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炬之年 10 10

    打那天開始,應寧只要不值夜班,下班後都會準時前往謝奶奶家給謝陸言煎藥。

    儘管煎藥的時候有周嬸在一旁照看,但她卻總是不放心,必須自己親自盯着才踏實。

    而且在她心中,總是覺得照顧謝陸言是她自己的事情,熬藥畢竟挺辛苦的,她不想讓周嬸受累。

    奶奶說她有法子能讓阿言天天來,起初應寧是不信的,後來連着三四天他都在九點多鐘的時候準時到。

    每次都是譚叔開車送他過來,看上去像是直接從公司趕來的。每次進門時,他的神色都很疲倦,周身的氣息也很壓抑,一進來就躺在奶奶的專屬搖椅上閉目養神,往往是被藥味兒熏醒後,才皺着眉頭不情不願地從應寧手中接過湯藥。

    奶奶常勸他別太拼命,身體垮了可沒人能替。榮華富貴何時是個盡頭呢?應寧聽着奶奶的話,雖似責備,卻知道奶奶是心疼他的。

    但謝陸言總是不以為意,奶奶的話他是左耳進右耳出,壓根不當回事兒,「行了老太太,您甭操這心。」

    謝陸言皺眉喝了藥,應寧接過空碗,突然想起什麼,從衣袋裏摸出一顆糖果遞給他。

    水果味兒的。

    這還是今天查房的時候病房裏的一個小朋友送給她的。

    謝陸言很嫌棄地推開她,「當我三歲小孩兒呢?」

    周嬸在一旁笑着插話,「喲,四少爺,被當成小孩兒還不好啊?妞妞那是寵你呢!」

    「是嗎?」謝陸言大爺似地靠在躺椅上,對應寧挑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寵我啊?行,那過來給我揉揉肩,累。」

    「去你的,少欺負妞妞。」奶奶聞聲而來,用手中的蘇繡蒲扇輕輕拍了他兩下。

    謝陸言皺着眉頭揉後腦勺,直埋怨老太太野蠻。

    在奶奶面前,他向來是這樣沒大沒小的,但奶奶也從不計較,只寵溺地看着他,應寧在旁邊偷偷笑了兩下,心中卻湧起一股暖流。

    奶奶心疼道:「妞妞是醫生,上班多辛苦啊,下了班也不歇着,馬不停蹄趕來給你熬藥,小爐子跟前一蹲就是兩小時,人家妞妞還沒說累呢,你倒先喊上了,你去給妞妞揉揉肩!」

    「行啊。」謝陸言朝應寧勾勾手指,一臉的戲謔,「過來,我伺候你。」

    應寧忙說我可不敢勞您大駕!

    誰有那膽子讓這位金枝玉葉的大少爺伺候?還要不要命了。

    謝陸言赤''裸裸地盯着她笑,不知怎麼,那笑讓應寧臉頰不自覺發燙,她羞澀地別過頭去。

    過了一會兒,應寧平復了心情,拉着謝陸言來到院子裏。

    「別光躺着,喝了藥之後要多散散步,對吸收好。」

    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籠子裏的小鳥歡快地叫着,院角的櫻花樹也綻放了絢爛的花苞,月光下,應寧和謝陸言並排在院子裏慢悠悠地轉着圈圈,鳥語花香的夜晚,仿佛將整個春天都裝進了這個小小的院子。

    王伯已經在為明天的炸醬麵做準備,今晚就把醬提前炸了出來,廚房裏瀰漫着誘人的香氣。他還為兩個孩子準備了夜宵,燕麥酥和烤牛奶,特別擔心阿言胃口不好,於是專門為他做了開胃的陳皮冰糖燉雪梨。

    兩個人走到魚池邊停下,應寧蹲下欣賞着粼粼池水裏游弋的錦鯉,謝陸言則一屁股坐在了竹藤下的鞦韆上,雙腿垂地,一副累得要死的模樣。

    應寧覺得他身體太差了,「你太缺乏鍛煉了,得多運動才行,平時抽出一個小時散步,對身體也有好處。」

    「我哪有那閒工夫?」謝陸言輕輕轉了轉手腕上的腕錶,掃了眼時間,那塊百達斐麗的價值恐怕比這一池子昭和錦鯉加起來還要貴。

    「周末呢?周末可以去爬山,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應寧認真給他出主意。

    謝陸言坐在鞦韆上,微微晃動着大長腿,身子悠閒地搖來搖去,跟個孩子似的,哪還有個家族掌權人的模樣?

    他聲音懶洋洋的,「我沒周末。」

    老太太和周嬸則悄悄躲在一邊偷看倆人,周嬸看着謝陸言玩着鞦韆,眼眶不禁微微發熱,她嘆口氣,欣慰地對老太太說道,「四少爺啊,終究還是個孩子。」

    應寧感覺腳邊有隻毛絨絨的東西在蹭她,低頭一看,竟然是只可愛的狸花貓。

    這是小貓兒似乎也對池子裏的錦鯉感興趣,正垂涎欲滴地盯着它們,估計是在饞魚呢!

