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逍醒來的時候還有些奇怪,為什麼方余像新媳婦一樣坐在床頭,眉眼低垂,秀色可餐。
但對方救了他,他還是知道的。在海里他雖然幾近死亡,卻並不是一點知覺也沒有,而是大概知道她抱着他,不知道遊了多久,最後才被葛沅和黃寧救了回來。
他清清嗓子,並沒有意想之中的干啞,他看看屋裏,便知道一定是方余給他餵了水,雖然他不知道她是怎麼餵的。他低低地道了聲:「謝謝!」
方余站了起來,望着窗外飛馳而過的白云:「不用說這兩個字。我雖然救了你,但你救我的次數更多。如果你要收回方柔的靈魂力量,也用不着顧忌,我心甘情願的!」
她邊說邊走出屋子,唐逍望着她的背影,許久沒有說話。
沒過多久,便有船員進來,送來了燒好的洗澡水、熱氣騰騰的飯菜,還有乾淨的衣服、床單被套,甚至還有人拿來香薰,就在屋子一角點起來。
雖然好幾天沒人來管他們,一旦他們醒過來,這待遇立馬就體現出來了。
唐逍倒也沒說什麼,洗澡、吃飯,伸伸懶腰,覺得整個人都神清氣爽。這次受傷,除了被烈焰蜃龍的牙齒震傷之外,更多的還是真氣和靈魂力量的過度消耗所導致的。而每當突破了它們的極限之後,他肉身與靈魂所能承載的力量就會得到提升,這也是修為進步的一種方式,所以現在的唐逍能夠很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境界又有了一定的提升。
他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屬於正常的修煉體系,只是感覺到,他雖然應該接近元氣境中期的模樣,但好像又不能簡單對應元氣境修士,因為他的劍道修為,已經瀕臨劍意凝實了。
一旦劍意凝實,如果有足夠的真元來支撐,他甚至可以讓劍意變成一柄實實在在的劍。
唐逍一時有些心滿意足,走出船艙,來到了甲板上。
此時正是落日漸漸西斜的時候,金色的陽光鋪滿大海,微微捲起的波浪,讓金槍魚號搖搖晃晃的,卻像坐在搖籃中一般,只讓人心神俱悅,而不會有絲毫的煩惱。
方余靜靜地站在船頭,眯着眼,望着遠處。在那極目所至的地方,有一株棕櫚樹。
唐逍在她身邊的時候,葛沅也來到了兩人身旁,指着那株棕櫚樹,微笑道:「兩位請看,那是一座小島,叫做『平海礁』。這是內陸到聖涯島的中點,我們已經走過一半路程了!」
方余微笑道:「我上次離島去金陵,乘坐的是師尊的飛行法寶『閃電鳶』。師尊曾告訴過我,那平海礁雖然不大,卻是東海上一處非常重要的島嶼,南來北往的諸多船隻,都會在附近落腳。葛船長,我們也要過去嗎?」
「我們就不靠過去了!」葛沅笑道,「平海礁上有聖涯島的人,看到我們會像見到鬼一樣的。而且我們的物資還能支撐,到達下一個補給點赤浪島不會有問題的!」
聖涯島處心積慮要滅了金槍魚號,不但派人混上船、暗藏赤磷粉,甚至還收買船員,也許在他們看來,當烈焰蜃龍出現的時候,金槍魚號就應該船毀人亡了。
葛沅倒不是怕嚇着了聖涯島的人,只是怕他們陰魂不散。畢竟這是在大海上,可以說每一朵浪花下面都藏着一個死神,無論他怎么小心翼翼,都是毫不誇張的。
繞過平海礁,又航行了十來天,終於到了赤浪島。金槍魚號在這兒停了三天,除了採買物資、補充淡水,還對船身進行了一次徹底大檢修,桅杆也重新更換過了。
再航行十多天之後,船上就開始熱鬧起來了,船員們都喜笑顏開,他們知道,隨着距離東海郡越來越近,他們這次終於戰勝了死神,再一次平安回到了家中。
唐逍卻不怎麼高興,他認真思考了幾天,便與方余商議,提前離開金槍魚號。
「聖涯島肯定有眼線在東海郡,也許我們一靠碼頭就會被人發現。如果讓他們知道我們沒死,恐怕會給葛船長他們帶來危險,我們也會被聖涯島監視上。」
方余點頭同意。她是聖女,自然知道聖涯島的諸多佈置。如果貿然從碼頭下船,多半是會被他們發現的。但若是提前下船,尋找僻靜的地方靠岸,那聖涯島的眼線就無能為力了。
但麻煩的是那一兩百箱貨物該怎麼處理。
「唐公子想要賣給我們,海生船行倒也吃得下,就是我們沒這麼多現錢!」
葛沅有些為難,他倒很想做成這筆生意,如果能將唐逍這兩百箱貨接下來,回到東海郡以後不愁沒有銷路,少說也要賺上萬枚下品靈石,這可是一筆巨款!
