出綠林而追隨高祖逐鹿天下。臣斗膽,既然靖平護駕破城都有功勞,陛下會否也像高祖一樣不拘一格嘉賞他呢?」
兆言當然看她的面子,連聲道:「該賞!該賞!立即傳朕旨意,從府庫出黃金五百兩,以嘉楊靖平護駕之功!」
靖平聽小姐為自己請功也喜出望外,上前兩步道:「陛下,戰事未竟,正是亟需府庫金帛的時候,小人自願將這五百金充作軍旅之資,只求陛下金口一句旨意,讓小人脫籍贖為良家子。」
兆言不由多看了他兩眼:「哦?看來你還是個有志向有抱負的男兒。」
靖平心中激動,接着道:「小人雖是家奴,籍貫卑賤,但自小受大將軍豪情薰陶,長年跟隨七郎和小姐,也希望用這一身武藝報效國家、建功立業。漢朝的衛烈侯,起初也只是公主家的騎奴,不是一樣掃平匈奴、定國安邦?」
他說得心潮澎湃,多年夙願一朝抒發,忍不住抬頭去看穎坤,目色灼灼地盯着她。
兆言聽到他以衛青自比,再看他這副激懷忘我的模樣,臉上的笑容就慢慢隱下去了。衛青是平陽公主家奴,後來不但位極人臣官拜大司馬大將軍,列土封侯,還娶了當初的主人、寡居的平陽公主為妻.古今對照,這情形倒是還有點相似呢。
穎坤聽他們忽然不說話了,不由抬頭看了一眼皇帝,他臉色陰鬱地瞥着自己;又看了一眼靖平,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回見了靖平,他與往常有點不同,不再伏低收斂畢恭畢敬,多了幾份志得飛揚之色;她再看了看七郎,七郎也神色古怪地覷着她。
不是在說賞賜靖平的事嗎,為何他們都看她?
兆言過了半晌才緩緩開口,語氣平淡威嚴:「家奴脫籍這是將軍府的家事,朕不便越俎代庖,還是讓你家主人定奪吧。」說罷眼神瞄向穎坤。
穎坤道:「靖平立下如此功勞,當然……」
七郎急忙打斷她:「靖平陣上有功,等戰事結束後自當論功行賞,不過這籍貫戶簿都在大嫂手裏,一時半刻也辦不了,還是等回洛陽後請大嫂處置吧。這點家中小事就不必勞煩陛下聖裁了。」
兆言對靖平道:「危急時你捨身護駕保朕周全,朕自會單獨賞賜褒獎;破城之功則應與其他將士一道,待戰事平定後由兵部、吏部統一核查論功。你放心,為國征戰的將士不論出身,都將按戰功擢拔封賞。該是你的,一分都不會少。」
不該是你的,你也別想。
靖平這時也覺得皇帝語氣不太對了,怕是自己得意張狂之態惹惱了他,老老實實叩首謝恩。
兆言坐回正中座椅,語氣稍緩:「賞金你不要,朕也不能毫無表示。對了靖平,你今年年方幾何?」
靖平恭敬回道:「小人忝與七郎同歲。」
兆言又問:「可有家室?」
靖平道:「小人家貧位卑,尚未娶妻。」
兆言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武藝卓絕一表人才,年過而立而不娶,你們將軍府怎麼也不體恤照顧一下?這樣吧,朕入駐行宮時搜得年輕宮女數百人,其中不乏麗色。從中挑選兩名姿色上乘者,賞賜給你吧。」
靖平聽說他要賜美女給自己,大驚失色,急忙伏地拜道:「陛下,小人不要什麼賞賜,求陛下收回成命!」
穎坤十年前為靖平和紅纓牽線弄巧成拙,就知道靖平心有所屬,這麼多年獨身不娶或許也與此有關,也為他求情道:「陛下一番美意,但靖平早有意中人,陛下還是不要強人所難了。」
她不為靖平求情還好,一求情更讓兆言以為二人有私。「早有意中人,強人所難……呵,」他氣得火冒三丈,還得顧着皇帝的威儀不能發作,「這些年,他一直跟在你身邊?」
穎坤還未領悟:「靖平武藝高強細緻入微,一直隨臣在雄州軍營。」