    這是周嬸餵養的流浪貓,但又養不住,小貓兒似乎更喜歡自由,白天總是不知道跑去了哪裏,有時候晚上才會回來。

    它剛來的時候瘦瘦的,現在已經長成了小胖橘,模樣愈發可愛。

    謝陸言已經見過這隻小貓好幾次了,而應寧卻是第一次見,她很驚喜,剛要伸手去抱,小貓卻突然躥跑了。

    它跑到靠牆的樹根旁,躍躍欲試地想要爬上樹,似乎想順着樹幹翻出院子去。

    小貓嘗試了一次又一次,每次摔下來又再勇敢地爬上去。應寧看着心疼死了,她蹲下身,溫柔摸着小貓的頭,安慰它,這次小貓竟然沒有躲閃。

    「哎,誰讓你光吃不運動了,現在爬個樹都爬不上去了,這下摔疼了吧?」

    謝陸言還聽不出她的指桑罵槐,輕哼一聲,懶得理她。

    小貓喵了一聲,似乎是在回應應寧的關心,然後掙扎着準備再次嘗試。

    應寧退到一旁,為它加油打氣,「我相信你!加油小胖橘!」

    謝陸言在她背後悠悠來了句:「白痴。」

    應寧回頭看他,不服氣道:「你不信它能翻過去麼?」

    謝陸言:「不如信我能爬山。」

    「好啊!它要是翻過去,你周末就跟我去爬山,敢不敢打賭?」

    謝陸言輕嗤一聲,「隨你。」

    這隻蠢貓翻牆的時候他見多了,可卻從沒一次成功翻出去過,也不知道它對翻牆有什麼執念。

    「好,不許反悔!」

    應寧轉過身,繼續給小胖橘加油。

    小橘似乎接收到了她的信號,它弓起身子,蓄勢待發,喵了一聲,像是在為自己鼓勁兒,準備向樹上衝刺。

    謝陸言悠閒晃着鞦韆,看着眼前的一人一貓。

    倆傻子。

    然而,就在他一晃神的功夫,小橘已經敏捷地爬上了樹,成功翻出了院牆。

    應寧歡呼一聲,激動地跑到謝陸言面前,俯身抱住了他:「我贏了!我贏了!你不許反悔!小橘太厲害了,它是我見過第二厲害的貓!」

    謝陸言突然僵在她懷裏,一動不動。

    應寧這才意識到什麼,猛地鬆開他,直起身子,小心翼翼看向他:「對,對不起」


    謝陸言聲音嘶啞,眼眶竟是紅了:「對不起什麼?」

    是啊,究竟對不起什麼呢?

    或許他早就以為她忘記了。

    然而她又怎麼可能忘記呢?

    在她心中,那隻擁有藍色眼睛的布偶,才是世界上最厲害的貓貓。

    可惜它已經不在了。

    它的名字叫雪球,也曾是謝陸言最珍貴的寶貝。

    #

    回想起初次見到雪球的那一天,那也是應寧第二次來北京。

    不過只隔了短短一年,卻與第一次來時截然不同。

    那一年,她的爺爺去世了,臨終前把她託付給了謝家。爺爺頭七一過,謝家來接她的車子就已經停在了村口。

    應寧就這麼從南方搬來了北方。

    那一年她十五歲,渾渾噩噩地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長途,人還在失去至親的悲慟情緒中無法自拔,一抬頭,一扇深黑色圖案精美的大鐵門就已經映入她的眼帘。

    來接她的是雲綦,他的個頭好像又高了些,和去年見他時的模樣差不多,依舊穿着得體的小西裝,身材筆挺,顯得精神煥發,他說話的聲音總是很溫柔,能給人帶來一種安撫人心的能量,「累了吧?快來,我先帶你去放行李。」

    謝家坐落在7號院,門前是一扇精美的雕花鐵門,顯得既古典又莊重。進入院內,兩棟三層高的小樓映入眼帘,設計簡約而不失高雅,窗戶潔淨明亮,透射着寧靜舒適的氣息。

    車子緩緩停在台階前,雲綦迅速從司機手中接過應寧的行李,微笑領她走進客廳。此刻,客廳內只有兩位正在打掃的阿姨,大人們都不在。窗戶敞開着,微風輕輕拂過,帶來遠處隱約可聞的鑼鼓喧囂聲。

    「今兒個來巧了,聞爺爺做壽,大家都去花園裏聽戲了。這是為你準備的房間。」

    雲綦領着她上了二樓,打開房門,將行李安放好,他走到窗前,指着遠處花園裏熙熙攘攘的人影兒說:「走吧,姥爺說了,等你一來就帶你去過去,正好大家都在,也帶你認識認識大伙兒。」

    應寧還沒來得及仔細打量房間,就被雲綦領着前往花園。

    雲綦體貼又細心,一路上不停地為她介紹,路過一戶人家時,他指着那棟白色三層小樓說:「這是孟家,就是上次找茬讓你看病的那個,一會兒你見了他,看看他還油不油。」

    小姑娘想起上次的事情,忍不住低頭笑了笑。雲綦走在她身邊,用眼神掃了她一眼,見她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容,自己的嘴角也揚了起來。

