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三刻,聽雨閣中的喧鬧聲逐漸散去,陰沉沉夜色中下起了細密如紗的春雨,親朋近鄰紛紛散去。
西坊十二街中的夕水街上各鋪各肆門頭都掛着一面褐色繪邊的三角小旗,旗上寫着「茶樓」、「麵館」、「餅」等各種字眼。
聽雨閣門面上有一座小閣樓牌坊樣式的小屋,閣樓開窗,窗下掛着朱紅筆墨寫的「聽雨閣」三字,門坊上插着一面小旗,「傘鋪」。
只不過如今一片白素,因這傘鋪子的老師傅三日前剛剛去世。
閣樓下是靈堂停棺,閣樓上是長屋,木床棉塌上睡着一個面色微白的瘦弱少年,雖然臉上氣色有些不正,可其眉骨看着還是十分清秀。
少年正睡夢中沒注意到床邊有一條大蛇緩緩順着床邊爬上了塌,柔軟微涼的蛇軀順着春被鑽了進去,蓋在他身上的薄被可見一道凸起的痕跡從下到上移動到了胸口上。
一隻黑色蛇首鑽出被子爬上了少年的脖頸,它吐出分叉的蛇信舔了舔少年臉頰。
陳北陌在睡夢中感覺到臉上有些濕滑的感覺,身上好似壓着什麼東西,不由得抬手抓了抓臉側,卻沒預料中的摸到臉,而是摸到一條粗大滑膩又柔韌的條狀物。
他緩緩張開眼,另一隻手還揉揉眼睛,卻見自己眼前是一條黑色大蛇窩在他胸口,此刻正抬起頭來吐着信子看他。
若尋常人看到這一幕肯定嚇得哇哇大叫驚慌逃竄,但陳北陌只是用手推了推它道:「下去,你又沉了些,壓得我喘不過氣了。」
這半丈多長的黑蛇好似通人性一般蹭了蹭他的臉側就扭動着身軀爬下了床。
閣樓小窗吹來一陣微風,讓陳北陌清醒了過來,他還在做着前世娶妻結婚的夢,就被小黑這廝給弄醒了。
這裏是晉國,廣南的錦城。這具身軀原身是一個棄嬰被傘鋪老師傅撿到收養,十年前不慎掉入河中身亡,他一朝穿越而來,在這身軀里兩道意識混亂交錯讓他瘋癲了三年,啞巴了兩年,直到十四歲才恢復成一個正常孩童。
如今陳北陌已十六歲了,傳授他認字、識文、技藝的老師傅也病死了,守夜兩日困頓不堪,被師兄勸了好幾次才肯上樓休息一會。
陳北陌的前世是一華夏青年,以普通人的軌跡活了十八年,後來好似有些異樣的東西闖入了他的生活,也可能是魂穿這方世界兩股意志在身體裏融合導致記憶錯亂丟失了很多。
但只要記得自己不只是一個純粹的小孩子就行了,他有着成年人的思維和不同於這方世界百姓的認知。
陳北陌很懷疑這世界上有沒有鬼神,他的穿越還可以按時空之類的物理來算,但這具身軀有着詭異的控蛇能力就很非比尋常。
那條黑蛇就是他豢養的寵物,也是這一片的蛇王。
「叮噹~」
他起身碰到了小木桌上的金色鈴鐺,十八重鼓,這是師傅傳給他的遺物,說是先祖傳下來的寶貝,還有一卷牛皮子包着的書卷,說是族史記事。
不過由於這兩日葬事繁忙陳北陌還沒來得及看。
看了看窗外夜色中的小雨,估摸着快要哭靈了,他便準備下閣樓去靈堂準備着。
這時窗外傳來一陣喧鬧,卻是五六個大漢闖進了閣樓,靈堂里一陣混亂的腳步和說話聲讓陳北陌的心中一驚。
但他沒有急着下樓而是側耳聽着樓下動靜,半夜闖靈堂多半不是好事,他一個病氣纏身的少年沒有多少武力,但卻能謀定而後動。
樓下,原本是傘鋪的中屋改成了靈堂,一口漆黑棺材擺在中央,七八個幫廚做事的近鄰還未走,傘鋪王老師傅的大徒弟李雲淮一身白麻披孝,看着來勢洶洶的幾人皺着眉頭道:「林頭兒,這是什麼意思?」
「哼哼,什麼意思?你別給大爺裝傻。」為首的一個身穿暗灰色勁裝的大漢掏出腰間掛着的水火棍,冷聲道:「大淮,我們都是坊里近鄰,念在這幾分薄情上才對你再三忍讓。
今日你就說一句話,賣還是不賣?」
李雲淮一聽這話面色凝重了起來,皺着眉頭道:「林頭兒,這是我師傅傳下來的宅子,算是我和我師弟二人日後的祖宅了。若真賣給你,我們師兄弟二人何處安家?」
「這有何難?」林頭笑道:「西坊的中盛、長啟街里還有幾處閒宅,你把這聽雨閣賣給我,再送你一處宅子,又拿錢又拿房多不快活?」
樓上的陳北陌心中恍然,這林頭是東坊齊員外的家僕,師傅在世時就幾次三番的要買了聽雨閣,如今師傅還未安置好就又來刁難了。
要知道聽雨閣所在的夕水街地價可遠比中盛街、長啟街這兩處值錢數倍。而聽雨閣可是夕水街上除去酒坊外最大的宅院了,不僅前有閣樓分東西廂房,後面還有一處三四丈方圓的大院。
要按這地段地價只怕正經賣了要兩百兩紋銀都不止!怎是那兩處破街小巷的宅子加上這廝出價幾十兩可比的?
