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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一庚戌日,宜嫁娶、遠行、訂盟,寧成公主的送嫁隊伍也選在這一天出城。與之一同出發的還有今年向魏國納貢的銀絹各十萬,送親、迎親加押送歲貢的隊伍足有兩千餘人,浩浩蕩蕩從洛陽出發,取道河北前往雄州。在雄州交割後,換魏國的衛士護送至魏上京,總路程長達兩千一百餘里,車馬粼粼,足足要走一個多月才能抵達。
一行人在雄州逗留了三日,與魏臣交割完畢。楊行乾一直駐守雄州,七郎也只能送到此處,兄妹三人短暫相聚,就要面臨永久的分別。
七郎和這個妹妹感情最好,加上吟芳的事,一路上都鬱鬱寡歡沉默少言。其實這兩年來,楊末覺得他和以前相比變了很多,性格日漸沉穩,除了除夕那次對吟芳,沒有做過任何衝動意氣之舉,很多事自己藏在肚子裏,不會再像少年時什麼都掛在嘴邊臉上讓人一眼看透。
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七哥,仿佛越來越像死去的六哥了。
她強作歡笑勸慰兩個哥哥:「魏上京遠是遠了點,但我人不還是好好的嗎。就像淑妃入宮後,大哥見她的次數也屈指可數吧?見不着面,我可以給你們寫信,只要互相都知道平安、互相掛念,在哪裏都一樣。」
大郎年長,性情內斂,只握了握她的手說:「你人好好的就行。哥哥們還好,記得母親還在洛陽等着你的消息,別讓她擔憂操心。還有,你現在是公主了,代表的不只是你自己、或者咱們楊氏一家人,而是代表我們整個大吳,任何事都要三思而後行。」
七郎聽他說得蹊蹺,不禁問:「末兒,難道你……」
楊末道:「哥哥放心,我不是沒有分寸的人,分得清公私輕重。」
楊行乾握住她的手:「末兒,難為你了……你是爹爹的好女兒,也是哥哥們的好妹子,更是大吳的好兒女。」
吳國派禮部侍郎呂君載持節送親,魏國那邊也出相應的禮儀院知院拓跋申來迎接。鮮卑拓跋部為四部武力之首,世居漠北苦寒之地,擅於騎射狩獵,體格魁梧健壯,武人猛將輩出,例如拓跋竑便是其中的佼佼者。這個拓跋申卻和楊末見過的拓跋竑不太一樣,是個身材幹瘦、留兩撇山羊鬍的中年人,一副久經官場老奸巨猾的模樣,眼神總是閃閃爍爍藏而不露,帶着些許試探,不像善類。
從雄州出發後過了兩三天,還未走到南京,拓跋申便有意無意地來和寧成公主搭話拉關係:「兩年前我就從族弟處聽說過公主的芳名,如今親見芳容,公主果然既有南朝女子的柔婉秀儀,又有將門虎女的颯颯英姿,剛柔並濟,非一般女子可比,難怪太子一直念念不忘,公主孝期尚餘三月時便迫不及待遣使臣去迎接了,真是一刻也等不及呀。」
楊末便順着他的話問:「知院的族弟是?」
「驍威將軍拓跋竑,公主或許不記得他了,但他對公主印象可深得很。無回嶺決戰後公主隻身入萬軍陣中奪回父兄棺槨,舍弟正好也在場,公主膽識令人驚嘆。太子殿下想必也是那時候對公主種下情根、難捨難忘的吧。漢人的詩經里說:『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大約就是這個意思。」
楊末摸不准他想說什麼,索性不接話。
拓跋申又道:「無回嶺一戰,令尊與諸位公子壯烈成仁,寧死不降,連我們鮮卑人也驚撼無比。那一戰我族弟也參與其中,戰況慘烈平生罕見,我們只聽他轉述都為之咋舌。我原以為公主也和父兄一樣烈性剛直,太子一廂情意恐怕要付諸東流,沒想到公主竟會應下婚事。漢人還有句話叫做『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公主竟然能……呵呵,此等氣量肚容,一般的男兒都難望項背。」
