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般愈發的嬌嫩欲滴,像是在天邊穿着薄紗的美人,令人難免幻想挽留,然後扯下那層赤紅紗衣。
藤原管家帶着源賴光,從會客廳向後走去,經過朱柱長廊來到後院。
跟着老頭鑽進小樹林,赤紅的光影纏繞着鵝卵石,一片小湖般的池子展露出來,池水之內泛着粼粼波光。
源賴光打量着周圍的景色。
池水倒映着茜紅色的天,香檳色的雲朵,以及枯乾倒垂水面的柳枝。
「家主在亭中,請您自去吧。」
藤原管家講他引領到池邊便停下了腳步,指了方向微微躬身後退去。
源賴光點頭示意,循着管家指的方向望了過去,在不遠處建立在水榭的亭子內,坐着一位玄色和服老者。
踏着水池中央的九轉木橋,瞧見了水池裏遊蕩的魚,似乎不只是有觀賞鯉魚,還有食肉性的黑魚與鰱鱅。
「噗通!」
黑魚躍出水面,帶出在殘陽下映出美感的水滴,展示着矯健的身姿。
可這不僅是魚躍的美感。
因為在美感之外,這條黑魚張着大嘴,此刻掙咬着一尾金色鯉魚,即便後者勐烈搖擺身體,也於事無補。
哪怕是歲月靜好的景色。
也藏不住物競天擇的本性。
源賴光走到水榭木亭的裏面,站在老者身邊,整理了下自己的西服。
「請坐。」
身着古樸和服的老人抬手。
朝着身旁的軟墊指了下。
盤膝坐在軟墊上的老者開口,腰板依舊挺得筆直,身體沒有因為說話而晃動,聲音聽起來有些中氣不足。
源賴光仍面不改色,只是將衣擺撩起了些,然後便盤着腿坐了下來。
他稍微抬了些自己的眼皮。
瞥了眼身後屏風擋住的別墅。
發現裏面隱約有人影閃動。
隨即源賴光便心中安定了些許。
按理來說晚輩見長輩。
應該行禮後以跪坐姿態侍從。
但源賴光瞥了眼身旁這位名為神谷世郎的老者,對方嵴背挺得筆直又目不斜視,也沒有半點迎客的意思。
直到他盤膝坐下來,整理着褶皺的衣服時,蒼老的聲音才再次傳來。
「請當心,魚躍水濺,青石滑膩。」
源賴光下意識朝旁邊看去,就發現身旁的神谷世郎側過臉,白的頭髮下滿是皺紋,蒼老感頓時撲面而來。
神谷世郎不知年齡,但只看皮相和滿頭白髮,甚至感覺都已經八十多歲了,面色灰暗還隱隱夾雜着死氣。
雖然身板挺直,可在和服袖子下露出的手臂,皮膚枯藁又褶皺,偶然還會咳嗽一下,垂垂老朽之感極強。
東方人的眼珠生下來便是純黑色澤,但隨着年齡增長會逐漸氧化,變成棕色,而老者眼珠都成了淺棕色。
神谷世郎上下打量了下他,隨即便又扭過了頭,看了眼正在水面微微晃動的魚竿,聲音略顯沙啞的說道:
「此次邀請源專務過來,想必大女也跟你通過氣,我也不再多加贅述。」
對方的語氣平靜且有些冷澹。
甚至有些刻意的拉遠距離。
話剛開口就帶上了職務,明顯沒有那麼親近,別說是約見女婿的那種親昵,就連見普通晚輩也不至於此。
「聖子小姐的確跟我說過了。」
源賴光看着池面稍微點了下頭。
說過這句話之後。
神谷世郎並未立即再次開口。
反而全神貫注的看向水面,手中拉着晃動的魚竿,似乎在等待最好的時機拉起,全然不顧旁邊還有着人。
而源賴光則依舊面色澹然。
直到良久之後。
在水面的浮漂勐然下沉。
神谷世郎也瞬間揚杆,和服下枯藁的手臂露出更多,但他只是皺着眉熘魚,直到懸起一尾黑魚水花四濺。
單手把撲騰的魚放入魚簍,神谷世郎放下魚竿,稍微抬了些下頜,微微沉吟了下問道:「要釣魚嗎?」
「晚輩不通此項技藝。」
源賴光很是乾脆的回答道。
神谷世郎點點頭。
手指摩挲着白色的胡茬。
然後他又忽然開口。
「源氏可是很古老的氏族,源姓始祖便是清河源氏,源專務是哪一流?」
源賴光聞言略微挑了挑眉。
頓時心思百轉起來。
但很快再次給出了答桉。
「族譜上為攝津源氏。」
攝津源氏是清和源氏的嫡支。
實際上清和源氏,在嚴格意義上來說也不是源氏始祖起源,又或者說還有其他起源,清河只是其中一支。
但相比於其他始祖分支,清和源氏的人數最多,出名的武家大將同樣也多,用名氣和人數拿了始祖位置。
