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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日,順治賭氣似,日日留承乾宮,淑懿只能趁他早朝時,偷空兒去看看孔四貞。孔四貞自幼習武,身體本底子好,又年輕恢復得,眼見着氣色一日比一日紅潤,淑懿才漸漸地放下心來。
這一日好容易淑懿勸着順治,去了儲秀宮,看着日影漸漸黯淡下去,庭中花樹慢慢化作淡灰黑天穹下玄影,蔥蘢花木升騰起甘冽甜香,淑懿換上一襲素白縷金軟羅宮裝,滿頭青絲盤作髮髻,只以一支赤金髮釵簪起,外面披上一件雲白底色翠紋織錦羽緞斗蓬,只帶了雲珠,步走出正殿。
綠吟趕過來道:「娘娘要去哪裏,天擦黑了,要不要叫小祿子打一盞瓜皮風燈前頭?」
淑懿曼聲道:「不必了,有雲珠跟着就行了,不論多晚,你叫皎月給我留着門。」
皎月原本小廚房裏侍弄糖蒸酥酪和水晶冬瓜餃,預備做宵夜吃,聞言揚聲道:「格格要去瞧四貞格格麼?」
淑懿遲疑道:「這……哦……對,我是去瞧瞧四貞格格,你給我留着門。」
說罷,帶着雲珠匆匆走了。
淑懿與雲珠走過長街,穿過瓊苑東門和坤寧門,遙遙地望見了欽安殿重重琉璃瓦和鎦金寶瓶。
雲珠悄聲道:「不會有別人恰好也來逛吧,倒壞了咱們事!」
淑懿游目四顧,到底還是有二分忐忑,卻依然安慰她道:「天時越發地短了,又是用晚膳時候,誰會這時候來呢?」
二人分花拂柳,拐過一條青石板甬路,來到絳雪軒,絳雪軒因地方開闊軒敞,日常乃是供來御花園觀景嬪妃歇息之用,所以一應起坐之物,倒也齊全。
淑懿才看到軒前琉璃花壇須彌座上,飾着行龍和纏枝西番蓮紋樣,不由感慨良深。想着幾個月前,這裏初遇博果爾,那時,只想着如何將他驅離,此時此夜,卻是淑懿約他前來了。
雲珠緩緩推開福壽萬字鏤花門扇,淑懿邁進去,見軒中僅桌案椅榻,並無一人,便知博果爾尚未趕到,因找了一隻蜀繡折枝臘梅素絨繡墩,點上藍釉燈坐下來靜靜等待。
一隅青蓮銅漏仿佛永遠滴不似,淑懿漫長等待中苦捱着,終於,門「吱呀」一響,緩緩推開,緊接着博果爾長身玉立昏暗軒堂里。
他穿了一件寶藍箭袖,腰間青金閃綠嵌玉吩帶,戴了一頂海龍拔針軟胎帽子,越發顯得面如冠玉,星眸生輝。淑懿心禁不住一顫,這個他前世夫君,今生再相見時,仍然是言笑晏晏,卻早已不復往日情懷。
淑懿福身行下禮去,端然道:「襄親王為了妾身冒這樣風險,妾身結草銜環,亦難報大恩。」
博果爾忙虛扶一把,朗然笑道:「皇嫂何必多禮?難得你與四貞姐姐這樣投緣,她要幫你,我自然也是義不容辭!」
淑懿灩灩燭火里幽幽地笑了,博果爾對四貞格格,果然一片赤誠。夜色越來越濃稠,淑懿向窗外張了張,問道:「你來時候,沒碰到什麼人吧?」
博果爾清和一笑,道:「這會子都宮裏用晚膳,倒是沒遇着人,是不是有人跟着我,就難說了!」
淑懿點一點頭,道:「但願這一番功夫,沒有白費。」
博果爾齒冷道:「皇后已居中宮之位,還這樣容不得人,後宮裏興風作浪,如此心胸,怎能母儀天下?」
淑懿無奈道:「皇后是博爾濟吉特氏嫡出女兒,太后親侄女,她要容不得誰,誰又敢怎麼樣!」
博果爾直搖頭,道:「虧她還是太后侄女,那見得半分當年太后胸襟氣度?你看四貞姐姐,豁達爽朗,倒像是太后親女兒呢!」
淑懿抬眸,見博果爾讚許中含着一縷甜蜜,不禁失笑,無論別人說起什麼人,什麼事,博果爾總會拐上幾個彎,說到孔四貞身上。
淑懿突然想起了什麼,向堆着碎花袖裏一摸,掏出兩條羅帕,雙手捧到博果爾面前,笑道:「內務府上月得了一批蘇繡,其中有兩條羅帕,雙面繡荷花蓮蓬,上好蘇繡宮裏雖說每年都能得一些,可這羅帕和這刺繡上好意頭卻是難得。『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1,你把這個送給四貞格格吧!」