    其實應寧心裏明白,雲綦這是看她還沉浸在爺爺去世的悲傷中,逗她開心呢。

    就是這份關心與體貼,讓她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感到了最初的一絲暖意。

    通往花園要經過一片鬱鬱蔥蔥的竹林。五月,正是竹子生長旺盛的季節,微風拂過,竹葉沙沙作響。

    應寧和雲綦兩人並肩走在鵝卵石小路上,突然,一隻通體純白的貓咪從她腳邊竄過,速度快得讓人措手不及。

    應寧被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定在了原地。

    只見雲綦迅速反應過來,一個箭步就追了出去,邊追邊喊道:「雪球!快幫我抓住它!這可是謝四的心肝寶貝!丟了是要鬧翻天的!」

    應寧回過神來時,雲綦和那小貓兒都已經不見了蹤影。

    「雲綦?」她在心裏默念着這個名字,她只記得他叫這個,但還不確定是哪個「綦」字。至於那隻貓咪,她努力回憶着,邊走邊喊着它的名字:「雪球?」

    翠竹叢叢,遮天蔽日,對於初來乍到的應寧來說,頓時生出一種陌生和恐懼。

    她心跳越來越快,本能循着鑼鼓聲走去。

    快走到竹林出口時,腳下突然被一個小東西絆了一下。應寧低頭一看,竟然是那隻叫雪球的小貓兒,由於速度過快,應寧只來得及看到它迅速躥進了不遠處的一棟灰色建築里。

    她環顧四周,依舊沒有發現雲綦的蹤影,於是鼓起勇氣,追上了那隻小貓兒。

    本是出於一片善心,卻未曾想到,她就這樣陰差陽錯地闖入了一群頑劣少年「為非作歹」據點。

    那棟灰色小樓,本是一個活動中心,後因園子新建,雖未拆除,卻成了幾位少爺的玩樂天地。

    此刻的花園正熱鬧非凡,然而卻無人察覺,原本應端坐在長輩身後的三名少年已然失蹤。

    此刻,在老舊的籃球館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一個瘦小的男孩兒站在籃球杆下,頭上頂着一個從宴會上順手牽羊來的西瓜。孟子坤和聞小樓分別站在三分線外和中圈內,手裏握着飛鏢,目光銳利地瞄準着中間少年頭頂的西瓜。

    就在應寧步入籃球館的瞬間,只聽嗖的一聲,中圈內的少年手中的飛鏢疾飛而出。這一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得那名抱着西瓜的男孩放聲大哭,西瓜應聲裂開,汁水四濺,他渾身顫抖,滿臉都是紅色的汁水,狼狽不堪。

    「厲害啊!」孟子坤朝着聞小樓豎了豎大拇指,隨後也準備投擲飛鏢。三分線的位置比較遠,他手指着那名男孩,戲謔道:「丫別動啊!要是射你臉上,我可不負責啊。」

    男孩聽到這話,哭得更加厲害了。

    應寧剛進來時便躲在門後,那隻小貓也沒有進去,反而安靜地在她腳下趴下了。

    應寧迅速抱起小貓兒,原本打算悄無聲息地離開,然而就在這時,一直盤腿坐在桌子上打遊戲的少年突然開了口。

    「閉嘴。」他雙手噼里啪啦地按着鍵盤,秀氣的眉頭微微皺着,像是被那男孩的哭聲擾的有些心煩,故意威脅道,「再哭打你哦。」

    雪球突然聽到主人的聲音,喵了一聲,從應寧懷裏迅速跳出去,一下子躥到謝陸言身上。

    應寧嚇得趕緊往陰影里又躲了躲。

    「雪球?你怎麼跑這兒來了!」孟子坤好奇地走過來,剛要伸手,就被謝陸言抬手擋了一下。

    他丟了遊戲機,迅速將雪球抱起,摸着它的頭,眼神從剛剛的冷漠暴躁一瞬間變得異常溫柔,「蠢貓,到處亂跑,丟了怎麼辦?」

    他的貓,除了他以外,誰也不許碰。

    雪球嫣紅的小舌尖輕輕舔舐着他的掌心,一副乖順討好的模樣。

    可忽然謝陸言的眉頭卻皺了起來,他輕輕嗅了嗅鼻子,似乎在雪球身上聞到了一股陌生的氣味。

    那是不屬於他的、本不該出現在雪球身上的味道。

    有些類似於中藥的香氣。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起頭,朝門口望去。

    此刻的大門處空無一人,他望着地上的影子,微眯起眼睛。

    應寧藏在門口,雙手死死抓着衣袖,緊張得汗都要滴下來了。

    「怎麼了?看什麼呢?」孟子坤剛要順着他的眼神看過去,可就在這時,謝陸言突然收回目光,像是發號施令,催促道:「趕緊處理正事兒。」

    「行。」孟子坤和聞小樓便同時走上前,孟子坤伸手擦了擦男孩的臉,聞小樓則指着地上散落的一堆碎瓷器問,「再問你丫一次,那隻『壽喜金樽』到底是誰打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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