楊末便聽出他話里的別樣含義了,看來不待見吳國公主嫁給魏國太子的,絕不止楊家人自己。她抬頭望向這個不懷好意的魏國使臣,問:「方才知院說與拓拔將軍是族兄弟,我聽聞魏國朝堂上還有一位位高權重、聲名顯赫的拓跋太師,與知院也是親戚嗎?」
拓跋申聞言似乎鬆了一口氣,笑道:「太師與我親緣就更近了,是我從祖堂弟。」
要說魏國太師拓跋辛,不得不先提一下龍椅上的皇帝宇文斆。縱觀歷朝歷代的君主,有的英明神武流芳百世,有的荒淫暴虐遺臭萬年,還有的庸庸碌碌不為後人熟知。除此之外,還有一類帝王,無法簡單地歸於以上哪一類,遠者如三國東吳的孫權,近者如唐朝玄宗李隆基。
而宇文斆,也是這樣一位前後半生截然不同的皇帝,以致於數百年後改朝換代,史官編纂魏史時還搖頭嗟嘆:倘若宇文斆沒有活那麼長,而是英年早逝死得是時候一點,那麼這位皇帝給後人留下的印象將會光輝高大得多。
宇文斆二十二歲登基,文武雙全意氣風發,對外征討四方,東有高麗、女直,西有回鶻、党項,北有室韋、韃靼,全部向魏國稱臣進貢,除了南面的沈氏吳朝,周邊大小諸國全部成為其藩屬;對內則整頓吏治,興科舉武舉,將魏國都城從漠北腹地的聖京遷至距離魏吳邊界僅一千里的定州,在定州新建城池,改名上京。種種功績難以細表,魏國在文帝改制後,文、明、宣三朝累積下來的繁榮到此時達於頂峰。
這些都是宇文斆四十歲以前的事,少年得志讓他在步入中年後剛愎自負,封禪改元,大興土木修建宮室陵墓,寵幸阿諛獻媚的佞臣,開始迷戀聲色犬馬。
鮮卑人遊牧出身,四處遷徙逐水草而居,首領可汗並不像漢人的皇帝那樣坐擁佳麗三千。一直到文帝定都聖京,魏國皇帝有了自己的宮廷,後宮才漸漸充實起來。宇文斆原本與慕容皇后伉儷情深,早年四處征戰行營不定,後宮清寡,嬪妃只有寥寥數人。而隨着都城南遷,鮮卑人從漢人那裏學到的不僅僅是如何修建美輪美奐的宮室,還有填充宮室的各式各樣的珍玩和美人。而此時正逢宇文斆功業鼎盛,四面投降臣服的屬國紛紛獻上金帛美女,都被他笑納充入後宮。宇文斆現有二十一個兒子、十八個女兒,其中由早期的皇后嬪妃所生、現已成年的不到十人,半數以上不足十歲,管中窺豹,可見其青年與晚年對待女色的差別。
鮮卑人想學漢人的長處,學了近百年也只學個皮毛,文帝的許多改革措施至今仍不能徹底貫施;而漢人奢靡享樂的陋習,例如狎妓蓄奴、賭博鬥雞等等,倒是沒用幾十年就全被學過去了。除了女色倡伎、聲樂歌舞,男風也逐漸從燕薊的漢人那裏傳入鮮卑貴族中。
坊間有蜚語傳言說,慕容籌為何二十多歲突然投筆從戎,因為他長相俊美非凡,讓好色的皇帝陛下起了綺思,想效仿前秦苻堅納清河公主姐弟故事,「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慕容籌心氣高傲不肯以色事人,毅然辭官投軍,並且蓄起鬍鬚,野外風吹日曬雨淋,硬是把面如冠玉風流倜儻的探花將軍變成了黑臉長髯的粗漢子,自然不會再有人垂涎他的容貌。
