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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末婚後這幾天睡得不是很好。練武的人也是人,需要的休息時間並不會比常人少,如果時常保持警覺夜裏無法熟睡,偶一為之還好,連續幾天下來不免疲憊。
這幾天她仔細觀察過了,宇文徠確實謹守信約,只睡在臥榻西側角落裏,離中線分界還有尺余距離,中間再睡一個人都綽綽有餘,她慢慢地也放下心來。
兩人相安無事,過了幾日已經達成默契,每天晚上宇文徠到柔儀殿過夜,與她同床不共枕,一人一個被窩互不相干。白天他自有自己的功課事務,除了二人必須一同出席的場合,其他時候也不會來煩她。
她在異國的王庭獲得了短暫的安寧,但是這樣的日子能持續多久?縱使她千般不願,也知道夫妻兩人如此相處,是不得長久的。
出嫁前她設想過很多對付他的場景,包括洞房之夜那一場未遂的刺殺,她想好了各種應對他的策略。但是從第一天開始,事態就完全不按照她預期的方向發展。他既沒有威脅逼迫,也沒有殷勤討好,而是隨她而動,變攻為守淡然處之,讓她反而無處下手。
夜裏兩人各自坐在臥榻的一邊寬衣就寢,他也曾就着燭光溫柔地對她說:「末兒,我只希望你一切順意、讓你高興。你不願意的事,我絕不會強迫你。」
他越是這麼說,越讓她從心底生出厭惡牴觸。他明明已經做了最不讓她高興的事、強迫她嫁給最不願意嫁的人,現在卻又來擺溫柔攻勢,她才不會心軟吃他這一套。
每當她有一絲一毫心軟的跡象,只要想想死去的爹爹和兄長,想想家裏悽苦守寡的母親嫂嫂,心尖那一點柔軟的地方就會重新長起堅硬的殼。
她不會再被他幾句柔情款款的話一騙就輕易原諒他,她也不允許自己原諒。
撇去宇文徠這個眼中釘不看的話,在上京皇宮的日子並不像原先以為的那麼難過。她在鮮卑人眼中是吳國的公主、兩國交好的使者、遠道而來的客人,他們不會真的把她當自己人交心,但至少客氣恭敬。柔儀殿內自成一國,日常均有吳國帶過來的女官婢女侍候。甚至因為她吃不慣鮮卑的食物,柔儀殿後院中還有一處私廚,膳食自備。
宮廷內外也不乏想結交她的人,畢竟她的身份擺在那裏。每日都有各種名目的餉饋送到柔儀殿,包括帝後的賞賜、太子取悅新婚妻子的贈禮,都交由女官打點回禮。其中唯一引起她注意的,就只有皇后的饋禮賞贈。
說起吳人熟知的鮮卑名人,除了帝座上的皇帝宇文斆、和吳國屢次交戰的慕容籌,排第三的大約就要數慕容皇后了,她在吳國民間的知名度甚至遠超過太師拓跋辛。這不僅是因為她尊貴的地位、傳說的美貌,更因為她在鮮卑人中十分罕見的文才。慕容皇后喜愛漢人詩賦,尤愛長短句,其詞作即使放到文豪輩出的南朝也有其獨到意趣,清新雅致、婉轉細膩,十分受閨閣女子喜愛,流傳甚廣。這回她送來的禮物中,除了釵環珠玉、綾羅綢緞、寶器珍玩,還特意附了一闋她新作的《浣溪沙》。
這讓楊末十分意外,念着那些清麗如水的詞句,心中因為宇文徠而對皇后產生的恨屋及烏的敵意似乎也沒了落處。想來這才華出眾文人情懷的慕容皇后身在魏國深宮,別說周圍的妃嬪宮女,連朝臣文士也鮮有能與她比肩者,知音難覓。現在來了一位南朝的公主,皇后迫不及待地要和她切磋討論詩詞歌賦了。
可惜楊末出身將門,武藝雖佳,文采卻是平平,無法和皇后佳句。她想起前月剛有一闕顧郎所作《浣溪沙》流傳街巷,韻腳與皇后這首相同,想必還沒有傳到上京來,便將顧郎妙句謄抄在小箋上回贈皇后。
