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奴是一個不成體統,不能公之於人前的玩意兒。
他被安置在永定宮後西配殿的景閣堂中。總管太監很憂愁,該按什麼規制呢?
陛下也未開口示明,最終總管太監撥了一名小太監伺候雀奴,平日裏雀奴的活就是在書房裏伺候陛下筆墨,偶爾唱唱曲給陛下解悶,算是個半奴半主。
夜涼如水,雀奴用銀細柄將燈燭挑的更亮一些,後又靜默地跪在御案旁。
又過了半個時辰,寧鈺稷才從繁重的奏摺中脫離出來,她眉眼間有疲倦,輕喚一聲,「雀奴。」
「是,陛下。」雀奴應聲,從地上起身,宮人伺候他淨完手後,他才敢站到寧鈺稷的身後,用指腹輕按她的額角穴位。
雀奴垂眸悄悄打量他面前的女子,她無疑是一位權勢將要到達極點的帝王,即使未言語,都有着很深重的迫然感。
她本人都好似已經脫離了俗世的表象,化作了權利本身。
「這兩個月在永定宮可還好?」寧鈺稷沒有回頭看他,才休息片刻就又拿起了一本摺子。
雀奴放下手,走到御案前跪下,斟酌幾息後啟唇,「仰仗陛下天恩浩蕩,雀奴一切安好!」
「你知道你的職責嗎?」寧鈺稷看完手中摺子後才又問,「你覺着朕把你安置在永定宮是為何?」
她終於起了一些情緒,含着一些微妙的戲謔。
雀奴不敢直視她,行為卻大膽,他緩慢地膝行至寧鈺稷跟前,在眾目睽睽下彎下腰,將頭枕靠在她的腿部,拉長氣聲,更顯朦朧的曖昧,「雀奴是來伺候陛下的。」
伺候筆墨是伺候,伺候床幃之事也是伺候。
他遠沒有表現出來的冷靜,握緊的手浮出虛汗,心跳聲大的叫他懷疑滿殿的宮人都可以聽見。
陛下會怎麼想他,會推開他嗎?還是呵斥他輕浮?
什麼都沒有,他只是隱隱聽到了一聲意味不明的笑,不像是喜悅,更像是感慨。
「去學學規矩,明日晚間準備伺候。」
雀奴已經伴君兩年了,皇宮裏的人也漸漸都知道了他的存在,尊稱一聲公子。
雀奴是陛下親取的名,陛下不喜歡旁人如此喚他。
他穿着晴山色的錦袍,上面繡着青竹紋樣,墨發用一支玉簪挽起,恭順地跪坐在軟榻前的腳踏上,手裏捏着一把團扇輕輕的為小憩的帝王扇風。
寧鈺稷睜開眼睛第一眼瞧見的就是雀奴,兩年的時光足夠讓他撿回姿儀,清潤,溫和,秀雅,是她重新養回來的。
總管太監的聲音從暖閣外頭響起,「陛下,林大人求見。」
「妻主。」雀奴喚寧鈺稷,抬眸卻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經醒來,威凜的雙眸正凝望着自己,或許是錯覺,他竟然看出些溫情繾綣來。
半年前的一個夜晚,寧鈺稷也這樣看着他,時間被拉的很長很緩慢,她說,「以後不必喚朕陛下,就喚妻主吧。」
那以後,雀奴就從後西配殿搬到了側殿的樂悅閣。
寧鈺稷伸出手,手指修長潔淨,雀奴依稀記得妻主還是太女時,染過丹蔻,可現在的妻主已經分不出心神在這一方面。
他把自己的臉擱在她的掌心,輕輕摩挲,寧鈺稷輕和一笑,「去吧。」
「是。」雀奴得了話,提袍起身,走到門口把門打開,彎腰行禮,「見過林大人。」
林大人的父親是曾經的禮部林尚書,她則是他的幼女,也是帝王曾經的伴讀,現在也官拜從三品。
林大人對雀奴點頭回禮,「公子。」
雀奴口稱不敢,把門合上,隨後退至一扇屏風後,不欲打擾她們談論朝事。
「陛下,您吩咐的,微臣都已經查清,整理到這摺子上了。」林大人把一本摺子放在案几上。
眼神好似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屏風處隱隱透出來的影子。
她自然是認得雀奴的真實身份,曾經趙太傅與她父親乃是好友,她和雀奴關係也尚可,見他淪落至此,難免唏噓悲嘆。
陛下算個好歸宿嗎?林大人不知道,陛下的心是冷凜的,血是寒涼的,她可以摒棄作為人的慈和,但又實實在在的垂憫於眾生。
寧鈺稷披了一件外衣坐起身子,頭髮披散,今日是休沐日,原本她是打算睡到申時再起。
林大人拿起右側案桌上的紫玉釵,伺候寧鈺稷綰起長發,語氣恭卑,「查了半個月,不會出錯。」
「嗯。」寧鈺稷應了一聲做回答,翻開摺子,掃過上面的一個個名字,「韓關湖趙赫慕」
「如今朝堂清明,天下也平和,替他們翻案倒是簡單些。」寧鈺稷手指輕點摺子,語氣淡然。
七年前她初登基時,南方水患,北方乾旱,天災不斷。南王又因年邁上交所有兵權,邊關也並不安生。
偏偏在緊要關頭出了高氏一案,牽連眾多朝臣,寧鈺稷不能心軟,必須儘快平息,幾十個幾百個人的性命比不上江山,比不上天下萬萬民。
「是啊,也能洗刷他們身上的冤屈了。」林大人松乏一笑,語氣感慨,「其實微臣哪有這麼大的本事在短短半個月就理清如此繁雜的卷宗。」
「是微臣的父親在一旁協助,嘴裏還一直念叨着,他那些老友一世清白,總算可以大白於天下。」
「嘣!啪!」杯子落到地上的聲音從屏風後清脆響起。
寧鈺稷把摺子合上,對林大人說,「明日上朝再詳談,你先退一下吧。」
「是,微臣告退!」林大人俯身行禮後離開。
雀奴從屏風後出來跪到地上,嗓音微微嘶啞,「雀奴不慎打碎杯盞,求妻主恕罪!」
「雀奴,到朕跟前來。」寧鈺稷溫聲道。
雀奴聽話乖巧地跪到寧鈺稷面前,他聽到妻主問他,「雀奴,你怨恨朕嗎?」
他臉色慘白如紙,脊背忍不住的顫抖,他越害怕卻離寧鈺稷更近,近乎倚靠着她,「雀奴明白,明白陛下的英明,明白陛下的不可不為,可」
「可雀奴無法控制自己不怨恨朕,對嗎?」寧鈺稷替他把未盡的話說完。
滿門抄斬,徒留他一人受盡折辱,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可寧鈺稷後悔嗎?沒有,再來一次寧鈺稷仍舊會如此選擇。
「啊!」雀奴七年來的悲苦化作斷不了的淚珠,他面上絕望無助,痴惘的向寧鈺稷尋求一個答案,嗓音似動物臨死前的悲銳,「陛下,雀奴該怎麼辦?雀奴該怎麼辦?!」
寧鈺稷俯身將他攬入懷中,舉止輕柔,又問,「翻案後,朕會恢復你的身份。你可願嫁給朕,做朕的皇夫?」
雀奴神態惶然地搖頭,一直搖頭。
或許是寧鈺稷給他名字取的不好,他是一隻撲騰着的雀鳥,無時無刻都在哀鳴,所以她只能化為金籠囚縛着他。
他也不願意做鳳凰,於是寧鈺稷也成不了他落腳的梧桐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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