這個流言到底有幾分真憑實據、幾分投機編造已不可考,不過朝中相貌俊俏的年輕臣子更容易得到皇帝寵信卻是事實,太師拓跋辛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拓跋辛是拓跋一族庶出旁支,幼年家境貧寒,遠不如拓跋竑出身顯赫。他起初只是宮裏的筆硯小吏,侍奉書墨,公開的說法是因為時常在皇帝批閱奏章時提出獨特見解,解決了許多疑難之議,皇帝認為他有治國之才,屢次提拔,累遷至樞密使、代太師;而私下的傳聞則說,拓跋辛以美姿儀得寵,佞幸媚上,不然怎麼能年紀輕輕未及而立就官居一品,就連戰功赫赫威名遠揚的慕容籌,姐姐還是當朝皇后,也只封從一品驃騎大將軍而已,都沒能位列三公。
拓跋辛在魏朝炙手可熱、勢震中外,門下賄賂不絕,尤其在魏帝龍體不豫、久不視朝期間,朝政被太師一手把持。慕容籌雖然名聲隆盛,但他是個常年在外征戰的武將,又不喜結黨營私,論朝野勢力無法與拓跋辛匹敵。拓跋辛任人唯親,提拔阿諛貶逐忠直,比如這個在禮儀院任要職的堂兄拓跋申,必然也是靠着裙帶關係得道升天。
楊末本不關心魏國內政,但現在她要嫁去上京為太子妃,後宮妃嬪不干政,但卻不能真的一無所知。吳人搜集的魏朝情報並不詳盡,真假混雜相間,但是現在聽拓跋申這麼一說,她差不多可以確信,那些傳言多半是不是無憑無據的空穴來風。
像拓跋辛這種因為皇帝寵幸而得勢的佞臣最怕什麼?當然是江山易主靠山不再。而太子宇文徠參政,對他無疑是致命的打擊。也難怪宇文徠只預政半年,就被讒言挑撥放權回歸東宮。這進讒言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她看了拓跋申一眼,嘆氣道:「若論子女孝道,太子殿下與我父兄之死確實難避瓜田李下之嫌,不應結親;但我朝皇帝陛下親口賜婚封我為公主,事已至此,我一個孤立無援的女流之輩,又能怎麼辦呢。」
拓跋申看她表露態度,終於放下了心:「我是外臣本不該置喙,但貴國皇帝確實太不近人情,怎麼能逼別人嫁給殺父仇人呢。這要是換了我們鮮卑人,血性直率快意恩仇,早就……咳咳,不敬的話下臣不該講,不過我想不論吳國內外,同情支持公主的人都不在少數,公主絕非孤立無援。」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拓跋申,或者說他背後的拓跋辛及其黨羽,他們的意圖很明顯,就是想拉攏她這個和太子有不共戴天之仇、又即將成為太子枕邊人的吳國公主,讓她成為他們安插在太子身邊的內應眼線,甚至借她之手去做不利於太子的隱秘腌臢之事。
她沒有直接同意或者拒絕拓跋申的結盟邀請,反倒是送親使呂君載聽聞後反應強烈,私下涕淚交流地勸誡她:「公主,虎狼焉可與之謀皮?拓跋辛,害國佞臣,魏人都有怨聲,豈會對我大吳有好意?」
楊末不為所動:「他害國也是害的魏國,不正是我們想看到的?」
呂君載繼續勸道:「自己的國家君主尚不知忠誠,還能指望他有助人之善?不過是想利用公主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罷了!東宮如果動搖,吳魏盟約也將不穩,兩國或許又將重掀戰亂,這難道是公主想看到的?臣懇請公主以國家大義為重,切勿被仇怨蒙蔽雙眼,做了他人棋子。」
楊末沉着臉道:「你沒有父親兄長死在魏太子手裏,你的眼睛當然不會被仇怨蒙蔽。我爹爹在無回嶺與鮮卑人血戰至最後一兵一卒、自刎殉國的時候,你們這些只會動筆桿動嘴皮的文臣在洛陽勸陛下棄都南幸,在計算商量給鮮卑人多少金幣財帛才能保住性命,你現在跟我說國家大義!」