她帶了幾名女官一起將禮物送到甘露殿,皇后正在休息,內侍問要不要通報,被她制止了,留下禮物托他轉交,自己信步漫遊回東宮。
甘露殿在宮城西北,東宮則在東南,東北以玉液池為中心建起亭台池閣,就是宮中遊玩賞憩之處。楊末來時走的西邊,回去就從玉液池畔取道,正好一邊走一邊觀賞景致。
傍晚的玉液池已鮮有人至,池寬盈里,隔着煙波可見對岸水榭上人來人往,正在為皇帝準備夜間的宴飲歌舞,人聲隨風送來。走在池邊楊柳小徑上,遠遠看見岸邊一塊突出的石頭上半蹲半趴着一個小小的人影,手握一根竹枝向水中探去。
女官先看見了,失聲道:「這是誰家的孩子,怎麼一個人在水邊玩,多危險!」
宮裏的幼童,十有八|九是皇子皇孫。那孩子似乎在撈水裏的什麼東西,半個人都探出了石頭外,身形晃了晃就要向水中栽去。楊末一個箭步飛身衝上去把他撈起,抱到岸邊安全的地方放下。
孩子只有五六歲,嚇得臉色煞白,驚魂未定卻還記得長幼禮數,對她像模像樣地行禮道:「謝、謝太子妃相救。」
楊末問:「你認識我?」
孩子認真地回答說:「你和太子哥哥成親那天我見過你。」
果然是年幼的皇子。宇文徠居然有這么小的弟弟,如果他一成年就納妃成婚沒有拖到這麼晚,只怕皇孫都比這孩子大了。婚禮上皇子公主都到場了,一群小孩子足有二三十人,她根本記不住誰是誰。
楊末見這孩子長得漂亮,臉蛋肉嘟嘟圓滾滾像剛出籠的包子,頭髮居然是棕紅色的可愛捲毛,忍不住蹲下|身和他平視,學着孩童的語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呀?」
捲毛乖乖回答:「我叫阿回。」
「阿回?回家的回嗎?」
「不是,是雙人回。」
宇文斆的兒子取名都從雙人部,楊末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說的是「徊」:「是徘徊的徊吧?那個字念『懷』哦。」
捲毛扁着嘴垂下眼睫,他的睫毛顏色也很淺,又長又卷像兩把小扇子,分外可愛:「我知道,但是我阿媽喜歡叫我阿回。」
「阿媽」這種稱呼,漢人和鮮卑人都不常用,看他的長相與周圍的鮮卑人也不相同,母親也許是哪個小國部落獻給宇文斆的胡姬美人。楊末也隨着他的語氣問:「你阿媽是哪宮的嬪妃,沒跟你一起嗎?你在河邊玩水調皮差點掉進河裏,被你阿媽知道肯定要罵你了!」
捲毛低頭絞自己手指:「阿媽去年就死了。」
楊末一怔,沒料到是這種回答:「啊……你、你別難過。」
「我已經不難過了。」捲毛的小嘴一抽一抽,像是要哭了,但他忍了下來,「阿媽說是真祖要把她召回去了,以後她就可以和她的阿爸阿媽在一起,這是好事,所以我不難過的。」
楊末摸摸他的捲毛頭,忽然就想起兆言。兆言也跟這個孩子一樣,默默無聞的宮人所生,七歲時生母就去世了,但也和他一樣乖巧懂事,並沒有因此迷失了本性。她看着這個小小的孩子,心裏瞬時溢滿了憐愛柔情。
阿迴轉過頭去看向河邊的石頭:「我也沒有調皮。阿媽的絲巾被風吹到河裏去了,我想撈起來。她留給我的東西不多,我不想再弄丟了。」小嘴扁了兩下,烏溜溜的眼睛裏汪出淚光,看得人好不心疼。
楊末立刻拍胸脯攬挑子:「別擔心,我幫你撈。」
阿回破涕為笑:「謝謝阿嫂。」
楊末上面有五位嫂嫂,她喊別人嫂子喊慣了,卻是第一次被人這樣叫,還是這麼個小不點兒,真有點不習慣。除了五嫂六嫂,其他幾位嫂嫂嫁進來時她都不大,大嫂還是看着她出生的。以前她追在她們後面叫嫂嫂求抱抱的時候,她們的心情大概也跟自己現在差不多吧?