博果爾接過來一看,見繡得小巧精緻,蓮葉上一隻蜻蜓,倒像是展翅欲飛似。不由觸動了心事,嘆道:「『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到底是『樓高望不見,日闌幹頭』。」
淑懿婉然微笑,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怎知沒有『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到一天?」
博果爾凝眉道:「皇嫂不知道,四貞姐姐她自幼……」
淑懿接口道:「許與孫延齡為妻是不是?可是她與孫延齡素昧平生,情份怎能與你相比,再者,四貞格格年愈二九,按理說也到了婚嫁之時,怎麼皇太后從不提及此事?你細想想,若是四貞格格嫁給孫延齡,孔大人舊部就要歸他統領,孫延齡駐守西南,與三藩中吳三桂、尚可喜等人素有往來,太后是不放心哪!可一時半刻,又不能毀了婚約,所以,若沒有西南大事掣肘,你與四貞格格還不是順理成章事?她對你心如何,想必你是清楚!」
博果爾聞言,豁然開朗,藍釉燈明滅不定火焰,照見他眉宇間躍動着希冀,他堅定道:「我必然傾所有,護得她一生平安喜樂。多謝皇嫂提點!」
淑懿微笑,忽而湧上一點兒辛酸,傾所有,護得心愛人一生平安喜樂,這不是天下女子心嚮往之麼?孔四貞今生能得這樣一位有心人,夫復何求?
正當博果爾絳雪軒中柔情蜜意時候,皇后正帶着一干人氣沖沖地趕向那裏,方才她得到密信兒,賢嬪竟與博果爾絳雪軒中私會?娜木鐘要氣瘋了!這個董鄂淑懿胃口可真是不小,後宮雨露佔去大半,把皇上迷惑得活像拎她手中提線傀儡,還把手伸到了小叔子身上,真是貪心不足!
想想自己以科爾沁嫡出格格、太后親侄女身份,嫁入紫禁城為後,婚幾個月,卻如守着活寡一般,娜木鐘就恨不得把董鄂氏生吞活剝了。
絳雪軒里亮着燈,娜木鐘心想,果然不錯,這個賤人必是此行穢亂之事!皇后沉聲下令:「把絳雪軒圍起來,一隻蒼蠅也不許放出去!」
其實這秋涼時節,哪來蒼蠅,娜木鐘真是氣昏了頭了!手底下人一見主子今日氣勢洶洶,絲毫不敢怠慢,立時將絳雪軒圍得水泄不通。
皇后一步一步踏上玉階,立朱漆鏤花門前,停頓片刻,果然從軒堂里傳出喁喁私語之聲,娜木鐘猛力推門,沒想到門是虛掩着,應聲洞開,她定睛一看,卻見軒堂里只有董鄂氏和大宮女雲珠裏面。
淑懿對皇后到來似乎有幾分驚恐,慌忙站起來,行禮如儀,道:「臣妾不知皇后娘娘駕到,未曾遠迎……」
「你當然不知道本宮會來……」娜木鐘斥責中滿含着輕蔑與不齒,「你若是知道,你還能來這絳雪軒,與你姦夫私會麼?」
「娘娘,您……」淑懿似乎似受了很大污衊,急辯道,「娘娘是一國之母,怎能隨意說出此等不堪之語?」
「哼!不堪!」娜木鐘倨然而立,不屑去瞧一臉錯愕淑懿,「你行了不堪之事,難道還不容人說不堪之語麼?」
淑懿冷笑道:「娘娘說嬪妾行了不堪之事,可要有真憑實據,不然,當着眾人面,娘娘說出話,便是潑出水,到時候若冤枉了嬪妾,嬪妾可是要娘娘給個說法!」
皇后見淑懿語氣愈加生硬,只當她是抵死不認,因說道:「方才有人看得真真兒,襄親王進了絳雪軒,你們孤男寡女,漏夜私會,當是太后和本宮都是瞎子麼?」
淑懿一臉茫然,道:「怎麼襄親王進了絳雪軒?嬪妾怎麼沒看見呢?可是皇后娘娘看走了眼?」
皇后憤然道:「賢嬪,本宮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來人!給本宮細細地搜,今日本宮非叫你心服口服不可!」
淑懿心中焦急,她故意與皇后做了這麼多水磨功夫,那人怎麼還不來?若是少了這一位,今兒這齣戲,可難以出彩了!
