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炬之年 4 04

    謝陸言進來的時候,孟子坤正摸着人護士小手撒嬌呢。人送來的中藥丫是一眼都沒看,兩眼珠子光盯着人姑娘胸口那小別針了。

    滿屋子一股苦不拉幾的味道,比孟子坤心裏還要苦——要知道住進來後得天天喝黃湯,他就是打死也不來,遭罪啊!

    「你餵哥哥,餵我我就喝。」孟子坤閉着眼,哼哼着,一米八幾的大老爺們裝得跟個娘們似的,死死捧着人姑娘小手往臉上貼。

    背後忽然傳來一聲椅子滑動的聲響,孟子坤睜開眼,回頭,看清椅子上坐着的那位時,嚇得差點沒從病床栽下去。

    「操,你什麼時候來的!」

    謝陸言低着頭,從床頭柜上隨手扯過一份外賣單子,漫不經心地翻着,「你發騷的時候。」

    「」

    小護士的臉刷地就臉了。瞧這哥幾個都什麼德行的?人能不臉紅麼?尤其眼前這位,頂着一張高冷禁慾的臉一本正經說騷話,哪個小姑娘遭的住啊?小護士手一抖,端着托盤就跑了。

    孟子坤嘖嘖兩聲,忒煩人。

    「拉我一把。」

    謝陸言聞言抬頭,也沒伸手,就那麼閒閒看着他,他靠在身後的椅子上,翹着腿,鏡片下的眼睛無波無瀾的,倒顯得深不可測。

    他腿長,身材比例極好。雖然他們幾個身高都差不多,但只要站一塊就屬他最突出,打小就這樣,沒轍,除了顏值,人家還是標準的九頭身。此刻那雙大長腿隨意交疊在一起,挺括的西褲纖塵不染的。高挺的鼻樑上架着副無框眼鏡,要笑不笑的,顯得特斯文,特敗類,一股子殺人不見血的精英范兒。

    說實話,孟子坤現在特杵他這樣。

    「人我解決了,三年內回不了京。」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是一點表情也沒有的,語氣也淡,就跟隨口提了件芝麻綠豆大的屁事兒一樣。

    謝陸言從椅子上站起,走到床頭,彎腰將他扶起,又順手塞了個枕頭到他腰下,動作還挺像那麼回事兒,「還想怎麼解氣?」

    怎麼說了,孟子坤突然就想起小時候,上初一吧,那時候他和小樓跟人茬架,打輸了,被對方狠揍了一頓,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甭提多磕磣。倆人不好意思說,嫌丟人,大夏天穿得跟去東北似的,洗澡也不在家洗,得偷摸去公共泳池,那天謝陸言剛游完泳,一進澡堂子就撞見他倆了。

    倆人支支吾吾也不說實話,一會兒說是自己摔的,一會兒又說是蚊子叮的,總之特像倆傻逼。謝陸言也沒說什麼,擦擦頭髮轉身走了。

    結果沒兩天,那個跟他倆茬架的高年級哥們就被退學了,而且退的轟轟烈烈,全校為之震撼,據說——

    當時那哥們念初三,家裏暴發戶,人愛裝逼還愛顯擺,那時候國內還剛流行psp,手機還是諾基的時代,那哥們書包里就一堆進口電子產品了,雖然他們學校學生家裏條件都不差,但很少有明晃晃帶來學校顯擺的。

    結果就在那幾天接連發生怪事兒,先是遊戲機玩着玩着突然死機了,然後手機又莫名黑屏了,大幾萬的裝逼工具莫名其妙壞了,這可把哥們急死了。

    正好趕上下節信息課,當時全校機房剛剛換了一批新電腦,哥們為了修手機,想也沒想就連電腦上了,結果就在那麼一瞬間,全校,沒錯,全校的網絡都崩潰了,一百三十台計算機,全都死機了。

    這事兒當年還被「光榮」載入初中史冊,坊間俗稱【炸了事件】

    結局就是,校長暴怒,哥們被請了家長,他爹一拳頭下去手指頭上的大金疙瘩都甩飛了三,最後賠了學校一整套新設備,據說花了不少錢,哥們他爹心都在滴血,轉天就把不孝子轉走了。

