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5
紀星在美國的頭一個多月過得忙碌而充實, 每天去大學上課、去研究所考察科研項目、跟工程師們探討解惑。一天一天, 她周而復始地穿梭於校園、研究所、酒店;日子過得簡單, 心情也平靜安寧。
同行的技術部總監小黎是個ai天才, 年長於紀星,生活中不修邊幅, 所有精力和心思都放在工作研究里。紀星每每跟他討論技術問題,收穫良多。
五月初的一個周末, 小黎照例泡圖書館。紀星抽空去逛街, 她帶過來的衣服多是冬春裝,現在波士頓已是初夏, 得買幾套夏裝應付, 順帶也給小黎買幾件男士薄襯衫。
逛一圈回酒店,她額頭上起了薄汗。
這一身針織衫牛仔褲,在太陽底下走一路,還是有些熱的。
紀星拎着大包小包走進電梯間,摁下電梯鍵,身後「叮」地一聲, 有電梯剛好到一層。
她回頭。電梯門開, 韓廷身姿挺拔站在裏頭,抬起眼眸, 目光深深看進她眼底。
紀星:「……」
她一臉懵懂,深受驚嚇, 完全沒料到他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個地點。韓廷瞅着她那模樣, 跟在森林裏過得逍遙自在半道兒被後媽抓住的sno hite沒什麼區別。
韓廷還挺訝異的樣子, 走出來,目光輕掃她一眼,先發制人地問了句:「你怎麼在這兒?」
「……」紀星眼神戒備,起先有所懷疑,但韓廷模樣格外真摯,她倒不會自作多情地認為他千里迢迢跑來撒謊,真以為他不知道,遂乾巴巴地解釋,「我……在這兒培訓學習。」
韓廷不解狀:「培訓?」
紀星也沒打算瞞他:「我現在是瀚海星辰的副總。」
韓廷無聲地「哦」了一下,點點頭,說:「這我倒不知道了。什麼時候的事兒?」
「上上個月。」說完,她下巴抬了抬,澄清道,「是江總邀請的我。我們有很多工作理念是一致的。」
「哦。」韓廷說,「江總目光獨到啊。」
紀星揪揪眉毛,揣測他這「獨到」是好詞兒還是意有所指。
還琢磨着,
韓廷看了眼手錶,問:「有時間麼?」
紀星目光警惕:「幹嘛?」
韓廷風淡雲輕:「坐會兒,喝個下午茶。」
「……」喝你個大頭鬼啊!紀星內心腹誹。她原想拒絕,但又覺得太小氣,搞得像自己還很介意似的。她看了看手上的東西。
韓廷瞭然,說:「你先上樓把東西放好。」
「嗯。」
她走進電梯,不想韓廷也尾隨了進去。
這家酒店是上世紀建的,歐式復古,電梯精緻小巧,空間逼仄。兩人站一起有些擁擠。尤其韓廷人高腿長,往她跟前一站,身影擋住她頭頂的大半光線,把空間壓縮得更狹窄侷促。
紀星沒吭聲,扭過臉去,眼睛直盯着電梯數字,不看他。
韓廷垂眸,目光大方落在她側臉——她時不時輕輕眨巴的眼睛,粉紅的臉頰,小小翹翹的鼻子,微微抿着的嘴唇,目光下落,她無意識輕摳的手指。
一兩個月不見,不知是生疏了還是怎的,她安靜了很多。
他瞟一眼她拎着的袋子,問:「剛才逛街去了?」
「啊。」她回頭,撞見他直勾的眼神,又匆匆挪開,「買點衣服。」
他調侃:「你這培訓的日子過得夠逍遙的。」
「……」紀星眉心一蹙,一時沒忍住,暗懟了句,「大夏天的。我也不能穿着羽絨服上街啊。得注意國際形象不是?」
韓廷緩緩抬了下眉梢,竟就沒說話了。
他目光慢悠悠掃她的購物袋,卻意外看見幾件男式的休閒襯衫。他不悅地眯了眯眼,那襯衫怎麼看怎麼像搞技術的工程師穿的。叫他想起在啟慧見到某人的風衣裏頭就是這種風格的襯衫。
他抿着唇,看了眼電梯數字。
樓層到了。
兩人走出電梯。
半路上,韓廷又瞟了眼那堆襯衫,微嘲地問了句:「你還做代購呢?副業發展得不錯。」
紀星回頭看他,總覺他今兒有些莫名其妙。
韓廷下巴指了下她手中的購物袋,紀星低頭一看:「哦。給小黎買的。他成天只知道扎圖書館,他老婆讓我幫他買點換季的衣服。」說到這兒,許是想到有趣的事,多說了幾句,「他老婆跟他一樣只知道工作,生活里也是個迷糊蟲。這兩人真是絕配,聽蘇之舟說他倆日常對話全是技術技術。」
韓廷跟在她身旁有一句沒一句聽着,極淺地牽了下唇。
走到門口,紀星拿房卡刷開門,看一眼韓廷,尷尬而謹慎。
韓廷手插進兜里,下巴往裏頭指了指,示意她進去,自己在門口等。紀星立刻進去,關上房門。
門鎖落上的一刻,她閉了閉眼。
關係很明確了。
紀星再出來的時候,換上了新買的t恤和長裙。
韓廷不動聲色地自上而下掃了她一眼;
她臉微熱,生怕他誤會,趕緊解釋:「剛那身衣服太厚。」
韓廷點點頭,表情悠揚。
紀星:「……」
兩人下樓,在酒店餐廳里選了個靠窗的座位。落地窗外一條小巷,建築樓高低錯落,上世紀的西方風格。
不知為何,紀星驀地回憶起在德國的情形。恍然之時,服務生端上兩壺大吉嶺紅茶,三層疊的下午茶點,外加一碟新鮮水果,草莓櫻桃上還沾着水珠,分外誘人。
紀星多看了兩眼,才看向韓廷;與他目光對上,才發現他一直看着她,仍是那一貫認真而有力的眼神。
她眨了眨眼睛,問:「韓總你怎麼會來這兒?有公事?」
韓廷說:「過來見一個教授。」見她不接話,又補充了句,「你應該聽說過,孟思哲教授。」
孟思哲大名,做這行的誰不知曉?