做成了這單生意,他就算三五年不出海,也足夠花銷的了。
可是金槍魚號上面所有的現錢湊出來,最多也只有一千枚下品靈石,連這批貨的零頭也買不到。葛沅是救過唐逍和方余的,他也不想為了這批貨,與他們反目成仇啊。
唐逍倒是想出了辦法:「你們把貨拉回去,準備好現錢,我們會找時間上門來收取的。反正你們海生航行家大業大,難道我們還怕你能卷着錢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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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距離海岸只有三十餘里的時候,趁着黑夜,唐逍和方余駕了一艘小船,離開了。
他們輪流划船,到了第二天上午,找了處偏僻的海灘,上了岸。
方余又戴上了面紗,卻讓唐逍一陣陣奇怪:「你這是為什麼?」
她白了他一眼:「你傻啊,難道要我露着本來相貌,進入東海郡嗎?你也不想想,作為最靠近聖涯島的一座城市,東海郡里會有多少聖涯島的探子?」
唐逍忍不住笑道:「可是你平時就是戴着面紗見人的,這已經成了你的標準裝束,你想要是這樣進入東海郡的話,不是明擺着告訴別人,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琴心聖女嗎?」
方餘一咬嘴唇,問道:「那你說怎麼辦?」
唐逍的辦法就是化妝,他們潛進一個漁村,換了身衣服,再略作打扮,就變成了一個打漁少年和他的妹妹,兩人都是普普通通,丟進人群里一個泡都冒不起來。
唐逍挑着一籮筐海魚,方余提着一個裝滿貝殼的竹藍,走進了東海郡。
在城裏他們呆了足足七天,除了去收回了葛沅手裏的兩萬七千餘枚下品靈石貨款,參加了兩次拍賣會,買了些必須的東西外,還重新煉製了飲風鸞雪雙戒。
這兩枚戒指還是唐逍在宗師境的時候買的,隨着修為的突飛猛進,已經跟不上他的使用需求了。別的不說,他現在遇到的妖獸,差不多都擁有十幾丈、幾十丈的龐大身軀,都不是飲風戒能裝得下的,就算他獵殺了妖獸,也沒辦法帶回來。
重煉儲物戒指其實很簡單,就是尋找一枚更加高級的儲物戒指,將二者的空間陣法相互融合就可以了。這樣重煉來的儲物戒指,其容量是原本兩枚戒指的總和。
重煉後的飲風鸞雪雙戒之中,除了裝着剩下的一萬多枚下品靈石外,還有他從那兩百來箱貨物里挑出來的一些高品質寶貝,比如八階藥材、晶石、海獸材料,等等。
然後又買了兩匹馬,都是五階妖獸。
唐逍要去連平山,方余便緊跟在他身後,從來沒想過悄悄離開。
她似乎已經鐵了心,要把方柔的靈魂力量還回來,儘管那會讓她付出生命的代價!