    這事兒到底怎麼回事兒,別人不清楚,孟子坤心裏門清。他跟謝陸言一個班的,有天正好瞧見他去了初三,那天那哥們班裏正上體育課,教室沒人,他眼瞅着他沒事兒人似地走進去,找到哥們桌子,從人書包里把那堆電子產品掏出來,又從自己口袋拿出一個小玩意兒,類似手機u盤之類的,低頭不慌不忙鼓弄起來。

    後來孟子坤就明白了,丫這是給他倆報仇呢。

    他那腦子是真牛逼,真的,就那麼兩天功夫,也不知道怎麼就做了個超級大病毒,太聰明了!從小到大就沒大人不誇他的,他是真佩服。甭管什麼事兒,無論是謀劃還是行動,他都能做的井井有條,那種城府手段和心眼兒,說真的,他們幾個加起來都不及他十分之一。

    玩遊戲也是,甭管什麼,哪怕是昨天剛出的,他玩一次就能通關,從沒來過第二次,別看小樓跟他好,但頂煩跟他打遊戲了,純屬找虐,所以後來謝陸言總放水逗他們。轉學那天謝boss終於露了面,他穿着一身乾淨的白校服,在校門堵住那哥們兒,笑得特瘮人,「知道你惹誰了麼。」

    他們三之間,總像是有根繩子在他手裏攥着,從小是,長大也是。

    孟子坤想起就心酸,小時候多好啊,長大了怎麼就走散了呢?眼看這些年他們幾個處的越來越生分,他難受,是真難受。車禍這事兒不是他擺不平,是他不想擺,懶得擺。是他喪了,頹了,覺得沒勁了,兄弟們都不在了,他狂給誰看呢?

    但這次他是真觸動了,這麼長時間以來心裏第一次有了點希望,尤其看到謝陸言還給他提了個果籃兒,眼眶都紅了。

    哥們心裏有他,還有他呢。

    「那個、你最近不是挺忙的?還有空管我?」說完自己都覺得矯情,孟子坤清清嗓子換了個話題,「都說這高處不勝寒,你這把龍椅坐的還行吧?」

    阿言登上謝氏董事長的位置都這麼久了,媒體天天報道,也沒見自己關心關心,全盯着小樓那點糟心事了,說起來他也有不對的地方。

    謝陸言坐了回去,床頭柜上有袋沒拆封的中成藥,他拿起放在手中,盯着配方那欄幾行草藥的名字,反問他,「你是希望我行還是不行?」

    「當然盼你行啊,但行累啊,你身體什麼情況你知道,哥們是真心希望你好,兄弟。」孟子坤情真意切,「命就一條,活着最重要。」

    「你爬過山嗎。」謝陸言把中藥翻過去,握在掌心,他抬起頭,對他淡淡一笑,「那種直衝雲霄,巍峨冷酷的險山。據說山越陡,就越無法走回頭路。要麼登頂,要麼摔死,不上不下,生不如死。」

    他微微俯身,把那袋中藥塞進他手裏,輕輕拍了拍他手背,眼神說不出的深意,「我已經走到這一步,還剩最後幾步階,不走也得走,不行、也得行。」

    他頓了下,坐回去,又恢復剛一開始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阿坤,我跟你們不一樣。」

    後面的,他沒再說,只是輕輕勾了勾唇角,「你最好希望我行,我要是折了,以後沒人再給你們收拾爛攤子。」

    「那小樓」

    正說着,門響了,孟子坤抬頭看過去,就見聞小樓大步邁了進來。

    他今天穿了件純手工的潮牌外套,松松垮垮的,雙手揣在口袋裏,脖子上掛着一塊玉牌,還是那副吊炸天的德行。別看他穿的花里胡哨,身材倒是最有型的,大概也和他常年健身有關係,那一身的肌肉絕對沒話說,就是那頭板寸和紋身有點冷,給人一種不好惹的氣場。