紀星眼睛微瞪,來了興趣:「那個華裔人工智能專家?」
「嗯。」韓廷說,「doctor cloud的研發需要他指點,所以親自過來一趟。」
紀星又想起小黎跟她說過的某些事,關心道:「東醫聘用的專家,有被扣在這邊無法出境的?」
韓廷點頭。
紀星蹙眉:「怎麼能這樣?」
「很好理解。現在國家大力發展人工智能。人才,智力,是基礎;其他國家當然會想方設法遏制。說到底,這是一場爭奪戰。未來幾十年,誰先一步進行ai變革,誰就將掌握這個世界的霸權。」韓廷說,「國與國之間,就像一個個的企業。競爭,逐利,壓榨,剝削,是骨子裏的天性。因為世界的資源是有限的。有人/國富裕,就自然有人/國貧瘠。而落後的國家,只有被掠奪被剝削的份。」
他這番話說得平靜淡漠,紀星聽着,心口卻莫名一陣發熱。想起韓廷在去年深圳ai大會上說過的未來幾十年醫療行業的智能變革。如今一想,何止是醫療行業,那只是社會的一個縮影。準確來說,是各行各業整個社會的變革啊。
「未來幾十年?」紀星自言自語,就是不久的將來,她問,「那國家要怎麼搶佔先機?」
韓廷答:「看我們這一兩代人。」
紀星又是一怔。
國之興衰,與有榮焉。
她再次想起在德國參觀東揚醫療海外基地的情景,那時韓廷說的關於企業家社會責任的話仍在耳邊。
瀚海星辰的版圖合併,未嘗不是個正確的選擇。
只不過,被動與主動。不同角度,感受怕是大相徑庭。
韓廷喝着杯中的茶,眼神透過杯沿瞥她一眼,放下茶杯了,問:「想一起去嗎?」
紀星:「去哪兒?」
韓廷看了眼手錶:「我跟孟教授約的下午三點半。」
紀星趕緊點頭:「我有空啊。」
「行。」他拿紙巾擦了下唇角,起了身。
兩人乘車去了孟思哲教授工作的研究所,在一間實驗室里見到了正在調試機械人的孟思哲。孟教授六十多歲,頭髮花白,身子骨卻很硬朗,見到韓廷和紀星,熱情地給他們展示他的機械人。
八歲孩童大小的人形機械人在平地上跑步,繞障礙,跳躍,翻跟頭,動作嫻熟。表演完畢,撒歡兒地跑來跑去,跑到紀星跟前,歪着腦袋打招呼,是小女孩的聲音:「你好呀!」
紀星詫異,問:「它的語言系統是中文的?」
「不是。」孟教授說,「通過你的外貌,以及剛才我們交談,她識別出你是中國人。」
「哦。」
小機械人打完招呼,跑去一旁蹦蹦跳跳。
孟思哲往辦公桌那邊走,對韓廷說:「老候的事呢,你不用太擔心,這邊不會把他怎麼樣。畢竟,研究項目需要他。但回國的話,是不現實的。」
「知道。」韓廷說,「是我們行事莽撞了。」
孟思哲卻擺擺手:「現在國內力推ai,政策經濟都有扶持,很多人想回國報效。誰不希望自家更好呢?你的提議我看了,很好。我會想辦法多跟你們建立聯繫,以後doctor cloud遇到的問題,我也儘量找這邊的同僚一起幫忙解決。你放心吧。」
「多謝您了。」韓廷說着,畢恭畢敬地頷了下首。紀星原認真聽着他倆講話,見狀也懵懵地跟着頷了下首。
韓廷看了她一眼。
孟教授道:「你也是,電話里聊得那麼清楚了,還親自跑一趟。何必這麼客氣呢?你忙,我也是知道的。」
韓廷沒做聲。
孟教授又看向紀星,點點頭:「年輕人,好好干啊。靠你們了。」
紀星鄭重點頭:「誒!」
正聊着,那邊轟隆一聲響,小機械人把球踢到牆壁上,反彈回來砸倒了訓練用的障礙物,多米諾骨牌似的稀里嘩啦地倒。
機械人聳肩攤手,歪腦袋地撒嬌:「i』m sorry!」
孟思哲笑:「這是個小姑娘,卻特別調皮。」他像寵愛孫女的爺爺,去扶障礙物。
韓廷也過去幫忙,邁腳前看了眼紀星,說:「這機械人性格像你。」
紀星:???