「林頭,我師傅尚未出殯,如今賣宅子未免太急了些,不妨再等十天半個月安置好後事,再細細商談?」
李雲淮忍着心中怒意好聲勸說道。
他今年方才二十二歲,有些和他一般大的男子孩子都能說會道了,但李雲淮不喜結婚生子的安穩日子,他一向想浪蕩江湖遊歷方外所以就推辭了很多上門來說媒的紅娘。
否則就憑他八尺男兒,相貌堂堂為人大方爽朗的外在性格就能引得這幾條街的未出閣女子臉紅心跳呢。
「再等十天半個月?」林頭聽的氣笑了,拿起長棍指着他道:「李大淮,你真當自己是什麼本事人嗎?
你們去,把這些看熱鬧的都攆滾蛋。」
林頭身後幾個大漢紛紛出聲呵斥着,把那些近鄰連轟帶趕的都給攆走,又把後院的門都給關了,前院的門也掩上。
他從胸前衣襟里掏出來一張宣紙,上面赫然寫着「地契」,林頭拿着它笑聲道:「你這破舊宅子頂多值個五十兩,咱齊員外心善,給你八十兩。外加一處中盛街的小宅給你們師兄弟容身。
怎麼樣?夠意思吧?」
「八十兩?」
李雲淮終於忍不住怒道:「我師傅這宅子曾經是大戶人家的府邸改建來的,如今錦城地價日益高漲,再等幾年三百兩都賣得!
那中盛街的破舊巷子頂天賣個三十多兩,你就拿這些來誑騙我不成?」
林頭面色黑了下來,「什麼叫誑騙?我這是正當買賣。齊員外發話了,今晚你再不賣,我們可要使點手段了!」
「哼,我怕你不成?」李雲淮上前一步,雙拳緊握,腳踏方罡步,儼然一幅身手不凡的樣子。
「還真以為自己會幾下三腳貓功夫就當什麼大俠了嗎?」林頭獰笑着道:「亮傢伙!」
身後六個大漢紛紛取下腰間用黑布包裹着的水火棍,這些棍子不同尋常,每一根頭部都鑲嵌了厚厚的鐵塊在昏暗燭火下隱隱發着寒光。
「你們竟然敢用私鐵鑄器?」李雲淮心中一驚,尋常人士可不許隨意攜帶刀劍,這水火棍鑲了鐵塊殺傷力可遠超木質的,六七個大漢手持鐵器根本不是師傅教他的這幾下武把式能戰勝的。
就在他思索對策間幾個大漢已經取下水火棍沖向來,來不及多想李雲淮忙往後院退去,免得打壞了靈堂傷了師傅遺軀。
閣樓上的陳北陌知道今晚多半無法善了,他閉目凝息,腦海中出現了八九道氣息牽引,隨着他心念一動口中發出低啞的哨聲,附近院落里隱隱約約有些東西爬了出來。
聽雨閣是自己的安身之所,他不可能眼睜睜看着別人欺負師兄奪走家產而無動於衷。陳北陌貓着腳步悄悄下樓。
而後院中李雲淮面對六七個大漢圍攻只能抄起院中的一根長棍左右轉動抵擋,縱然會幾手拳法把式也只是花架子,只三五下就被七人圍攻打中了幾下腿與肩,鑲了鐵塊的大棍當即就把他打的衣衫破裂,渾身劇痛站不起來,甚至破損衣衫上隱隱有血滲出來。
「呸,你小子還囂張啊!」
林頭拿着棍端指着李雲淮道:「你不是挺厲害的嗎?怎麼不打了?再問你最後一遍,這地契上面的押你按不按?」
「有種你們打死我!」李雲淮一手捂着膝蓋一手捂着肩膀躺在地上怒道:「大不了鬧到官衙去,昨日縣令還派官差給我師傅燒紙弔唁,今日就死了人。你看縣令拿不拿你!」
「少拿縣令壓我!」林頭陰聲笑道:「你們倆壓住他的手,讓他親自按押。還有地契,你不交出來是吧。
那就把你師弟帶走,什麼時候你交了原本地契,什麼時候再放了你師弟!」
「你敢!」
李雲淮在地上奮力掙扎着,哪怕被兩個大漢按住仍吼道「你敢動我師弟,我就劫了你兒子!」
「找死!」林頭聞言也怒道:「打斷他兩條腿,看他以後還怎麼敢!」
「嘶嘶~」
話音未落四周忽然傳來一陣陰人的聲音,借着靈堂中的燈燭能看到院牆邊不知何時竟然爬來了八九條顏色各異的長蛇,正直起身子吐出蛇信爬向他們來。
