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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沉眠中醒來。
睜開眼,入目所及的是一間佈置簡單卻乾淨的石屋,他躺在一張岩石質地的床上,身上蓋着溫暖的獸皮,牆壁上同樣掛着一整張陌生的野獸毛皮,屋外嘈雜喧譁的聲音與空氣里各種濃郁交雜的香辛料氣味讓他困惑。
這時,石屋另一端,棕色的木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
一個高大魁梧的大鬍子男人走了進來,爽朗地咧開了兩排白色的牙齒,嘰里呱啦沖他說着些什麼,可是他完全都聽不懂。
搖着頭,他想要開口對那個男人說自己聽不懂,下一刻卻發現自己無法發出聲音,不可置信地捏住喉部,他又試了試,結果張開嘴卻還是沒有任何聲音。
怎麼回事?
他有些害怕了。
他畏懼地抬起目光,看着他面前那個仍舊咧開嘴在笑的大鬍子,他想問他是誰?這裏是哪裏?可是,現在的他連出聲都辦不到,難道自己是啞巴嗎?可自己,又是誰呢……?
為什麼,他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頭部仿佛有把小錘子在敲打,劇烈的疼痛讓他難以忍受的蜷縮起身體。一旁的大鬍子見狀,急忙從床邊的小桌子上拿起水壺倒了一杯水,小心地端到了他的面前——
「……」
他皺着眉頭,戒備地看着面前的大鬍子。還是完全聽不懂對方在說些什麼,可憑藉着男人臉上直率的笑容,以及往前再度遞了遞水杯的動作,他還是理解了大鬍子的意思——這個男人,是想讓他喝水嗎?
他小心地接過了杯子,一口氣將杯中的水喝了個精光。清甜甘冽的淨水,似乎令乾渴的喉嚨還有腦部的抽痛都得到了撫慰。
他感覺好受了許多。
「……」
大鬍子從他手裏拿過空掉的杯子,又嘰里呱啦說了一通,可還是沒有一個單詞或音節是熟悉的。最終,自顧自說了一大通的男人,在完全沒有得到他回應的情況下,似乎也察覺到不對勁,表情疑惑地向他又說了一句他聽不懂的話語。
皺眉思索片刻後,面對男人困惑懷疑的眼神,他謹慎地伸出手指指向對方然後搖搖頭,又點了點自己喉部,繼續搖頭。
他聽不懂,也無法說話。
他把這個動作重複做了三次,對方才仿佛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腦門,那張滿臉鬍鬚濃密粗狂的臉上,溢出了與他外貌不相符的哀憫神色。
「……」對方又開口說了一句什麼,然後意識到他聽不懂而止住了聲音。
撓着頭,男人在原地轉了幾圈,忽然想起什麼般大叫一聲,風風火火如來時一樣打開門走出去了。
被男人的大嗓門唬了一跳,他摸着自己怦怦作響的胸口,至少心臟還在跳動,至少他還活着。
他安慰着自己。
沒等多久,伴隨着噔噔噔的腳步聲,那個出門沒多久的大鬍子男人再度推開門走進來,這次的手裏還拿着什麼東西的樣子。
「……」說着他陌生的語言,對方將手裏的東西遞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件黑色的棉麻混紡長斗篷,是這次電影需要用到的道具之一——
他驚愕地瞪大眼,剛才一瞬間,從腦海里划過的念頭是什麼?
僵着身體,他努力定下心來想要再回想起更多,手裏布匹的觸感是那樣熟悉,通過觸摸它似乎過往的一切都正紛至沓來——可頭部血管突突跳動,比之剛才更加迅猛的疼痛再度毫無預兆襲來。
他發出了一聲無聲寂靜的哀嚎。
抱住腦袋倒在床上不停翻滾、撕扯着自己的頭髮,在仿佛快要爆炸的腦袋裏,什麼都無法思考,蜷縮起來,他想要把自己縮小到誰也看不見的程度,可疼痛依舊鋪天蓋地如附骨之疽般令人無處遁形。
身旁的大鬍子哇啦哇啦慌了手腳,想要上前攙扶,可他的手才剛觸及他的皮膚,那火燎針刺一般的痛苦就讓他無聲慘叫着劇烈掙紮起來,劇痛蔓延到了全身,他疼得渾身痙攣,瞳孔渙散,可就是無法喪失意識,遭受折磨的時間因此而加倍的延長,很快便讓他奄奄一息。
「……!」
大鬍子還在身邊手足無措焦急地喊叫着什麼,可他已經沒有力氣回應或是怎樣了。
他想他要死了。
在連自己是誰都無法記起的情況下,這樣痛苦地死去。
他不甘心——
下一刻,疼痛漸漸地抽離遠去,意識沉入了最深處,黑暗終於慈悲地降臨。
他昏了過去。
……
謝天謝地,那場恐怖的折磨沒能要了他的命。
一年的時間,他在這個小鎮上居住了下來。他仍舊記不得自己是誰,時不時發作的頭疼病,也讓他已經不敢沒事就去回想自己的過往曾經,他不得不拋棄了自己的過去,在這個空氣里都浮動着香料氣味的集鎮上,每天渾渾噩噩生活着。
今天,是一年中首個月份的頭一天,也是他來到這裏第二年的頭一天。
全年四百日,名為麗媞與拜魯坦的兩顆恆星唯一一次同升同落的這一天,集鎮上每年一度盛大狂歡的節日也熱熱鬧鬧地開啟了。
