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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裏正好是紅纓在外值守。剛開始的幾天,楊末唯恐宇文徠不守信用夜間另生事端,都是叫紅纓守在門外。紅纓對她忠心不二,性情耿直又懂武藝,關鍵時或可幫上忙。過了幾天,發現宇文徠十分規矩,紅纓也不能天天夜裏沒得好覺睡,就叫其他婢女輪流值夜了。
紅纓看他倆今天也跟平常一樣相安無事,還一起吃晚飯說了不少話,似乎很和睦,便也放下了心。誰知到了二更時分,夜深人靜,她也有了幾分朦朧睡意,不小心打了個盹,突然聽見西廂臥房內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麼人從高處摔倒在地,還撞翻了桌椅燭台。
紅纓頓時驚醒,睡意全無,二話不說沖了進去。摔在地上的人卻是太子,自家小姐殺氣騰騰地站在床沿。看這架勢,竟是小姐發火把太子從床上踹下去了。
楊末怒火填膺,猶不解氣,轉眼看到牆上掛着一柄寶劍,是皇后聽說她出身將門武藝精湛所賜。她赤腳直接從床上跳下來,拔出劍往他面前一指,劍尖直遞到他鼻尖:「別給我理由殺你!」
那可是吹毛可斷的利器,紅纓立刻衝上去攔住她:「小姐,不可衝動!快把劍放下!」
她去掰楊末握劍的手,掰了兩下沒掰開,劍尖倒是被她撞得偏向了一邊。屋外響起了凌雜的腳步聲,紅纓心中焦急,看了膠着對峙的兩人一眼,撇下他們先去外面應付。
外間的人也聽見了巨響,都趕過來一探究竟,被紅纓全都攔在臥房外,沖他們尷尬而又曖昧地笑了笑,低聲說:「兩位殿下在裏頭鬧着玩兒呢,動靜大了點。都別出聲,免得被他們聽見。」
眾人全都噤聲,服侍宇文徠的小黃門仍不放心,問:「剛才那是什麼聲音,是不是摔了東西?真的不要緊?」
這時屋內傳來宇文徠的聲音:「外面什麼人喧譁?全都退下。」
太子身邊的人聽見他說話才放了心,紛紛散去。紅纓膽戰心驚地守在門外,隨時準備再有動靜馬上衝進去勸架,屋裏卻又安靜了。
宇文徠坐在地下,兩隻手撐在背後,仰面望着舉劍指向自己的楊末。求歡不成被新婚妻子踹下床來,他竟然也不氣不惱,模樣還有幾分閒適,抬起兩指夾住自己面前的劍尖輕輕撥開:「末兒,我現在相信你是真的不會殺我了。」
別給我理由殺你——或許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言下之意,沒有額外的事端誘因,那就是不會殺了。
「胡言亂語不知所謂!」楊末把劍一甩,「再有下次,看我不取你性命!」
宇文徠撿起寶劍插回牆上劍鞘中,回到床邊,被她轉身怒視道:「你還過來做什麼?滾出去!」
他聲音放柔:「末兒,我以為你過了這麼多天已經可以接納了……今天是我不對,既然你不願意,我當然不會強迫。只是這三更半夜的,你讓我去哪兒?」
「你愛去哪兒就去哪兒,東宮這麼多姬妾嬪妃,還沒你睡覺的地方?」她想起剛才到底還是被他親了一口,唇上似乎還殘留着他的氣息和觸感,渾身都覺得發毛,若有若無地癢,「男人果然都是……你不是、不是忍不住了嗎,正好找她們去!」
宇文徠這下委屈了:「末兒,你來了也好些天了,東宮哪來的姬妾嬪妃?」
楊末被他堵得一怔,好像是一直沒見過他的妾室來拜見,東宮也只見內侍宮女。「太子……難道沒有良娣良媛?」
「太子妃尚未冊立,怎好先立良娣?」
「就算沒有冊封,侍妾美姬也不會少。」她嘲諷道,「堂堂的太子,身邊難道還能少了美女佳人?」
他雙目脈脈含情地看着她柔聲道:「在山裏聽你說你爹爹與娘親夫妻恩愛和美,終身未納妾;還說你有個外甥年紀雖小心愿卻堅貞,只想與一心人白頭到老。聽你的語氣對他們頗為讚許,我猜你心中理想的夫婿也應當如此,回來後我就把東宮的人都遣散放出去了。」