「蛇!好多蛇!」
四個大漢嚇得連忙揮舞手中水火棍不敢讓這些長蛇近身,按着李雲淮的兩個大漢也四下張望起來生怕被這些東西近了身。
「哪來的這麼多蛇?」林頭有些心裏發毛的打量了下院中種着的兩棵柿樹,還有一片綠竹菜園之類的,剛要開口說話卻忽然感覺腳下一滑小腿上便傳來一陣劇痛,低頭一看卻發現不知何時小腿上被一條丈許長的大黑蛇咬了。
他嚇得忙用水火棍打向黑蛇,也顧不得什麼地契了,大喊着「你們幾個快來幫我,弄死這畜生!」
可那黑蛇速度快若閃電,只一眨眼的功夫就竄到了林頭的脖子上用身軀死死纏着他的脖頸,翹起蛇頭居高臨下的對準他頭上眼眶一口咬下。
「啊~」
慘叫聲起,林頭一隻眼睛被咬爛掉了,臉上滿是濺出來的血水,他又驚又恐的招呼着幾人道:「快救我!快救我,弄死這孽畜!」
黑蛇一躍而下,身體靈活的如同夜貓一般落在地上直起身子,吐出猩紅的分叉蛇信,豎直蛇瞳注視着幾個大漢。
其他八九條蛇兒都扭動着身軀來到黑蛇身側,齊齊吐信,這恐怖的一幕讓幾個大漢都不由得心中生寒。
就在這時靈堂里忽然傳來一聲咔擦的動響,屋子裏幾根蠟燭都隨之熄滅,院子裏連帶着閣樓中黑漆漆一片,詭異的鈴鐺聲響起,挑動着眾人的神經。
幾團藍綠色的火光忽然亮起,懸浮在空中靜靜燃燒着,連帶着照亮了靈堂中棺材前的靈牌,棺材蓋在咯吱咯吱的發出聲響,仿佛在黑夜裏有什東西要從棺材裏爬出來。
幾個大漢看到這一幕終於忍不住驚恐大叫起來,頭都不帶回的狂奔院外而去,林頭兒也被嚇破了膽子跌跌撞撞的捂着一隻眼睛半爬半跑的逃出後院了。
只留下地上仍在抱着傷口愣愣看着靈堂的李雲淮,他忍不住哭出聲來:「師傅!是師傅您老人家回來了嗎?」
屋內的白燭亮起,陳北陌快步走了出來,來到他身邊小聲道:「師兄,是我搞得鬼把戲。」
「你…」
李雲淮本來要掉下來的淚花瞬間止住了,忍不住罵道:「你小子,搞什麼名堂!」
「好了,師兄,別生氣了。把那群惡狗趕走才是最緊要的。」陳北陌用力扶起他跌跌撞撞的走回屋裏,路上眾蛇紛紛讓道散開各自隱去,只有那條黑蛇跟着進了屋裏。
「哎,都怪我沒有武功。被這樣一群惡僕打得狼狽不堪。」李雲淮看着在他身邊的黑蛇並不驚奇,反道感慨道:「平日裏只罵你白吃家糧,沒想到今日卻讓你給救了。」
黑蛇盤在一旁聽了這話仿佛能聽懂一般,特意挪動了下身子偏頭不去看他。
陳北陌從屋裏取了藥來,給坐在木墩上的師兄上了藥,嘆氣道:「師兄,你那幾下花拳繡腿平日裏打鬧也就罷了。
那群惡狗今日可是拿了鐵器來,一個不好就能把人給打殘廢的。
若非有師傅傳的驅蛇術和這幾條平日裏養着的蛇兒,我們今個可就大難臨頭了。」
這是王老師傅交代陳北陌的,無論往後任何人問起都要說是師傅教的,絕不能說是他天生就會,就連對師兄也要如此說辭。
「你說的也是。」李雲淮忍着傷口的疼痛,皺眉看着地上灑落的火石粉明白了他的把戲。
「那你也不能用這蛇蟲顯在人前,好在這次你用紅火石裝神弄鬼可以推說是咱師傅陰魂保佑的。
否則被其他人知道了定要說你是妖邪,把你送去六神司呢。」
「知道了師兄,我以後會小心的。」陳北陌應道,「今晚還要哭靈嗎?」
說起這個,李雲淮回過頭看着靈位上的「王顯之靈」,沉聲道:「明日出殯,今晚自然是要哭這最後一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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