呂君載被她說得血氣上涌:「公主的意思是,只有你們楊家戰死沙場的將軍是節烈忠臣,我們這些不會舞刀弄槍、主張休戰的就是貪生怕死苟且偷生?我隨恩師張相公去大名府議和,恩師私下對我們說,合約上每一個字都是前方犧牲的將士用鮮血換來,我們每退讓一分,就等於讓千百將士白白送了性命,更不知有多少窮苦百姓全年辛勞都要化為泡影,因此必須錙銖必較、退縮不得。談判時恩師據理力爭寸土寸金不讓,被鮮卑人用鋼刀架在頸中,削去他鬚髮威脅,恩師未有半分懼怕退讓。他這樣的人,怎麼就不是忠臣?」
他說得沒錯,不能說張士則不是忠臣,只是他們的忠,與爹爹的忠,不在一條路上。
楊末不想和呂君載爭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有自己的見解道理,不是爭執就能爭出結果。而且他們現在身處魏國,四周都是鮮卑人,這樣的話題也只能壓低聲音小心討論。
呂君載是禮部侍郎,嘴上功夫不用說,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絕地勸說她,試圖讓她放棄和拓跋辛結黨對付太子的打算,而另一邊則是拓跋申反覆的試探討好、許以利益。對此楊末不置可否,兩邊誰也沒有答應。
臨行前淑妃教她的,未來身處宮廷的保身之道,如果你不知道兩個對立的勢力應該偏向哪邊好,那就不要太早暴露態度,高深莫測也是保護自己的方法之一。
而這個辦法顯然對拓跋申奏效了,隨着上京越來越近,他也逐漸變得焦躁迫切。拓跋辛交給他的任務,如果寧成公主到了上京還未完成,等她進入禁苑深宮,他們想再勾結她就難了。
四月中旬,迎送公主的隊伍抵達上京。宇文徠提前派來接洽信使,表示將到上京城南百里外的南和鄉親迎公主,被公主謝絕了,說漢家的風俗,新郎新娘婚禮前不宜見面。
太子並未堅持,反正再過半個月,公主就要直接抬進他的東宮成為他的新娘。這場婚約已拖延了兩年有餘,並不急在這十天半月。
公主鑾駕下榻在鴻臚寺接待外國使臣的驛館內,婚禮日期定在五月初八。抵達不久,皇宮內就以帝後的名義給公主送來各式賞賜禮物,尚服局的宮人也頻繁出入驛館,量度公主身材尺寸,把早就準備好的翟衣禮服再做最後的裁剪修改。皇后還特意派來宮中熟知各族禮儀的資深尚儀,教導她鮮卑人的婚俗。
這位遠嫁而來的南朝公主顯得異常乖順,大部分人都知道她並不是真正的帝女,而原本只有少數人了解的她和太子之間的恩怨,如今也不再是秘密。
公主雖然拒絕與太子見面,但是太子送來的禮物,她也像對待帝後賞賜饋贈一樣客氣地接納道謝。太子非常殷勤,幾乎每天都會有東宮的內侍往鴻臚寺驛館跑。
只除了有一次,那些包裝妥貼的饋禮與往常一樣直接原封不動送入庫房,婢女們捧着箱盒退下,其中一人走得輕快,盒子裏不知什麼相碰發出清脆的叮噹聲。公主突然變了臉色,失聲道:「什麼聲音?」
婢女以為自己手腳太重撞壞了瓷器,連忙把東西放下檢查。打開盒子一看,婢女鬆了口氣,原來那盒中裝的是一串陶製鈴鐺,走動時叮鈴作響,並未損壞。只不過這串鈴鐺樣式古樸,工藝粗糙,也沒有金玉裝飾,看上去就像民間孩童的普通玩具,太子殿下怎麼會送這樣一件禮物來?莫不是弄錯了?
婢女拎起鈴鐺查看,剛想稟報,冷不防公主劈手將那陶土鈴鐺奪過去,一把甩在門前石柱下,陶鈴摔得粉身碎骨。婢女大駭,以為自己犯了錯,連忙叩首請罪。許久不聞人聲,戰戰兢兢地抬起頭時,發現公主已經離開進廂房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上章有點短,這章補足。別着急,下章就結婚送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