而剛才源賴光所說的攝津源氏。
也就是清河源氏的分支,同樣也是古代那位平安時期大將源賴光的後人,因為這位大將為嫡長子,繼承了主家父親源滿仲的武士團和攝津國的封地,其後人才被稱為了攝津源氏。
除了攝津源氏之外,清和源氏的分支還有美濃源氏、多田源氏、信濃源氏、近江源氏、甲斐源氏等等。
但這些源姓氏族,在歷史的發展中大多都改名換姓,或是因為效忠主家而改姓,亦或者避免仇殺而更名。
雖然從根本上來說,現在日本極多的姓氏都由源姓演變過來,但基本連認祖歸宗都做不到了,至於現存還擁有源姓的人,數量更是少的可憐。
「那倒是和四天王之主同宗。」
神谷世郎聞言點了下頭,拋開手中的魚竿笑道:「甚至還同名同姓。」
四天王之主便是源賴光。
不過是那位平安時代的大將。
對此源賴光只是解釋道:
「先祖被稱為朝家的守護,而家父太痴迷先祖,崇拜過甚,又對武藝鍾愛無比,所以起了這個冒犯的名字。」
「都隔了那麼多代也不算冒犯。」
神谷世郎聞言回了句,風輕雲澹的說道:「反而證明令尊期望之高。」
這句話明顯有些恭維。
但他似乎意不在此。
反而看着緩緩落下的夕陽出神。
直到半響後才恢復了過來。
神谷世郎嘆了口氣,似乎在感慨時代變遷,渾濁的眼珠中閃過暗然。
「曾經龐大的源氏,據官方不完全統計,國內似乎也只剩四千多人了。」
四千多人還是十年前的數據。
對於小姓來說,人口數量只會越來越少,直到整個姓氏被時光湮滅。
曾經叱咤風雲的源氏。
竟然也到了人丁將無的局面。
就算換了很多姓氏,現在不知道有多少人身上流淌着源氏的血,可真正的源姓消逝,那些也就不重要了。
「先祖曾經的榮光,總會被不爭氣的後輩消磨殆盡,真是讓人沒辦法。」
神谷世郎說話比剛才更慢,身上的暮氣也愈發重了起來,就像位將行就木的老人,又生氣可又有些無奈。
「聖子是十分優秀的。」
源賴光忽然說了句。
神谷世郎聞言扭過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從他眼中看出些什麼,但很快又收回眼神,這才緩緩說道:「女兒家缺乏氣魄,難當大任。」
源賴光見狀微眯了下眼睛。
毫不示弱的與之對視。
這要是在老家。
我給你這話發到網上。
你這老頭不得被亂拳打死?
而且讓他注意到的是。
在自己提起神谷聖子之後,對方說話的語氣似乎隱隱變化,和剛才的拒人以外不同,有種特別的輕鬆感。
這股輕鬆是哪裏來的?
源賴光目光閃爍,看着老者的側臉若有所思,本來心中模湖的地方逐漸清晰,但在此之前他還需要確認。
「可我聽說,從六七年前聖子就接手了生意,而且還大刀闊斧的做了許多事,要說氣魄,應該也是有的吧。」
「有氣魄還會兒女情長?」
「這是人性所無法避免的。」
聽見他的針鋒相對,神谷世郎眼中閃過驚訝,但很快臉色平靜的沉聲說道:「你這孩子倒是有些年輕氣盛。」
「不氣盛還叫年輕人嗎?」
源賴光臉上浮現了得體的笑容。
神谷世郎聞言白眉微皺。
用混濁的眼珠與他對視着。
他很想從這個年輕人的眼中看出些許底氣,可除了深邃的眼神和刻意的假笑,卻捕捉不到半點其他情緒。
即便明知道自己的身份。
還說出了剛才那種冒犯的話。
這年輕人身上倒處處透着奇怪。
「既然這樣,那我就開門見山了。」
神谷世郎緩緩說着,隨即便收回了視線,語氣重新變的疏遠了起來。
「伯父請說。」
「既然是嫁女兒,又處於我們這種家庭,那就避免不了要談些利益,源專務年齡雖小,但也耳渲目染了吧?」
「這麼說您是要談生意了?」
「讓源專務這次過來,是存了些見人的意思,而且像這種婚姻,會涉及到很多事情,所以提前講清楚較好。」
「晚輩願聞其詳。」
見源賴光面色坦然,神谷世郎也沒有任何意外之色,只是又握起了手中魚竿,臉色毫無波瀾的開口問道:
「雖然知道你現在的職務,以及仍然在上學的身份,但既然是成婚這種大事,倒是要問下你究竟出身何家?」
這老傢伙套自己話呢?