楊末想起新婚那夜聽到的宮女竊竊議論,居然是真的,被他灼灼的目光盯着更是心頭紛亂無緒。爹娘鶼鰈情深彼此忠貞不二,她當然是羨慕的,看到那些妻妾成群把女子視為玩物的紈絝子弟便難掩厭惡之情,而這樣的人比比皆是,所以她才會眼高於頂不想嫁人;家中諸位兄長也秉承家風潔身自好,都只有一名妻室……
想到爹娘兄嫂,被擾亂的心緒霎時冷靜下來,她臉上掛起嚴霜:「我理想的夫婿首要一點就是孝敬大人,爹娘歡喜我才會歡喜,你早就不合格了,捨本逐末,其他做得再好也補不回來!你也不必惺惺作態裝什麼痴情種,哪有不好色不風流的君王,你喜歡哪個美人只管收在身邊,多納幾個,少來煩我最好!」
「我喜歡哪個美人……」他跨上前一步,俯下臉來凝望她,聲音也低下去,「我只喜歡你,其他人再多再好也是捨本逐末,補不回來。」
楊末冷着臉不去看他,他又道:「末兒,你就這麼討厭我,寧可把我往別的女人懷裏推,也不肯跟我做真正的夫妻麼?你對我難道一絲男女之情都沒有了,當初在狼山的時候……」
楊末打斷他道:「別跟我提當初,你如果還想好好地和我做夫妻,就不該讓我想起當初的事。」
許久不見他接話,她轉過身去,看到他臉上掛着欣然的笑容:「好,你不喜歡,我就不提。你願意忘了過去的事最好,反正將來咱們的日子還長,就算現在是初相識也不晚。」
楊末覺得他自相矛盾,也懶得去揣摩他到底怎麼想。人說宮中的女子最需要會的就是察言觀色見微知著揣測上意,這件事對她來說實在太難了。她往床邊走了幾步,發現他又跟上來,才想起被他幾下一攪一岔,把最重要的事都忘了,回身怒瞪他:「不許過來!」
宇文徠站住舉起手:「末兒,是我不對,理該受罰。但是現在這個時辰,我出去肯定又要驚動別人,明天就傳到母后那裏去了……」他回頭一指屏風外側的貴妃榻,「再過兩個時辰天就亮了,我在外頭將就歇一宿,行不行?」不等她回答,又去取下牆上的寶劍放在床沿,「這劍你拿着,我如果再有不軌之舉,你只管一劍刺下去。」
楊末正想趕他出去,每一句話都是未及出口就被他堵住,最後想反駁時他已經抱着錦被繞過屏風去了。她一口氣堵在喉嚨里發不出來,恨恨地對着床尾踢了一腳。
說得倒好聽,就算他強迫她行夫妻之禮,她能真的不管不顧一劍刺下去嗎?她最討厭他這個樣子,伏低忍讓以退為進,然後得寸進尺蠶食鯨吞。之前不就是着了他的道兒,天真地以為一男一女同床共枕還能相安無事,差點就被他糊弄得逞。
隔着屏風看到他在榻上蜷縮着躺下,她忿忿道:「就一晚上,明天不許再來了!」抓起那把寶劍放在枕邊,一手扣住,才放心地躺下去入睡。
貴妃榻長不及六尺,宇文徠肩寬身長,在那上面當然睡得不好,四更未過就起來了,一聲不響獨自離去。第二天他果然沒有再厚顏無恥地湊到柔儀殿來。
楊末終於得了兩日清閒,睡了個安生覺。
皇后那日看到顧郎的《浣溪沙》,驚才絕艷讚不絕口,向她求更多顧郎詞作。顧郎是前年剛入京的貢士,進士落第仕途失意,流連於京城勾欄瓦肆,詞作倒是風靡洛陽,還未傳到上京。其詞婉約綺麗,常歌詠閨中女子心事際遇,皇后當然稱心喜歡。
楊末自己不記得太多顧詞,身邊女官卻博聞強記,默得數十首裝訂成冊贈予皇后。聽說皇后看得手不釋卷廢寢忘食,對身邊的人感嘆說:「恨不能親至洛陽一會顧郎!」
顧郎詞作標新立異,常自創曲調,其中有一闕《雪梅香》皇后就從未聽過,不知如何吟唱,讀完後意猶未盡,又派女官來詢問太子妃。楊末不擅音律,對這些東西興致缺缺,見皇后如此痴迷詞曲,索性借花獻佛把陪嫁帶過來的一班伶人樂伎共十餘人全都送給了皇后。其中有一名樂師擅長彈箏,而皇后也彈得一手好箏,棋逢對手,樂師正好又姓顧,皇后便時常召伶人們到甘露殿演奏,興致高昂時還會親自操箏與顧樂師相和對彈。