所以她一路上都像沒心沒肺似的,很開心,還時不時逗弄唐逍一下,比如在過河的時候,故意濺起水花澆在他身上,吃飯的時候把他的酒換成水,甚至在途經松林的時候,從樹上拉一條松毛蟲放在他的衣領你,然後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雖然唐逍從來都沒有半點反應。
唐逍正與她相反,越靠近連平山,就越是憂心忡忡,一整天眉頭都不會解開的。
然而等進了連平山,他又似有些迫不及待,而方余眼中,則終於出現了一絲悲愴。
不管是好日子還是苦日子,都終究會到頭的,雖然有時候是轉憂為樂、化苦為甜;而有時候,則是真正到了生命的盡頭,今生此世,永無再見之日!
一進了連平山,唐逍就像感知到了什麼,毫不猶豫地策馬狂奔。
方柔的靈魂種子,還安穩地呆在他的泥丸宮裏,有了它,他就對她的靈魂有感應,就像當初剛下火鸞峰時一樣,她總能找到他,而他卻只能知道他的大概方向。
方余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怔了一下,撇撇嘴,嘟囔道:「有這麼着急嗎?」
唐逍沒有回頭,好像並不關心她是不是要跟上去,也許就算她現在掉頭走了,他也不會怪罪的,就當是天意如此,也免得真的事到臨頭,他還不知會有多糾結。
但方余卻似不想讓他輕鬆,一抖韁繩,胯下馬撒開四蹄便跟了上去。
翻山越嶺、穿林過澗,很快就來到了當初唐逍停留的那座山頭上。
唐逍一勒韁繩,那馬兒咴律律一聲嘶鳴,停了下來。
方余也勒住馬兒,輕聲問道:「唐公子,怎麼了?」
唐逍不答,只是默默地看着腳下的山林。方余也沒有催他,山風吹過,帶走了不少夏之酷熱,也讓兩顆忐忑不定的心,感覺到了些許清涼,一如那浄淙的山泉。
過了好一會兒,唐逍才輕聲道:「不知為什麼,到了這兒,我反而感知不到她的靈魂了!」
方余知道,當初唐逍就是在這兒,與即將靈魂消逝的方柔擦肩而過的。方柔的肉身應該就在這下面,卻感知不到靈魂,難道是她已經徹底消散了?
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看着唐逍那雙紅紅的眼睛,心裏有如刀割一般的疼痛!
許久,她輕輕張張嘴,淚水立即撲簌撲簌淌下來:「唐公子……」
唐逍嘶啞着聲音道:「叫我唐逍哥吧……」
方余小臉上莫名閃過一絲喜色,她知道,當初的彭趣,為了這一聲「唐逍哥」,曾被他無情地拒絕過。這個稱呼只專屬於方柔,他心底,也從來就只有她。
但現在他卻允許方余叫他「唐逍哥」,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想嘗試着忘記方柔,接受方余?還是他把她當作了方柔的替代?抑或是,他打算從專情一下子變成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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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余小臉上的喜色還沒有完全浮現,就已經被濃濃的擔憂所替代了。
「唐……公子,你是想半途而廢了嗎?」
唐逍全身一震,額頭上突然冒起了豆大的汗珠,十根指頭雞爪似的顫抖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小余兒,謝謝你!」
方余輕輕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卻只有一分高興,而有着九分痛楚。
唐逍咬了咬下唇,雙腿一夾,那馬兒便嘚嘚地走下了山坡。
然後他似乎又感知到了什麼,徑直穿過一片叢林,繞過幾塊大石來到了一個小湖邊。
湖水悠悠,泛着清澈的漣漪,湖底的水草與魚兒都在游弋着,像在朝他們招手。湖邊是一片沙灘,黃澄澄的沙子在夏日下閃閃發光;沙灘邊生滿了水草,有野鳧在撲騰,也許是從來沒有見到過人類,兩人走過來,它們也毫不害怕,只是呱呱地叫着,歡迎着他們。
沙灘上,有一條灰燼,淺白色的,似乎是一條被燒盡了的燈草。
只是這燈草也忒大了些,竟有手臂來粗。而且就算化成了灰燼,它也沒有失去燈草的模樣;輕風吹過,大雁飛過,也帶不走它一丁點灰塵,它就像被膠水凝固起來了一般。
兩人都下了馬,他們走得很慢,唐逍更是走一步頓一下,似乎生怕自己走快了,就會驚擾了那燈草一般;臉龐上,淚水在如雨點一般淌着,滴在沙灘上,卻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他和方余心裏都有判斷,也許他們要找的,找到了……
方柔……
唐逍撲通一聲跪在燈草邊,伸出雙手,想要去抓什麼,卻似乎又不敢……
方余站在背後,目光痴痴,渾然不知自己已淚流滿面。
卻在突然間,她目光一凝,恍惚看見,那條燈草,似乎動了一下!
