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略顯黯淡的天光下,荒煙蔓草、野丘棋布。
丘底草叢中掩藏着一處內里黑漆漆的洞口,一頭生着黑白虎紋的異獸四爪伏低,身軀已經鑽進去了大半,只剩下臀尾還露在洞外。
就在這時,一隻手掌忽然從虛空中探出,死死揪住了那條黑白兩色交纏的馬尾。
緊接着,一個玄袍銀帶、手持尖刀的少年在洞外現出了身形,赫然便是齊敬之。
洵江事了之後,他以靈魄面具將《仙羽經》的壯命卷傳授給韋應典,雙方約定若是日後韋郎中成就心骨,便往麟州懷德郡松齡縣一行,尋他索取後續法門。
韋應典亦將自己在京中的宅邸連同洵陽郡祖宅的所在告知,極力邀請少年他日有暇、前往一敘。
至於那支來得蹊蹺的捕魚船隊,自然是將其管事並那個神婆交由守湖人獺公暫時看管,隨後移送當地郡縣查問,看其背後究竟是否有居心叵測之人操縱,蓄意挑起洵陽郡與洵江水府之間的爭鬥,乃至破壞湖神登位、分化洵江的大計。
齊敬之與韋應典限於身份,自然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並沒有留下摻和此事。
待韋應典將功法記熟,兩人在江邊痛飲一場,隨後不約而同棄船換馬,各自上路不提。
這之後,齊敬之再不耽擱,一路穿州過郡,直奔東海遼州而來,眼看九真郡城遙遙在望,卻在九真郡詔安縣的北門驛意外失了坐騎。
等他尋蹤趕去,卻只看見了一具被掏空內臟的馬屍,自然更加惱怒,不依不饒地追出百十里地,終於在這處巢穴洞口堵住了偷馬賊。
「好個孽障,還我的馬來!」
齊敬之暴喝一聲,兩腳落地生根,只是單掌用力,就將那頭黑白虎紋異獸的身軀生生從洞裏拖出了一大截。
少年一邊拖一邊看向了這頭異獸的右後腿,上頭赫然有兩個血洞以及兩道疑似被利器劃開的血痕,兀自向外滲着血。
「嗯?這是偷食吃時被主人家當場發現了?」
齊敬之念頭閃動,立刻一個邁步,站到了這頭異獸的右後方。
黑白虎紋異獸驚惶地低吼了一聲,立刻就想將伏低的身軀站起,奈何這洞口對它而言委實有些低矮,脊背幾乎頂在洞頂,一時間竟是無法起身。
它愈發暴躁,又想回頭撕咬,奈何身軀擠在狹窄的洞穴中,同樣迴轉不得,竟是只能任由洞外的少年將自己拖拽而出,鋒利四爪徒勞地在洞穴內外犁出了深深爪痕。
短暫的角力之後,黑白虎紋異獸的後半截身軀便被強拉了出去。
此時它的後爪終於沒了束縛,便顧不得傷口疼痛,立刻抬起右後腿向少年猛蹬。
誰知齊敬之比它動作還快,搶先飛起一腳,狠狠踹在了那片鮮血淋漓的傷口上。
「吼!」
黑白虎紋異獸登時疼得一個趔趄,嘴裏的吼叫愈發急躁兇狠。
它挨了這一記狠的,惱怒發狠之餘,已經意識到問題所在,非但不再抗拒齊敬之的拖拽,反而挺腰蹬地、奮力後退,將洞口外刨得塵土飛揚。
「嗯?還不服氣?」
齊敬之立刻就發覺了這頭異獸的企圖,又是一腳狠狠踢出:「你還挺能耐啊,此地離着詔安縣的北門驛沒有一百里也有八十里,你竟能跑過去咬死小爺的馬,為着一口吃食還真是不辭辛苦!」
黑白虎紋異獸疼得連聲嘶吼,終於再不敢輕舉妄動,老老實實保持着頭頸在洞裏、大半身軀在洞外的姿態,同時努力伏低身軀,將受傷的右後腿藏在身下。
「你倒是說說,該怎麼賠償小爺?」
齊敬之收腿而立,一邊口中喝問,一邊打量着黑白虎紋異獸的肥壯身軀,眸子裏
漸漸泛起異彩。
就在這時,他只覺攥住黑白色馬尾的左手掌心忽地一緊又一沉,心頭立時一動:「難不成這傢伙也是某種煞氣成精?」
「不行!我問過北門驛的驛丞了,近來附近雖被咬死了不少牲口雞鴨,卻沒有出過人命。既然這廝頗有靈性,咱們好好教訓一頓,讓它拿出足夠的賠償來,也算是小懲大誡。若是拿不出……」
齊敬之一邊說一邊使勁兒攥緊了馬尾,將青銅小鏡收了回去。