她想自己大概是思鄉病開始發作了,不停地想起舊日親友,一會兒是兆言,一會兒是嫂嫂們,還有娘親、淑妃、大哥、七哥,因為這個小小的失恃孩童,全都一股腦兒湧上心頭。
她撿起阿回丟下的那根竹枝去幫他撈絲巾,這會兒風從西往東吹,絲巾已經被吹離了岸邊丈余遠,竹枝只有一人多長夠不着。楊末左右看了看,從旁邊柳樹上折下來一段柳枝綁到竹竿上,勉強能夠着水面上浮浮沉沉的絲巾。但是柳枝細軟,絲巾吃透了水沉重,挑起來又落下去,反而漂得更遠。
阿回急道:「漂走了漂走了!」
眼見那絲巾離岸已有兩丈,尋常樹枝竹竿都沒這麼長。楊末看阿回急得在岸邊直跳,眼眶都紅了,俠情大發地把袖子一挽:「我會游水,我下去幫你撈上來,漂再遠都不怕,別急別急啊。」
女官立刻制止:「公主,您要下河?這恐怕於禮不合……就算要下去也應該讓奴婢們來。」被人看到吳國的公主、當今的太子妃脫了衣服往水裏跳,成何體統?
楊末問:「你們兩個會游水嗎?」
兩名女官都搖頭,一般宮廷女子還真沒機會學這個。「可以去找懂水性的宦官來……」
「鮮卑人有幾個懂水性,等找來人早不知漂哪兒去了。」楊末看絲巾又漂出去幾尺,開始脫外衫,「你們幫我把着點風,我動作很快的,馬上就上來。」
女官正要勸止,小徑那頭有人拂開柳枝走近來:「末兒,你又要做什麼壞事,還要人給你把風?」
兩名女官向來人屈身行禮:「太子殿下。」
楊末外衣已經脫了一半,肩臂外露,看到宇文徠忙又把衣服披好,站直了沒有答話。
倒是阿回替她辯解:「太子殿下,太子妃不是要做壞事。我阿媽的絲巾掉到河裏了,太子妃想下去幫我撈起來,她是做好事來着。」
宇文徠看着這名不熟悉的幼童,似乎在努力搜尋回想他的身份。楊末撇撇嘴:「這是阿回,你弟弟。」
宇文徠露出一個溫柔和藹的笑容,摸摸阿回的捲毛:「是阿回呀,好久沒見你都長這麼高了。」
這算什麼兄弟,難怪人家常說天家無父子,骨肉親情淡薄得很,都這德行怎麼可能好得起來?楊末心中腹誹,對宇文徠道:「絲巾是阿回母親的遺物,你幫他想個辦法吧。」
宇文徠身後的小黃門立刻說:「小人這就下去……」
宇文徠抬手制止他:「這水太深,你個頭矮又不會鳧水,還是我來吧。」
小黃門眨眨眼,心領神會地沒再吭聲。
楊末詫異道:「你要親自下水?」
宇文徠挑眉看她:「太子妃下得,太子就下不得麼?」
「我會游水,你會嗎?」
「我雖然不會,但是這玉液池是人工鑿就,最深處也不過八尺,岸邊更淺,我下去淹不死的。他們都不識水性,難道要我讓你一個女兒家往涼水裏跳?」他把外袍脫下遞給她,「萬一我真的跌進去了,你會不會救我?」
楊末接過他的錦袍掛在胳膊上,看向水面不予理會。
宇文徠真的脫下靴子涉水而入。池邊並不深,走到離岸一丈多遠的地方,池水漸漸沒過了胸口,再到頸下。楊末自己會鳧水,知道人在水下有浮力,不如在岸上站得穩,這麼深已經很不安全了,對他喊道:「你別再往前走了,給你樹枝!」把柳枝扔到他身邊。
宇文徠借着柳枝撈起絲巾,舉起向岸上眾人揚了揚。阿回開心地蹦跳拍手:「拿到了拿到了!」