「好一個細緻入微,」兆言怒極反笑,「年紀輕輕就守寡,獨守空閨的日子不好過吧?」
穎坤猛然抬頭,驚愕地望向他,他眼裏的冷意怒火,靖平心虛躲閃垂眼的神色,還有一邊旁觀的七郎尷尬為難的表情,她忽然就明白了。自從上回兆言向她挑明隱藏十餘年的情意,她的某種縹緲的感官也似乎隨之悄悄打通,許多被她忽視的人和事,多年之後的今天她才恍然領會。
但是那些都不重要。兆言也好,靖平也罷,這場會面簡直荒唐至極,她無暇理會他們。她全部的心緒,都被「守寡」那兩個字牽去。
她差點忘了,這座溫泉行宮的正殿,曾被佈置成咸福的靈堂;她腳下所站的地方,大殿的中央,當年,他的靈柩曾在這裏停放;潛逃臨走之前,她都沒來得及進來祭拜告別,只能遠遠地向檐下縞素望了一眼。
一轉眼就過去九年了,下個月初三,就是他的第九個忌日了。
七哥說得對,她根本就不該來燕州,更不該來這座有那麼多昔日舊影的溫泉行宮。
她往後踉蹌退了兩步,一直退到大殿門口,靠住門框低頭哽聲道:「臣請……先行告退。」不等皇帝允許,轉身直奔而去。
在場四人只有七郎心如明鏡,兆言站起來想開口喚她,被七郎伸手止住,對地下跪着的靖平道:「快去跟着小姐。」靖平立刻叩首起身追出大殿。
兆言還不肯:「叫齊進去!」
七郎頭都大了,恨不得像去年在白巧廟那樣再把皇帝狠狠罵一頓。他躬身攔在兆言面前勸道:「陛下,您誤會了,靖平只是奴僕而已。」
兆言在氣頭上口不擇言,見穎坤突然變色失態,心中已有幾分懊悔:「朕剛才……是不是說什麼她不愛聽的話了?」
七郎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陛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還有,千萬不要再提任何和仁懷太子有關的事了。」他退後兩步又拜了一拜,也轉身去追妹妹。
七郎出殿,齊進一溜小跑過來,站在門檻處:「陛下,您剛剛召喚我?有何吩咐?」
兆言揮了揮手:「沒事。」
齊進是內侍,前殿商議軍政之處只有皇帝需要才會來,俯首就要退下。兆言忽然又道:「等等。」
齊進回身聽他吩咐。兆言問:「行宮裏的舊人都是你安置的?有沒有在這兒呆十年以上、熟知宮中舊事的老人?」
齊進想了想:「宮人時常新舊汰換,但醫署的醫博士資歷深厚,有一位年過花甲的老者二十幾年前就在此處當差了。行宮的大夫不多,他應當接觸甚廣。」
兆言道:「你把他帶到寢宮來,朕有話問他。」
不一會兒齊進就將老者帶到,老人家鬚髮皆白,一見聖駕就撲通跪倒,連連叩首求饒:「陛下,小人也是燕地的漢人,不得已而事鮮卑狼主,求陛下網開一面,饒恕小人失節之過!」
兆言道:「朕有些事要問你,你如果照實回答知無不言,就免你罪責。」
老者連聲應事。
兆言問:「你在行宮有好多年了?」
老者道:「是,小人從元熙六年就開始任職行宮醫署,到如今有整整二十三年了。」他倒是伶俐,立刻就改用了吳朝年號。
兆言問:「那你可知當年仁懷太子故事?」
「知道,當然知道。仁懷太子的太子妃是大吳的公主,寧……寧成公主,對,寧成公主!」老者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小人還曾經救過她的!」
兆言道:「你莫慌,但凡記得的,事無巨細,一件一件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