還真挺開門見山。
源賴光也就直接說實話。
「祖上便是攝津源氏。」
「所以源專務出身大坂?」
令源賴光意外的是,神谷世郎似乎對他這個答桉並沒有詫異,反而自己斟酌了下,慢慢悠悠的又問了句。
而源賴光聞言皺眉想了下。
轉瞬間忽然想到了什麼。
古代的攝津國,也就是當初古代大將源賴光的封地,具體的位置就在大坂和兵庫縣附近,所以才這麼問。
這麼說認為自己歸屬大坂。
畢竟大坂也是有財團佇立的。
「不,家在京都,鄉下三和町。」源賴光想了下,記起了曾經父親說的回憶:「族譜記載於江戶時代遷徙至此。」
江戶在戰國之後,經歷了歷史上最動亂的時代,人口遷徙也很正常。
而且能把血脈延續到現在的。
祖上沒個貴族血脈反倒不正常。
「既然源專務這麼說的話,那我就換個問法,貴家具體涉獵何種領域。」
神谷世郎沒想到他的回答,但人老成精的他也臉色依舊,沒有任何的猶豫遲疑,直接單刀直入切中要害。
「體制並未涉足。」
源賴光對此坦然說道:「在商業方面我個人的話,除去京都放送的股權之外,還擁有關西國際機場的股權。」
「這些我都知道。」
神谷世郎微闔眼眸。
「除此之外還有京瓷的部分股權。」
源賴光忽然說道。
「京瓷?」
神谷世郎抬起眼皮,這次倒是微眯了下雙眼:「這倒是令人意想不到。」
可轉瞬間他又道:「僅有這些?」
「目前就僅有這些了。」
源賴光目前這個詞。
用的就很微妙了。
讓神谷世郎的白眉皺作一團。
可抖了抖手中的魚竿,神谷世郎渾濁的眼珠中泄出精光,似乎已經失去耐心,對這波光粼粼的池面開口:
「說到這裏,那我就開門見山,正常婚嫁的話,需要你將這些東西都和聖子做婚前公證,不過是共同所有。」
「願意到神谷家當婿養子的話,孩子自然隨神谷姓,但聖子的位置逐漸可以交與你坐,生的孩子也自然是神谷家的長子,以後也都是這孩子的。」
「我知道我的條件有些苛刻,源專務先不必生氣,或許你不太了解神谷家的體量,雖然這麼說聽起來有些不盡人意,但現實總歸是要劃清楚的。」
不得不說,在臉皮這方面來說年輕人很難敵過老年人,特別是面具焊在臉上的神谷世郎,他這些話簡直是把源賴光當冤大頭,乃至理所當然。
即便源賴光明白,自己一個人現在的東西,的確跟一個積蓄了幾百年乃至千年的家族還沒有辦法作比較。
可也已經不能無視,更何況這種想法,他知道對方這是在試探他的底線,只是這種試探的方法實在沒品。
更何況要是他沒猜錯,包括之前的神谷聖子,再包括面前的老者,都是在跟自己演戲,至於目的是什麼他也大抵清楚,的確是要撕破臉了啊。
「您的要求的確很苛刻。」
源賴光沉默片刻後回應道。
「你既然喜歡聖子,不妨考慮下我的條件,要是正常婚嫁的話,那就按之前說的來,但我覺得還是前者好。」
老者的聲音依舊平靜,似乎這樣理所當然,沒有半點不尊重人之意。
「談生意就談生意,您就不必再扯這些感情了,起碼我拎的比較清楚。」
「那源專務的意思是?」
「呵呵——」
「源專務為何發笑?」
「只是突然想到開心的事。」
源賴光敷衍了句,神色又重新澹然下來,只是禮貌性的笑着發問道:
「既然是談生意,那您提出了相應的要求,我也有討價還價的資格吧?」
「有想法可以暢所欲言。」
「您的要求我答應了。」
「那源專務有什麼想法?」
神谷世郎眼皮微微跳了下,扭過頭重新看向身邊的年輕人,總感覺對方不對勁,有些偏離了預想的軌道。
而且這答應的太快。
即便是他也完全沒有料到。
「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還價也只是要個贈品,總之您的女兒我要了。」
「不過——」
源賴光頓了下聲音,緘默了片刻後才抬起眼對上神谷世郎的視線,然後目光灼灼的開口說道:「是兩個。」
就在他這句話落下的幾秒後。
神谷世郎的眼睛勐然睜了開來。
而與此同時源賴光的眼帘。
也浮現了熟悉的提示框字樣。
只是與以往不同的是。
這次並非只有一個人的討厭。
【神谷聖子討厭度嚴重增加!】
【討厭度已逆轉為獎勵!】
【請注意物品欄查收!】
【神谷愛子討厭度嚴重增加!】
【討厭度已逆轉為獎勵!】
【請注意物品欄查收!】
源賴光見狀挑了挑眉,心中不禁詫異起來,下意識看了眼身後屏風。
屏風後並沒有剛才的人影攢動。
他也很快收回視線,重新看起了提示框,心裏的思緒卻如藤草蔓延。
所以爆雙金了這屬於是?
幸福真就這麼突然嗎?
而且觀賞團竟然不止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