她只覺得手腳冰涼,身不由己退了半步,便聽到了一個悠悠晃晃的聲音:「你終於來了!」
唐逍如遭雷擊,猛然抬起頭來,一臉悲痛與狂喜:「柔兒……是你嗎?」
那聲音卻沉默了,好一會兒,也沒有半點反應。
唐逍臉上的驚喜凝固了,紅着雙眼,嘶聲喊道:「柔兒,是你嗎?你在哪兒……」
好半天,方柔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卻是無比的哀怨:「你為什麼才來啊?」
耳聽得她嗚嗚地哭起來,唐逍一屁股坐在地上,心痛欲絕!
方余有心想要安慰他,兩隻腳卻像釘在地上一般,絲毫無法挪動!
方柔的聲音有七分哀怨、兩分驚恐、一分絕望:「你知道嗎,我剛渡過長江,就聽說你要死了,那時的我是多麼恐懼,我甚至……我甚至把焰鐵駒賣出去,連錢都忘了收!它要我把我的靈魂力量渡給你,幫助你戰勝魔光,我……我……」
她說不下去了,唐逍卻如絕望狼嚎一般,嘶吼了起來。
他知道是誰在害她,除了魔貓劍靈,不會有其它東西,可是——「你為什麼要相信它?」
「你不知道嗎?」方柔宛如杜鵑啼血,聽得方余頭皮直發麻,「它和你我都是有靈魂聯繫的,在它的指引下,我就能看到你的現狀,你渾身是血,滿身皮膚都腐化朽白像棉花一樣;而且,你的靈魂都被囚禁起來了,如果得不到我的靈魂力量,你就真的死了!」
唐逍知道了,那是魔貓劍靈把他在山洞裏的景象,傳遞給方柔了,可是她不知道,當魔貓劍靈找上她的時候,他已經身在渡船上,正急匆匆趕過來找她!
「你就像枯死了一樣,只有我能救你,這不是那隻魔貓說的,是我娘說的,你說我要不要相信?你說我要不要服下那粒分魂丹?你說,你說,你說啊……」
方柔瘋狂地嘶叫着,如果她現在有實體,恐怕也像一頭髮了狂的獅子:「我就害怕你枯死了,我寧願自己枯竭,也要讓你活下來……我也不是沒想過,他們是不是都在騙我,可是如果真的受騙了,那我的娘親都要害我,我活下來還有什麼意思……我不敢冒險,不敢……」
她說得語無倫次,唐逍卻聽懂了,而正因為理解,他的心,就更加劇痛!
要是他沒有躲着她,要是他從源城外找到她的時候,就和她一起來江南,是不是這一切就可以避免了?是不是方柔就不會遭這麼大的劫難?是不是……
唐逍悲痛得無以復加,突然一伸手,龍靈劍就出現在手中,猛地朝着胸口,一劍刺下!
我害死了你,就讓我用生命來補償你,讓我們在冥界之中相會吧!
柔兒,等着我,咱們同榮、同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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