她今天幹了啥?從頭到尾表現得不能更乖了。
韓廷幫孟教授歸置着障礙物,孟教授問:「宴臣最近回國沒?」
「沒。去年十一月見過一次,又去執行任務了。」
「沁沁也結婚了。」孟教授道,「說來你的個人大事是不是也該考慮了?」說着看了眼紀星。
韓廷只是淡笑不語。
紀星假裝認真整理東西,不注意這邊情形。
跟孟教授告別後,兩人走出研究所,正好一輛公交車停在路邊。韓廷看見路經站點有他們酒店,問紀星:「坐公交回去?」
紀星詫異:「啊?」專車還停在路旁呢。
韓廷已走向公交,回頭看她:「過來啊。」
公交仍在等待他倆,紀星只好小跑上去,跟他一道上了車。
下午四點,車上沒什麼乘客,韓廷下巴指了下最後一排。
紀星往盡頭走,韓廷跟在她身後。
公交車啟動,紀星鞋子有點兒小高跟,沒站穩,忽然一晃;身後,韓廷穩穩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t恤袖子是極小的荷葉袖,韓廷大半個手掌握着她光露的手臂,手心溫度炙燙。紀星悶不吭聲往前走。到了最後一排,她坐去最裏邊的位置,拉開窗戶。初夏的微風吹進來,散走臉上一絲熱度。
韓廷在她旁邊坐下,將她整個人圈在座位裏邊。明明只是並排坐,卻有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狎昵。
紀星想,剛才就不應該坐在最裏邊。
她隨口問:「你跟孟教授有私交啊?」
「嗯。他侄兒你見過,上次過生日,坐肖亦驍右手邊那個。」
紀星略略回想:「噢。」
沒話了。
韓廷清楚她心裏想什麼,但她不問,他也不會主動去提。難道說跟孟家的妹妹相過親?本就不是什麼值得提的事兒。讓她誤會了也不好。她這人在感情上心窄,他不至於上趕着給自個兒找不痛快。
不想,紀星看似隨意好奇地問了句:「你們那個圈子裏的人,會相親麼?」
韓廷並沒打算騙她,說:「會。」
「你也相過親?」她側眸看他。
「嗯。」
「那為什麼沒結婚?」
「人家心裏頭有主了。」
正說着,夏風從車窗外吹進來,撩動她的髮絲,有一縷拂過他臉頰。他神情微變;她慌忙去抓那一縷髮絲;他眼神追着那縷髮絲看了眼。兩人目光像絲線一般交纏繞過。
紀星把髮絲別到耳後,摸到自己耳朵滾燙。
「你是可以接受跟相親認識不久的人結婚的?」
韓廷沉吟半刻,仍是說了實話:「適合的話,可以。」他曾經的確這麼想。
紀星心裏頭有一絲諷刺,問:「不怕半道後悔,沒法從一而終麼?」
「說『從一而終』的那幫人,往往是最不確定的。」韓廷道,「大部分要求『從一而終』的人,不是因為愛,而是迫於生存需要。不然,就沒人能跟自己合作,互相幫扶着走完自己問題重重的人生路了。」
紀星皺眉,質疑:「願聞其詳。」
韓廷說:「真正從一而終的人,不會將這四字掛在嘴上,更不會以此作為婚姻的談判籌碼。不過,世人大都做不到。因為能隨心所欲且準確選擇愛人和伴侶的,少之又少。不滿意又不合適的,起初的愛會逐漸消減,自然難以走到終點。」
紀星愣了愣,竟找不出話來反駁,隔了半晌,才問:「既然如此,你所認為的愛情又是什麼呢?」
彼時,西邊的陽光式微而朦朧地灑在公交後座的兩人身上,似溫暖,又似薄淡。
韓廷看向她,平靜地說:「我所認為的愛,大概要到人生的盡頭。回首之時,蓋棺定論。」
紀星沉默。
最終,她看向窗外,說,
「我不一樣。如果在起點就不夠愛,我恐怕沒法走下去。哪怕一個人走,也會更好吧。」
韓廷看她側臉,半晌無言,移開目光看向了前方。
「你又如何判定,不夠愛?」他說,「標準不同,這個判定也不過是你的主觀感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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