    當然,樓爺本身就不好惹。


    聞小樓一進來就看見謝陸言了,不過他也不意外,就跟沒瞅見這人似的,全當一空氣。

    「你大爺的,老子在骨科都他媽跑斷腿兒了,結果你丫轉病房了,骨折住他媽中醫科,把幾把撞斷了?」

    聞小樓直接走到床尾,掀開被子瞅他那條包的跟木乃伊似的腿。

    「低俗啊!真特麼低俗!」孟子坤痛心疾首,「人家中醫會的門道兒多着呢!什麼病不能治啊?好歹您了也是跟妞妞學過點醫學常識的,怎麼還這麼沒見識!」

    聞小樓:「妞妞誰啊?你不說我都忘了,咱認識這人嗎?」

    謝陸言根本也不理他這茬,都沒拿正眼看他,若無其事翻着手裏的外賣單子。那也不是一般的外賣,幾千塊一盅的野雞湯,上面只撒一把綠油油的菜心,看起來平平無奇,卻是十幾個工人天不亮就去菜地掐出的那麼一小把,剩下的全拿去餵豬,有夠奢侈的。

    孟子坤直覺今天犯了個大錯誤,他就不該讓這倆廝同時來,還還沒怎麼着呢,火藥味就這麼沖,一會兒再把人房子點着了。

    「行了,好好說話,老子還他媽趴窩呢!」

    聞小樓沒好氣道:「周家撤訴了,讓我過來捎句話,說是對不住,人就不親自來了,好像前個突然病情惡化送去國外急救了。」

    「你說丫怎麼突然就撤訴了?別是你家老頭私下找人施壓了?」這事兒聞小樓也費解,「你是不知道那小子之前有多狂,軟硬不吃,小爺都想背後動黑手了。」

    孟子坤斜了眼隔壁氣定神閒的某人,咳了聲說:「我老子?他能管我我吃屁,他巴不得我進去受教育!再說了,自從大二那事兒後,我特麼還敢把這事兒跟他說麼?」

    說完朝聞小樓使了個眼色,咳咳,「懂了吧?」

    聞小樓揣着明白裝糊塗,「不懂,有人心裏還能有兄弟?」

    這時候謝陸言發出一絲冷笑,「我心裏要是沒兄弟,你現在都不可能坐在這兒跟我陰陽怪氣,懂嗎。」

    他要是玩真的,這會兒人早該被拘留了。聞小樓會不懂?孟子坤會不懂?

    「懂懂懂!」話趕話說到這兒,乾脆就趁機把話說開了,疙瘩總這麼扭着也不是事兒,孟子坤道:「阿言,你也知道,小樓是最在乎咱兄弟的,咱幾個這麼多年交情,誰都有糊塗的時候,你就網開一面,算了吧,啊?」

    「兄弟?」謝陸言勾勾唇角,看過去,「他和謝崢合作,在背後聯手搞我的時候,把我當兄弟了嗎。」

    這事兒孟子坤不知道,他一愣,看向聞小樓,聞小樓別過臉去,沒吭聲。

    孟子坤在心裏罵了句孫子。

    聞小樓也不得勁兒。其實謝家的事兒他多少知道一點。那時候謝爺爺病危,謝氏董事長的那把椅子幾乎所有謝家人都在盯着,謝陸言的幾個叔伯背地裏斗得你死我活,具體怎麼爭的他也不清楚,只知道後來謝爺爺去世,他大伯父上去了,從此他家就和他大伯家關係很僵。

    謝崢就是他大伯的兒子,也就是謝陸言大哥,整個謝家的小輩兒里數他大哥和他最不對付。妞妞走了以後,聞小樓就特恨謝家,也恨謝陸言,覺得是他沒保護好妞妞,倆人從那以後關係就淡了,尤其看他扭頭就和談家丫頭走一塊了,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就更氣了。真的,他想妞妞,太想了,但他不知道妞妞去哪了。

    後來上了大學,有天謝崢來找他,說是自己在外面成立了小公司,想拉他一起玩玩,也不幹啥,就投點錢等分紅。他那時候也沒什麼事兒,錢多了也是燒,就同意了,其實他大哥這人什麼德行他清楚,心眼兒頂他媽多,但怎麼說呢,他不討厭他大哥,就沖他對妞妞好,妞妞寄養在謝家那段日子,吃了不少苦,她親口說過,大哥對她挺好的,送了她好多書。

    就這麼着跟大哥合夥了,其實心裏也是憋了點小心思,就想跟謝陸言做對。

    他大哥平時玩期貨,玩的特別猛,經常一夜之間幾個億進去了,心驚肉跳的。其實玩期貨就是玩心理,要有耐心,要學會潛伏,他那樣根本不行,聞小樓自己就是個高手,謝陸言也玩,段位就比他大哥好太多了,他是頂級高手。