「法伊,你起來了嗎?」
站在石樓窗邊的他這時收回視線,沖推門探頭進來滿臉大鬍子的男人靜靜點頭,男人這時扯出了一個大大咧咧的笑容,開口道:「你醒了啊!等下你記得把店鋪里那兩袋包好的紅香梗籽,帶去給金錦花酒館的基托,香料節期間,沒有加入紅香梗籽醃製過的基托烤肉可不像樣。」
無聲頷首表示自己明白了,他面前探頭的大鬍子男人叫做加布力,是一名荒蛇族提瓦獸人。當初,也正是這個男人救治進而無條件收留了他,一年的時間裏,他學會聽懂了一些簡單的對話,弄清了所身處的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世界,也有了自己全新的名字——法伊克特拉。
「那個什麼……」搔着頭,大鬍子加布力在門口磨蹭了半天,開口道:「我等下馬上要去廣場擺攤,反正這幾天節日,大家都會去鎮子廣場上購物慶祝,鋪子裏也不會有什麼生意。你要是身體不舒服,今天就不用開店了早點休息,不用等我。」
雙手微動,做了個知道的手勢,他看到男人似乎欲言又止,然後終於還是什麼也沒說,垂頭喪腦地轉身合上門離開了。
他收回視線嘆了口氣。
不時會來折磨他的頭疼病,已經讓他的身體迅速衰弱。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像個遊魂一樣活着,拋棄了過去,也看不到未來。儘管他知道,加布力一直試圖幫助他真正融入到這個鎮子,可自己這樣子,恐怕是要辜負他的一番好意了。
收拾好一切走出房間,下樓來到屋子前半部分的店鋪大堂時,加布力已經不在了。他彎腰從櫃枱下拿出那兩袋已經妥善包裝好的香料,揣在懷裏,隨後緩慢移動着腳步,來到了加布力香料鋪緊閉的大門前拉開門閂——
剎那間,熱烘烘喧鬧的人群吆喝聲還有歌舞樂器聲,伴隨着愈發濃烈的香辛料氣息,如奔騰不息的海潮般向他周身覆蓋湧來。
他定了定神,緩了好一會兒,才將自己日漸荒蕪枯涸的心靈與眼神調整過來,看向了眼前這片充滿勃勃生機鮮活跳躍的節日畫面。
他孤零零站在香料鋪緊閉的大門口,躊躇着不知道該不該踏出腳步。緊緊揣着懷裏兩包香料,只要往前一步,就是由熙熙攘攘的人群組成的歡樂之海;也正是這一步,卻又似乎遠隔着無數時光無盡的距離一般遙不可及。
一群頭上綴滿鮮花的盛裝少女,笑嘻嘻經過他身邊,將她們手裏芬芳撲鼻的白色花朵盡數潑灑到了他的身上,然後看到他呆愣的樣子,又彼此交頭接耳,捂嘴嬉笑着迅速跑遠了。
他苦笑了一下,腦海里瞬間似乎又回想起,有誰也曾那樣吃吃笑着點住他的額頭,嬌嗔地罵着他傻瓜——
傻瓜!連切個菜都能切到手指,笨手笨腳的!
手中的香料包啪嗒一聲掉落在地,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發黑,他恐懼地煞白了臉,牙齒咯咯作響,因為他知道——那個如影隨形折磨着他的魔鬼再度來臨了。
當渾身被那股熟悉的疼痛包圍,當他捧着頭摔倒在地痛得抽搐,當歡慶的人群終於發現到異狀紛紛聚攏過來,在無數紛雜搖晃的視線包圍下,伴隨着耳中一道尖利拉長割裂腦漿的嗡鳴聲,他再一次失去了意識。
……
當他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他來到這片大陸第十個年頭。
在日漸頻繁劇烈的病痛折磨中苟延殘喘,這樣的他,竟然也拖過了十年。
真是讓人不敢置信。
他想要微笑一下,可已經虛弱到極點的身體,就是連如此簡單的表情也已經無法順利做出了。
他無聲地平躺在床上,心中一片寂靜。
這次,是真的撐不下去了。
這次,是真的要說告別了。
他感覺到他的頭被小心翼翼地稍稍側轉了過來,朦朧不清的視線里,大鬍子的加布力十年來都沒什麼變化的面孔上,現在正滿臉的眼淚。他握着他的右手不住抽泣,他聽到他痛哭哽咽着不停在問為什麼——
「為什麼泰勒斯要讓你遭受這樣無盡的痛苦?」
「為什麼你要遭這樣的罪,十年都不得安寧?」
「為什麼你會來到這裏,承受這些不該承受的?」
是啊,他也想問為什麼。
可是他就要死了,所有的疑問都已經不再重要。
謝謝你,加布力。
你是個好人。
今年嘯風平原的冬天特別寒冷,冰天雪地的,你要小心保重自己。對了,金錦花酒館的基托,他要的幾包香料,都在櫃枱右下角倒數第三格的抽屜里……
以後,我再也不能幫你算賬,管理香料鋪的生意了,你自己要當心,不要算錯賬目——
他的人已經迷糊了,感覺自己正絮絮叨叨對加布力說個沒完,可其實,他已經啞了整十年了。
身體漸漸僵硬沉重,可靈魂正變得越來越輕。這一刻,過去所有只要他一去想,就讓他的腦袋疼得發狂欲死的過往,如一幕悠長的電影在他眼前一一閃現。
長長地吁出口氣,眼角落下了一滴淚水。
他想,他終於可以獲得長久的安寧,閉上眼睡去了。
再見,加布力。
再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