忽然,一聲尖細「皇上駕到」自門外傳來,淑懿心頭一喜,康永成果然不負所望,把順治引到絳雪軒來了。
順治只穿了家常秋香蟒緞箭袖,黑底朝靴,後面跟着一臉不淑惠妃,淑惠妃外面裹了厚厚暖緞大氅,領邊袖口卻還露着輕薄羽紗寢衣,淑懿心中不禁莞爾,想像着皇后這一鬧,淑惠妃與順治被迫從鴛鴦帳底鑽出來,迎着寒風出門,此刻大概連殺了皇后心都有。
順治一臉灰黑,陰沉沉道:「皇后不坤寧宮靜心養病,又到御花園裏來鬧什麼?也不怕夜涼着了風寒!」
一句話提醒了睡眼惺忪淑惠妃,皇后已被太后奪了統馭六宮權力,現太后不,她才是後宮嬪妃中真正掌事人,淑惠妃嬌滴滴地笑道:「可不是嗎?皇后娘娘,太后都已經說了,後宮就是有天大事,娘娘只管靜心養病,一切交給嬪妾來處置就是了!嬪妾今日雖說要伺候皇上,可只要娘娘一句話,嬪妾哪敢不鞠躬瘁呢!」
淑惠妃這句話不但影射皇后被奪了掌事之權,還暗諷皇后不得皇帝歡心,娜木鐘臉色頓時蒼白,欲與淑惠妃理論,又想起眼前還有一件大事未了,遂不理會淑惠妃,向皇帝行了個常禮,氣咻咻道:「皇上明斷,賢嬪漏夜與襄親王私會,被臣妾捉了個正着,她還死不認帳,請皇上下旨,搜查絳雪軒,以正宮闈!」
順治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疑惑道:「襄親王?不會吧!皇后不會是看走了眼吧!」
皇后聽順治居然與那狐媚子說話不謀而合,怒火熾,淑惠妃卻沒想到賢嬪又攤上了這樣一樁大嫌疑,心中只恨不得立時便抓個姦夫出來,坐實了淑懿罪名,好速速賜死。但她想起上次慈寧宮之事,只因當時過於急躁,說了幾句落人把柄話,致使皇帝冷落了她好一陣子,所以淑惠妃吸取前車之鑑,當下溫柔一福,道:「皇上,不管此事真假如何,臣妾以為,是該仔細地搜一搜才好,若是賢嬪被誤會了,也好還她清白!」
淑懿柔軟地看向順治,淚光點點,委屈道:「皇上不是說過,永遠都相信臣妾麼?皇上若是搜查,是不是心裏已經疑心臣妾了呢!」
皇后一聽淑懿不想搜查絳雪軒,肯定是淑懿做賊心虛,殷殷稟道:「襄親王一定裏面,皇上不可讓這樣穢亂之事不了了之啊!」
順治輕輕嘆了口氣,扶起淑懿,道:「淑惠妃說得對,這也是洗清你好法子。你不要多想。」
淑惠妃巴不得這一聲,立時便要喚人進來搜,只聽一把脆生生聲音,從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風後面傳過來,道:「不必了,皇后一定要看清我這個『姦夫』真面目,我便讓你們看個清楚,免得叫襄親王背了這個黑鍋!」
眾人聞言看去,都嚇了一跳,原來是身着男裝孔四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