    謝崢拉他入伙時本來他還在猶豫,可大哥說他倆可以一起狙擊謝陸言。聞小樓那時候心裏因為妞妞始終和阿言較着股勁兒,大概是有點着魔了,想着能為妞妞出口氣,就這麼同意了。埋伏點位,狙擊獵殺,他整個大學是牟足了勁兒的,就為了這點樂趣,你說謝陸言不知道嗎?他就是知道,才懶得計較。

    謝陸言弄掉大伯自己上位後,第一件事就是清查集團內部,很快查出了他大哥公款私用的事兒,外面開公司,玩期貨,都是挪用集團的錢。他大伯執掌集團多年,勢力盤根錯節,他不立威能行嗎。坐的穩嗎。謝崢是大伯的寶貝兒子,大伯他暫時動不了,他必須拿他兒子開刀。

    謝崢和聞小樓那公司一杆子查下去都是雷,私下走私,偷稅漏稅,走私還不是普通的走私,那膽子是真肥啊,真要細查,天王老子來了也篼不住,他大哥和小樓都得進去。不查,錯過這次機會就再也沒有以後了。

    拖這麼久,他是不想辦嗎。他不為難嗎。他沒有在想辦法嗎。

    其實這些事兒,孟子坤也不是完全不知情,小樓那個人雖然軸了點,但做事不至於那麼糊塗。

    「阿言,不管怎麼說,咱和小樓是一起長大的,他的人品我了解,我相信他,何況他是聞爺爺親自帶出來的,什麼事兒該幹什麼不該干,他比咱倆清楚,當初大哥來找他開公司,說的可都是正兒八經的項目,小樓是真感興趣才同意的,後來期貨出現虧空,為了彌補損失,大哥背着小樓走了歪路子,這些小樓他不知情,純屬傻蛋一個,被人賣了還跟着數錢呢!」

    孟子坤琢磨過來,對謝陸言說:「要我說這從一開始就是你大哥設的局吧,拉小樓入伙,就算東窗事發也有小樓和他一起扛雷,而你顧及小樓情面又下不去狠手,操,丫這老狐狸是真孫子欸!」

    謝陸言勾唇角,語氣冷漠,「怎麼沒拉你呢。」

    妞妞的事兒,小樓記恨,大哥拿妞妞做文章,拿捏起小樓來不費吹灰之力,說來說去還是小樓對阿言有意見。

    孟子坤瞬間啞火,聞小樓在一旁終於開了口,「行了坤子,別說那些沒用的,我自己的事兒自己扛,不用任何人憐憫!」

    「走了。」待下去也沒意思,聞小樓起身拉上衛衣拉鏈,剛一轉身,門開了,他抬起頭,只見一群烏泱泱的白大卦走了進來。

    為首的是一個花白頭髮的老學究,身後跟着幾個年輕的住院醫,後面再跟幾個小護士。

    現在是下午四點,大查房的時間。

    應寧文文靜靜地站在隊伍最後,頭髮高高紮起,一條清爽的馬尾,額前的碎發柔順垂在眼前,她穿着白大褂,右胸前夾着自己的胸卡,手裏捧着一本鐵質病例,此刻正低頭記錄着什麼,這個病房是她負責的,一會兒她要在主任面前做匯報。

    你相信嗎,有的人不管多久沒見,可是只要再次出現在你面前,無論隔着多少人,他都能一眼看到她。

    聞小樓就那麼直勾勾盯着應寧,任憑五臟六腑的血液極速衝擊着大腦,他的雙腳麻木,雙手下意識發顫,胸腔發脹發酸,明明難受的要死,可他卻怎麼動都動不了,就那麼猝不及防定在了那兒。

    「醫生查房,病人家屬請讓一讓,讓一讓。」護士催促,謝陸言坐在椅子上翻雜誌,紋絲不動,左手甚至還閒閒把玩着一枚從袖口拆解下來的純銀紐扣,護士沒轍,又走到聞小樓身邊,催了兩聲,聞小樓這才回過神兒來,他突然裂了下嘴,嗓音嘶啞着開口,「妞妞,是你嗎?」

    應寧手下的筆一頓,抬起頭來。

    與此同時,謝陸言指尖的紐扣輕輕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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