不料鏡子才消停,一顆光華璀璨的赤金色珠子又從他懷裏飛了出來,當空滴溜溜一轉,接着竟是自行變作了赤金刀的模樣。
那一虎並一蛇更是主動從赤金刀中躍出,圍着黑白虎紋異獸的身軀盤旋飛舞。
這頭異獸登時有所感應,竟好似遇上了天敵,身軀使勁兒趴伏下去,甚至還在微微顫抖。
它的吼聲之中也再無兇狠之意,反而近似嗚咽。
「嘿,我才起了幾分心思,你們一個二個就跳出來想截胡?」
齊敬之笑罵一聲,心中對赤金刀中雲蛇霧虎的來歷就有了幾分猜測,說不得也是赤金刀的刀下之鬼。
「鏡子固然神異,卻果然不是獨一無二,這赤金刀竟也是個有類似功用的吃貨。只不過似乎鏡子還要略勝一籌,我不讓鏡子吃,赤金刀才急不可耐地飛了出來。」
當即,齊敬之便向赤金刀搖了搖頭,才要說話,忽聽頭頂有人驚呼出聲:「赤金刀!」
齊敬之立刻循聲抬頭,就見丘頂上冒出了一頭青牛,牛背上還坐着兩人,正居高臨下地望着自己。
接着,就見其中一個赤袍皮甲、手持長槍的高瘦青年躍下牛背,瞪大了雙眼喝問道:「我叔爺的赤金刀怎麼會在你手裏!」
青年臉上滿是驚怒之色,抬腿就要往坡下奔,卻猛聽得咔嚓一聲響,坡頂的土石驟然崩裂塌陷!
眼見得地動山搖、煙塵大起,非但青年自己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就掉了下去,連同另外那一人一牛也瞬間沒了蹤影。
齊敬之見狀就是一怔,立刻意識到那青年應是老魏的族人,不知何故出現在這荒丘之上,還正好將黑白虎紋異獸的巢穴踩踏了。
他這麼一愣神,手裏攥着的馬尾卻猛地傳來一股巨力,黑白交纏的堅韌長毛或是從中斷裂,或是整根皆被扯下。
黑白虎紋異獸帶着禿了大半的馬尾猛地一躥,極為迅捷地鑽進了洞穴之內。
也不知丘內的巢穴有多大,坡頂塌了,竟似對丘底的洞穴毫無影響。
「要遭!這土丘雖然不高,那兩人一牛應當不至於摔死,可像這樣不告而入,卻是要被主人家堵在裏頭了!」
齊敬之可是聽老魏說起過,九真魏氏就只他金刀魏一個術士充門面,家中子弟習武的不少,能修行成功的卻是一個都無。
那異獸出去找食吃時雖不曾害過人命,卻未必會放過闖進自己巢穴的不速之客。
念及於此,齊敬之已是面色陡變,立刻不假思索地將齊虎禪換到左手,伸右手摘下半空中的赤金刀,隨即抬腿彎腰,追着黑白虎紋異獸進了洞。
狹窄低矮的洞穴之中,少年的眸子裏亮起煙霞微光,視線絲毫不受黑暗影響,耳中更清晰傳來那異獸踏地奔跑之聲。
赤金刀更主動泛起光芒,雲蛇霧虎或張牙或舞爪,極為賣力地飛在前方探路,有這對天敵在,料想那頭異獸也沒膽子沒機會埋伏偷襲。
唯獨有一條,那便是齊敬之越往深處走,心裏就越是生出某種荒誕的熟悉感,只因這洞穴竟是極為規整和深邃,完全不像是獸類以爪子挖出,反而讓他想起了李園銀窖的甬道和洵江鎮煞碑所在的石室。
片刻之
後,等齊敬之望見洞穴盡頭那堵塌了個大口子的磚牆,心裏竟仿佛鬆了一口氣:「小爺該不會天生就跟這類地方有緣吧?」
眼見雲蛇霧虎已經先一步沖了進去,映得內里金色流光閃爍,少年握緊手中兩柄短刀,毫不猶豫地從牆上破口處鑽了進去。
這個過程里,他心裏想的卻是:「怪不得好好的一座小丘會塌成那樣!嘿,這天底下的密室和陵墓無論修得再如何結實、藏得再如何隱秘,也終有土崩瓦解、重見天日的一天!哦,被大齊禮部和工部連年探查修繕的先王陵寢或許能長久些。」
齊敬之腿腳麻利地鑽過磚牆,見裏頭的景象與他所想的大差不差,一間並不算太大的墓室當中放着一具石頭棺槨,非但一看就極為堅實沉重,槨身上還刻滿了奇異的花紋。
他當即環視一圈,見正對面的牆上另外有道門,想必是連接着正經的墓道。
此刻那扇門大開着,墓室里早不見了那頭黑白虎紋異獸,連同雲蛇霧虎也一併沒了蹤影。
齊敬之搖搖頭,轉而看向石槨,確切地說是看向石槨上被點燃的燭台,以及燭台旁那兩個趴在石槨上的身影。