楊末與皇后往來頻繁,但其實見面的次數並不多,常遣宮人傳訊或寄以書信。她很感激皇后的體貼,親近又不會太過熱絡。倘若真的當面和皇后討論詩賦詞曲,她還真不知說什麼好。到底吳魏相隔,哪能像一般人家那麼和樂融洽。
傳說皇后年輕時姿容冠絕後宮,聰慧迎意有專房之寵,宇文斆的前三個兒女都是皇后所生。如今年華老去,皇帝也不再是那個志存高遠心懷天下的少年君王,皇后常勸誡他少遊獵遠聲色,因而被皇帝疏遠。但是她內有長子是東宮儲君,外有胞弟是震邊名將,宮裏那些鶯燕美人只不過是曇花一現過目雲煙罷了。
楊末黃昏時從玉液池邊經過,又看到對岸舞榭歌台絲竹盈耳,璀璨流光倒映在粼粼水波之上。回到東宮,四處殿宇卻是黑漆漆的,沒有主人入住連個燈都不點,蕭瑟冷清,落差讓她一時難以適應。
歷來君王后宮粉黛三千,太子身為儲君,按制也能有幾十名內官。自從吳帝下旨賜婚,嫁的人還是宇文徠,她只有滿心的忿怨,根本沒想過要博取他的寵愛,又哪會去想將來要和多少女子爭寵。只是萬萬沒想到會是如此光景,他竟然一個不留全都放出去了。
成婚前女官教導她的那些房中之秘,還有前夜他自持不住的失態,對着面前這些黑黢黢的無人空殿,她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一直這麼下去,他究竟能忍到什麼時候?
明明是很嚴峻的問題,她心裏卻嚴正不起來,無端覺得荒唐滑稽。書上可是說對身體不好的,說不定還會引起疾病……
回到柔儀殿,臉上的笑容就掛不住了:「你怎麼又來了?」
宇文徠起身迎接她:「末兒,你碰上什麼好事了,笑得這麼開懷。」
說到這個她耳根一熱,更加把臉繃成一塊鐵板:「不是說了不許再來嗎?」
這話問得她自己都心虛,尤其是剛剛見識了一圈東宮的黑燈瞎火之後。
宇文徠道:「今日初一,每逢朔望父親和母親都要在清寧殿同眠,此乃夫婦之道,我們也應當如此。你……又要勉強你擔待忍耐了。」
清寧殿是後宮正殿,皇帝居所,除了皇后其他妃嬪再受寵也不能在清寧殿留宿過夜。楊末家裏男子都無姬妾,但是她也聽說過這種規矩,朔望之夜男主人都要和正妻同宿。如果夫婦倆每個月這兩天都不住在一起,那就是怨隙實在太深距休離不遠了。
楊末無話可說,他總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讓她無從反駁。但是一想到又要和他同居一室就渾身不自在,前兩天發生的事又浮上心頭,剛剛在路上想的那個嚴峻的問題……似乎也變得愈發嚴峻起來。
宇文徠湊近她小聲道:「你別擔心,我還是跟前天一樣睡在外頭榻上。反正已經睡過一次了,以後半月才睡一回,也能將就。」語氣有些無可奈何。
那張貴妃榻楊末常在上頭午休小憩,她的身量都伸展不開,更何況他比自己高出一頭。這麼一說她又有點過意不去:「要不……讓人換張大點的?東廂有張坐榻,撤掉炕幾足夠睡一個人。」
宇文徠道:「現在把寬榻往臥房裏換,豈不是告訴別人那是給我睡的、咱倆分床而居?改日再說。」
楊末道:「那好吧,過幾天我尋個由頭再換過去。」
宇文徠看她皺眉發愁的樣子,硬生生把笑意憋回去,一本正經地點點頭。他的末兒就是如此簡單,讓他簡直不忍心對她玩弄手段。上次是他太心急,本來已經計劃好的步驟,被她一身衣裳就輕易打亂。睡在屏風外也好,省得對着她心猿意馬,再做出不恰當的事來。反正她已經嫁給他了,三年都等過來了,他有足夠的耐心,等着她乖乖地投到他懷裏來。
除此之外,也許……還欠缺一個合適的契機。
作者有話要說:小紅帽掉進狼窩,完全不是一個段位啊……唉,為女主點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