楊末看他在水裏舉起右手,身子向左側歪去,剛想提醒他站直,就看到他兩手晃了一晃向後撲通一聲倒入水中。
不會游泳的人不懂在水裏如何保持平衡,一旦摔倒更難站起來,就算是齊脖深的水也能淹死人,何況他是往深水處仰倒。岸上女官嚇得驚聲尖叫,小黃門拾起地上的竹竿往水裏遞,卻聽見咚的一聲悶響,楊末已經甩開外衣縱身躍進池中。
她在水裏如一條靈活的魚,一個猛子扎到他身邊。他並沒有像一般溺水者那樣驚慌失措胡亂撲騰,而是冷靜地屏住了呼吸,口鼻之間看不到氣泡。她潛過去提起他兩隻手向上抬,想幫他直立起來。
池水清澈,水下也看得清清楚楚。頭髮在水裏散開了,像飄蕩的水草,又像滴進水中的墨色,混淆了視線。她似乎看到了他的眼睛,深凝堅定的目光,隔着池水依然耀眼奪目,疏忽又被飄來的髮絲衣料擋住。
兩人終於在水裏冒出頭,岸上急得心急火燎差點就要大喊呼救的太監女官全都鬆了一口氣。宇文徠身高腿長,站在水裏將將能露出腦袋;楊末就尷尬了,水深差不多正好到她頭頂,站着沒法露出水面呼吸,踩水又會蹬到池底。
她撲騰了兩下,忽然有手伸到她臀下,雙臂一抬將她豎直抱了起來。乍然破水而出,她忍不住伸手環住了面前人的頸項,臉上身上的水瀑傾瀉而下,水珠灑在他仰起的面龐,又順着他面部的輪廓滑落下去。
四目相交,她的呼吸驟然一停。從來沒有這樣從上而下地看他,而且是這樣……水淋淋濕漉漉的狀態。浸濕的頭髮粘在額角,發黑如墨,面皎如玉,一雙點漆眸子也仿佛沾染了水汽,迷濛醉人。
直到視線慢慢落下與他平視,再變成仰視,她才發覺自己被他抱着走上了岸,忙鬆開手把臉轉開。湖風吹來她才覺得冷,鼻子發酸打了個噴嚏,那廂女官和黃門立即展開二人的外衣替他們披上。
宇文徠把絲巾遞給阿回:「下次再碰到這種事別自己一個人弄了,叫你的婢女內侍來,知道嗎?」
「謝太子殿下,阿回知道錯了,差點讓殿下遇險。」阿回把絲巾捧在手裏,又看了看楊末,「幸好有阿嫂奮不顧身地救你。」
楊末被他倆看得轉過身去,圍緊外衣跺腳催促:「還不快回去?被人看到就糟了。」
宇文徠笑着拍了拍阿回的腦門,心說:該我謝你才是。
作者有話要說:濕身已經有了,*還會遠嗎?磔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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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jfish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01-15 13:11:00
從此××是路人扔了一個淺水炸彈 投擲時間:2014-01-16 01:27:06 ← 感覺好高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