一看之下,他登時目露訝異之色,只因這兩個身影之中既沒有高高瘦瘦的魏氏族人,也沒有那個一臉大鬍子的騎牛壯漢。
聽到動靜,石棺處的兩個身影抬頭朝齊敬之的方向看來,幽幽燭光照亮了他們的模樣。
一個是一身幹練短打、滿臉橫肉兇相的粗壯漢子,看向齊敬之時臉上兀自帶着驚悸之色,兩眼之中才有凶光冒出,忽然瞳孔一縮,死死盯住了少年手中的赤金刀。
另一人竟是個穿黑色僧衣的光頭和尚,三十來歲模樣,臉色比壯年漢子鎮定不少,看向齊敬之的目光里倒是見不着惡意,反而有些驚愕羞惱。
身份迥異的三個人不期而遇在這間昏暗隱秘的墓室,也委實太過詭異了些。
墓室中安靜了幾個呼吸,一心尋人救人的齊敬之用赤金刀指了指對面的墓門,先一步開口問道:「方才那個大傢伙可是往那邊去了?」
聽到問話,粗壯漢子立刻反應了過來。
他咳嗽一聲,主動抱拳一禮,不答反問道:「可是九真魏氏的朋友當面?在下早就聽聞金刀魏的大名,沒想到除了魏公,魏氏之中還有朋友這樣的高人!」
眼見齊敬之眉頭皺起,粗壯漢子臉上一慌,連忙補充道:「那東西從我二人頭頂一躍而過,此刻怕是已經從另一頭的洞口逃了。」
聽見這話,齊敬之哪還顧得上與他廢話,坡頂發生了坍塌,誰知道另一頭是個什麼情形,自然還是趕上之前的異獸、找到那個魏氏族人要緊。
他抬腿就要繞過石槨,不成想卻被那個粗壯漢子伸手一攔。
「魏兄弟,在下乾的是這殺頭的買賣,如今咱們彼此照了面,你一聲不吭就想走,怕是不合規矩吧?」
粗壯漢子一邊說一邊緩緩朝身旁和尚的身後退去,同時還不忘扯一把和尚的衣袖。
黑衣和尚略一猶豫,忽地上前一步,抬手掐了一個繁複怪異的法印,同時高宣了一聲齊敬之從未聽聞過的佛號:「南無北輪不空成就如來!」
他的聲量明明不大,卻宛若天鼓雷音,震得齊敬之兩耳嗡嗡作響。
下一刻,一聲鶴唳便自少年心頭響起,登時將侵入耳中的佛號聲衝散。
「這個黑衣和尚竟是貨真價實的修行人!」齊敬之心頭暗自凜然。
對於佛門修行宗派,他至今也只知道一個福崖寺,實在做不到從法印和佛號上辨認出對方的來歷。
齊敬之索性便不搭理這個黑衣和尚,而是轉頭看向明顯是領頭人的粗壯漢子,冷聲問道:「那你想怎麼
樣?」
黑衣和尚眼見少年臉上並無絲毫異狀,仿佛對方才的天鼓雷音恍若不覺,神情立刻凝重起來,毫不避諱地側過頭去,朝粗壯漢子輕輕搖頭。
見狀,粗壯漢子亦是神色一凜,立刻高聲應道:「簡單!既是到了這裏,自然見者有份!待會兒開棺之後,咱們每人先選一件,魏兄弟先挑!從今而後大家便是朋友,彼此都能安心!」
「哦?我還以為二位想將我填進這棺材裏去呢!」
齊敬之的臉色沉了下去,這兩人在此刨墳掘墓,竟還想拉自己下水,果然不是什麼好路數。
粗壯漢子卻是恍若未見,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他臉上橫肉聳動,一身匪氣盡顯,直言不諱地說道:「新一代金刀魏當面,我們可沒把握將魏兄弟留在這裏!不過想必你也瞧出來了,這位供養北方大黑明神的法師也是有驚人藝業在身的,說不得咱們今日也只好和氣生財了!」
說罷,粗壯漢子似是毫不擔心齊敬之會拒絕,轉頭就朝黑衣和尚使了個眼色。z.br>
那和尚深深看了齊敬之一眼,竟是不等他開口,當即毫不猶豫地轉身面向石槨,手施法印、舌綻雷聲。
「吽!大黑明神、鎮守北方,三面六臂、五眼怒張,天鼓雷音、警悟群迷,遍身赤焰、燃如劫火,啖食穢惡、摧伏邪濁!弟子誠心禮讚,南無北方殊勝、金剛夜叉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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